每天,眉眉還是認真完成著對於語錄的選擇,認真完成著對於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棗樹下盡量不看腳下雞的追趕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線和曲線,一切都如同過去,她率領起眾人。大旗在她身後一身油墨味兒,他不時帶給她一張“特大喜訊”。
單是一張“特大喜訊”,可能不會引起司猗紋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著那“特大喜訊”,眉眉又不斷接到大旗的其他饋贈了——如果那“喜訊”就是饋贈了話。那也許是一張高舉著紅燈的李鐵梅和李奶奶,也許是一張被射進山洞的陽光照耀著的大春和喜兒。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提壺倒茶的阿慶嫂……這些早已為人熟知的形象並不珍奇,他們是全民的榜樣,也是全民共用的裝飾。在大旗和眉眉之間,這饋贈的意義遠在榜樣和裝飾之外。這是饋贈,卻不能說普通。假如從前那些書的收藏家們極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獲得便是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對她說:“這張,是我機器上下來的第一張。”“這張,你仔細看看,幾十令紙我單挑了這張。”“這張,紅版輕點,我看顏色挺真。”……這又仿佛國外那些名畫收藏家了,他們就是把具備這些條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價值的目標。有些印刷品收藏家為了買到印刷機上第一張倫勃朗,不惜傾家**產;而一張缺版的魯本斯據說可以換一幢中世紀別墅。在一家博物館裏一張套版有誤的瑪哈總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並論。雖然這些關於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許多年之後才聽說,然而現在當大旗把這頭一張,把這紅版的不準饋贈給她時,她已經本能地感覺到它們那非比尋常的價值。既是第一張,又是僅僅一人的獲得,它們的價值又何止是連城呢?
眉眉接過這些饋贈,仔細著雙手將它們捧回屋來。她並不聲張,也不做張貼,隻把它們小心地折好、撫平,碼入她的小床頭櫃,表麵再遮蓋些衣服。慢慢地,她這小櫃裏已經有很厚的一遝“特大喜訊”和那些價值更高的饋贈。引起司猗紋注意的正是這些使眉眉激動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饋贈。
最初司猗紋隻是注意著,並沒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間會因此泛起波瀾。誰知院裏又多了個葉龍北,多了葉龍北對她那一掃而過的眼光,多了葉龍北對眉眉的胡言亂語。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張漲得很紅的臉肆無忌憚地對著她。當她從葉龍北的雞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後,她才決定給眉眉些顏色。要給,就要新賬老賬一起算。她決定對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戰,讓眉眉在她製造的迂回中認識自己。若把這戰術再做具體,那便是領袖說過的“誘敵深入”了。誘敵深入的迂回戰,在紅寶書裏都有定義。
眉眉坐在床沿,臉雖然不那麽紅了,但臉上的冷峻卻是司猗紋少見的。這又有何妨?司猗紋想:人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待我將你誘入包圍圈再見分曉。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在朝廷麵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爺。
“都幾點鍾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卻把臉對準自己的腳。
“我說你這孩子怎麽聽不見大人的話?我問你幾點鍾了。”司猗紋將問話加些砝碼。
眉眉抬眼掃了一下桌上的鬧鍾,那鍾的小針剛過十一,大針正指著二。這是十一點十分,眉眉想。
“也不張羅開火門,也不張羅買菜,也不張羅寶妹。”司猗紋堅信眉眉看清了那鍾盤上時針分針的指向,堅信首先從時間上對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過的。
眉眉從床沿站起來,低頭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開火門。每天火門總是要開的。再說火苗上來還需時間,因此做飯前開火門照理說就像吃飯後刷鍋洗碗一樣重要。再說現在隻要開了火門,爐中火燃燒起來了,也許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會平息下去。至於買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裏婆婆思路敏捷可隨機應變,也許出門前準備買柿子椒,可當她發現今天的茄子從價錢到質量都優於柿子椒時,就改變主意買回茄子。這種聰慧的家庭婦女所具備的隨機應變是眉眉不具備的,如果開火門、添火、倒爐灰、洗碗是粗活兒,那麽采買便是細活兒了。婆婆幹細活兒,眉眉幹粗活兒,這不成文的規定早就在她們之間形成、延續,這會兒婆婆卻將粗活兒細活兒一起擺給了眉眉。現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責怪她不開火門之後又提出買菜,是專門為了提示天到這般時候家中活計的堆積情況,真到做飯時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務。
