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莊坦見一麵,不是哭他為什麽偏偏死在廚房那塊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暫人生的種種遺憾。她哭著隻想著一件事:莊坦小時候,作為姐姐的莊晨是怎樣常把他打扮成一個小姑娘模樣的。那時的莊坦乖乖聽姐姐的擺布,他穿著姐姐的織貢緞花棉袍,頭上別著姐姐的賽璐珞發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現在莊晨還保留著她和“她”的照片,那隻賽璐珞發卡也不知不覺地保留了下來,不知不覺地成了莊坦的遺物。

那時被化裝成小姑娘的莊坦就打嗝兒。這使得莊晨一想起那個站在她身邊不斷打嗝兒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為他是個小姑娘。

連眉眉也覺出了莊晨那大哭的與眾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淚,而是徹底的放聲。那哭聲使眉眉覺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時候她在雖城街上就見過聽過這樣的哭,那是一種送殯的行列,有汽車,有棺槨,有白布,有紙幡,哭聲就從那行列裏傳出。她不知媽從哪裏也學會了這種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雖城模仿了她現時所在的農場鄉下。眉眉覺得媽這哭雖然很真實,但和這院子和北京很不協調。她尤其不願媽在婆婆麵前出現這樣的哭,她覺得媽雖然是在哭婆婆的兒子,婆婆雖然也被媽感動得止不住落淚,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歡這哭。

果然,媽和婆婆共同哭了一會兒之後,婆婆就走近媽。她拽了拽莊晨的胳膊,又遞給她一塊毛巾,把她摁到床邊坐下。這拽、這毛巾、這摁都是讓她停止這哭的暗示。果然,莊晨一坐上床沿一接過毛巾甚至還沒來得及使用,哭馬上也就消失了。就仿佛這個家裏沒有死過莊坦,她也不曾有過哭,剛才那哭不過是她打一個大而乏的嗬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向了別處。她叫過小瑋,一邊下意識地給她摘著沾在頭發上的草籽(草籽是從農場帶來的),一邊注意起眉眉。現在已是深秋,眉眉卻還套著一件夏季的淺花襯衫。

莊晨這種缺乏必要過渡的兩種情緒的鮮明對比,常使外人覺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隻有深深了解她的人才會相信這哭和這哭的突然終止、繼而把注意力迅速轉向別處都有著無可懷疑的真意。在莊晨看來,哭與哭的終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時間,哭的悲切和哭之後的立刻不悲切,怎麽著都行。再說莊晨的“怎麽著都行”並非專門實用於弟弟的死和女兒的存在。她一直用“怎麽著都行”這個看來自由、內涵卻嚴格的做人準則來要求別人要求自己。“怎麽著都行”的氣氛也充滿在莊晨和蘇友憲的家裏。

“莊晨,你看穿這套西裝配哪條領帶合適?”蘇友憲問妻子。

“怎麽著都行。”莊晨說。

“媽,明天過‘六一’,我穿連衣裙好嗎?”眉眉問莊晨。

“行,怎麽著都行。”莊晨說。

“媽,我還用吃藥嗎?”小瑋在農場發高燒問莊晨。

“吃不吃都行。”莊晨說。

你無法判斷這看似心不在焉的“怎麽著都行”究竟是一種寬宏一種博大的心胸,還是一種逃避一種對生活的推脫和躲閃,它特別的軟弱又特別的強硬。強硬到世間許多大的變故都無法真正撼動她。有時候你對這句話感動不已,有時候你想跟這句話大打出手。

莊晨和蘇友憲結婚之前,就用這個準則和司猗紋生活了十七年。這準則的合理使她們大多時候和諧可親,使她們甚至不像母女也不像兩個年齡懸殊的姐妹,更不像朝夕相處的女友。像什麽,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因為她們對彼此均無要求,沒有要求自然也就免卻了由這要求引出的一切不自願和煩惱。沒有要求她們的相處就出現了那種自由色彩:司猗紋去聽戲,隻要莊晨也有出去的意識,於是兩個人便平起平坐地出入於哪個京戲或文明戲的上演場所了。司猗紋去走動親戚,隻要莊晨也產生這走動的意識,於是某位親戚家便會出現並肩而坐的司猗紋和莊晨。

莊晨想和同學一樣買“瓦片”和“果子幹”,可以任意到司猗紋錢包裏掏錢;而當莊晨放學回家,司猗紋也可任意到她書包裏掏“半空兒花生”吃。莊晨可以隨意把從丁媽房裏要來的小蔥舉上由司猗紋操辦的宴席大模大樣地嚼,司猗紋也可隨意在莊晨做功課時打開留聲機聽梅老板的《太真外傳》。這一切不是司猗紋對莊晨的嬌慣,莊晨也從未想到她是故意向司猗紋“發賤”、撒嬌。這是一個家庭鬆散著的自然,這鬆散和自然給她們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使她們減去了許多由於對方的存在而必然出現的那些思維與行動的繁瑣。這種鬆散的自然一直延續到今天,也就有了至今她們還可以麵對麵躺在一張大**誰也不嫌誰的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覺;至今還可以麵對麵哭上一會兒然後戛然而止。