眉眉低頭去了廚房,又低頭回到南屋。那步態、神情顯然也告訴婆婆:你以為開火門有多難?火門,開了。就這麽簡單,這麽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當著婆婆坐了下來。
“剛才我都說了些什麽?我知道你打開了火門,甭衝我耀武揚威。”司猗紋說著,在一個小學生的大練習本上寫字,那是賬本。
眉眉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剛才的羅列並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對她“鬧”出點什麽。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話叫“找茬兒”,“找茬兒”就是要鬧出點什麽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買菜嗎。”眉眉尋找著正當理由反駁婆婆的找茬兒。
“那也得看情況。”司猗紋對眼前那個本子又加緊了些專注,就像在說:也不看我正在幹什麽。這是賬,是關係著全家開支的賬。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準備離開這桌子、這本子了。那麽,買菜的任務也將要轉移給她。眼前的形勢既然不可更改,那麽,買吧,去吧,這又有什麽了不起,再艱難也不過是拎著網兜出門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進菜店然後指給售貨員你要買的品種、數量。售貨員為你約好菜,你付給她錢,一個買賣的過程不就完成了嗎?幾年前我那麽小還會去“紅衛”給你買“光榮”呢,何況現在。當然,要完成這一切必然先做好請示,一個在早請示之後的又一次關於菜的品種、數量的請示,之後眉眉才能帶著由請示得到的部署付諸行動。
眉眉從門後拽下一隻專為買菜而用的尼龍網兜,站在司猗紋跟前。
“今天都買什麽,您說吧。”她問司猗紋。
司猗紋的眼和筆仍然不離本子,她正在做著計算,綜合著支出項目欄內那條紅線前後的數字,她算得認真寫得仔細。
眉眉做了請示就不再向司猗紋發問了,她就那麽站著等待司猗紋的回答。半天,司猗紋的計算告一段落才騰出工夫回答眉眉。
“這要看情況,我每次都看情況。”她說。
“可您……”
“我什麽?”司猗紋放下筆,衝眉眉轉過臉。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還以為你是孩子嗎?你的事哪點還像個孩子?”司猗紋終於將她為眉眉設置的迂回圈開了一個口,她希望眉眉現在就順著這個口子往裏鑽,鑽進去才是正式交鋒的開始。
眉眉卻躲過了這口子。也許她覺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誘敵深入”才故意裝出一副糊塗相兒,也許她什麽也沒感覺,隻想忍住婆婆的刁難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險,假如那冒險將換來婆婆更激烈更豐富多彩的“找茬兒”的繼續,就不如盡快去完成冒險,那時韭菜、茄子、西紅柿、茴香早已不具意義。
“給我錢。”她不加人稱地向司猗紋伸過一隻手。
司猗紋掏出錢包,從裏邊挖出幾張單角人民幣遞給眉眉。
眉眉拽過錢,一個急轉身出了屋門。司猗紋叫住了她。
“你回來!”她喊。
司猗紋不願意這場精心設計的不宣而戰就這麽由於眉眉的急轉身出門而告終。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這場不宣而戰的戰鬥繼續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發癢之時對於姑爸的需要那樣,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臉漲得更紅,她需要她的目光對她更銳利,她需要她的後脖梗衝她更強硬。不,也許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葉龍北那樣從她身上掠過,然後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著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著:“司猗紋,你想幹什麽?”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時她才能帶著這需要之後的新鮮感和一種的再次升起,把眼前這個小人駁得體無完膚。那時她的一切證據才能成為證據,她那用眼光從四麵八方搜羅來的一切獵獲才能成為真正的獵獲,她那一切由感覺而來的感覺才能成為有價值的感覺。
眉眉聽見呼喊在門口停住。
“回來!”司猗紋說。
眉眉轉身邁過門檻,重新站在司猗紋的對立麵。她的眼光沒有從司猗紋身上掠過,也不曾在她臉上停留,更沒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發出質問。她在看地,她看見地上的磚很不平整,有幾塊磚一定是由於燒製時質地的疏鬆,已被人的腳底磨去許多,明顯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個方形的坑窪。她還看見幾隻螞蟻正背著幾粒比它們身體重大許多的飯粒朝著一個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來,再次背負起碩大的飯粒。
眉眉對磚地的直視打亂了司猗紋的第二次進攻計劃,使她不得不重新組織語言,重新開始中斷了的方案。
“你去幹什麽?”司猗紋問眉眉,聲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氣。
“我去買菜。”眉眉說。
“你就這麽走?”
“我去買菜,婆婆。”眉眉說,加上對司猗紋的稱謂。
按照慣例,眉眉出門、進門、問話,對司猗紋都要加以稱呼,這是司猗紋為眉眉、為所有後代定下的規矩。如果廣而究之,那並不是司猗紋的規矩,那是一個北京的規矩,一個民族的規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對一個民族的忽略。司猗紋將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剛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補充。
“你以為我嫌你沒叫我?我指的不是這個,”司猗紋說,“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無妨。叫一聲更好;不叫,新社會了,大人也不該挑你的理兒。”
地上又是什麽?眉眉想。她發現幾隻新螞蟻。
“你怎麽也不問一聲北屋的姥姥帶東西不帶?”北屋的羅大媽,司猗紋讓眉眉稱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將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覺得那並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紋將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實現這招回的愉悅。而眉眉此刻也需要這種招回,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買任務。而司猗紋卻又給眉眉擺出一個“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紋。司猗紋出門前可以站在棗樹下和顏悅色地去主動要求包攬羅主任家的那些采購,而眉眉從來沒有這種打算和舉動。幾年前司猗紋就提醒過眉眉,眉眉執拗地拒絕了司猗紋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麽能去對北屋扮演一個新鮮角色呢?眉眉知道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對於她的反抗。隻有反抗著她才能牢固地紋絲不動地站在司猗紋麵前——司猗紋需要她就這麽站下去。
“我不問。您知道我不會去問。”眉眉說。
“你不去?”司猗紋說。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當然真不去。”
“為什麽不去?”
“什麽也不為。”
眉眉的“什麽也不為”說得平靜隨便,脫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學和同學發生爭吵,別人再三追問她為什麽時,她就是用“什麽也不為”隨便回答著她們。這隨便的回答像是專為“氣人”而發出的,也許這並不是她的創造,同學們在氣人時都這麽說:“什麽也不為!”現在眉眉的這個“什麽也不為”,顯然使司猗紋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奧秘、那份足能把人氣得肝兒疼肺癢癢的威力。此時,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經不再是什麽婆婆與外孫女、長者與少年,而是兩個同樣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學生。麵對“什麽也不為”,司猗紋本來又組織了一些新的語言新的勸人方法,諸如“禮貌待人”“尊老愛幼”“為人民做好事”“見光榮就讓、見困難就上”乃至雷鋒王傑麥賢得,但她忽然覺得這些對於眉眉已無濟於事了。她必須掏出“幹貨”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這個剛改掉雖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脹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個瘦男人觀察黑雞白雞的外孫女。
司猗紋忽然變得平靜下來。
“來,坐下眉眉。”司猗紋碰碰眉眉的胳膊,隨手關上屋門,然後倚上床邊。
眉眉不坐,隻往前走了一兩步。她覺得婆婆重新調整過的語調裏帶著幾分尖酸的熱乎勁兒,帶著一種玩味對方的熱望。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那種將要被玩味的感覺更加強烈起來,像是將要被賣掉,或者剛剛被買來。
“十三歲。您知道。”她說。
“我說哪。”司猗紋向眉眉挑動著一條並不明顯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個歲數了。”司猗紋語氣裏帶著感歎。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這我知道。”司猗紋沉默片刻之後說。
“哪天?”眉眉問,喉頭正被什麽東西鉗緊。
“那天,晚上,有馬小思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