莊晨每逢想起與司猗紋相處的日子總有幾分流連之情。如果說莊紹儉對於她就像個影子,那麽司猗紋便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實在。這個生活中的“實在”不僅存在於莊家的“盛世景象”之中,即使莊家最為晦氣的時刻這個“實在”仍然存在。當年“犯了事”的莊紹儉給莊家帶來的那個難以估量的打擊,一度曾使她們娘兒倆經濟拮據得隻能用三分錢的韭菜兩分錢的蝦皮包餃子,就在那時莊晨心目中的司猗紋仍然是個“實在”。父親莊紹儉決不會想到世上還會有三分加二分一共五分錢內容的餃子,司猗紋想到了。雖然在吃時,娘兒倆也許由於對方對那吃的過分貪婪,曾經生出一瞬間的彼此的敵視,但那個瞬間過後,一種愉快便立刻籠罩起她們。如果“怎麽著都行”是莊晨對人生的起碼要求,那麽司猗紋在她麵前這創造早已勝過她心中那個“怎麽著都行”了。

莊晨就在“怎麽著都行”中度過了她的少年又步入了她的青年。上中學時她原本決心要進入清華學土木,但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她的一個叫“艾窩窩”的同學隨便說了一聲:“別學土木了,咱倆一塊兒考北大圖書館學係吧。”莊晨回答說:“怎麽著都行”,於是她報考了北大圖書館學係。畢業前她認識了蘇友憲,蘇友憲當時已經在一所農業大學任教了。他們結為伴侶,這伴侶又派生出蘇眉和蘇瑋,有時莊晨依照自己的邏輯想想,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蘇友憲,眉眉和小瑋就一定不姓蘇。姓什麽……姓什麽,當然,怎麽著都行,一個姓。

莊晨的“怎麽著都行”使她和蘇友憲的結合也是一帆風順,從來沒出過關於愛情方麵的波折。雖然當時的青年像每個時期的青年一樣,對愛情也有自己非常獨到的見解,這見解有時也會興奮劑一樣把青年人弄得顛三倒四。那見解越是苛刻,苛刻得如同讓你去海底撈月、“女媧補天”,人們就越是為那見解而廢寢忘食而傾倒。那些解放初期的女青年們基於對革命對新中國的熱愛,對創造這個國家的領袖們的熱愛,竟然放肆地將自己理想中的愛人拿領袖來作標準。也許她們覺得這不是幻想,藍蘋、王光美也是普通女子,而她們的丈夫、愛人為什麽可以是偉人?以此類推,普通女子們為什麽不能以此為理想、以此為務實的目標呢?那簡直是一場女性思想最豪邁的偉大革命。終於又有人發現普通女子尋找偉人雖然並不過分,但偉人畢竟總是少於普通人。

、或者能與他們相提並論的偉人,在當時的四萬萬五千萬人口中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她們這才想到怎樣才能將這空洞豪邁的理想變作切實可行的實際。於是在青年女大學生中便流行開這樣一個尋找愛人的準則:“的才,周恩來的貌,的黨性。”這準則使她們的理想不再空洞,它變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行動措施。這就大大開闊了她們的視野,具備這種才、貌和黨性的男子雖然永遠不可能泛濫成男人的膨脹,但這男子畢竟不再是屈指可數了。當然,這種“三具備”的男子也須有先決條件:他們必得在黨內且是有過一定革命經曆的老革命,不然他們的黨性又從何體現呢?少了黨性,才和貌也就缺乏了必要的階級性。也許當年曾和司猗紋熱戀過的華致遠就具備著這樣的條件,然而在莊晨的大學時代,華致遠究竟是否還存在於中國內地尚是件不為她們所知的事。可女孩子們這一標準無疑是擴大到類似華致遠的這個範疇了。

莊晨和她周圍的女同學都曾崇尚過這個尋找愛人的準則,也都曾被它糾纏得天昏地暗。她的朋友們也有如願以償的比如“艾窩窩”,“艾窩窩”就是一麵做著大學生,一麵開始乘坐一個才、貌和黨性都能和領袖相比的人的汽車了。周末他那輛嶄新的“帕別達”一直開到她們的宿舍樓前,同學們站在窗內看著她的離去。晚上,當她又乘坐那輛“帕別達”回到宿舍樓時,臉上充溢著滿足和幸福。那時同學們想,“艾窩窩”的選擇是具時尚的。

莊晨終究沒有趕上這種時尚。那位正在步入中年的書生蘇友憲不是來自革命聖地或者解放區,他來自蔣管區的昆明。他步入她的生活圈使她總覺得自己無形中成了那個時代的落伍者。後來還是那個“怎麽著都行”結束了她腦子裏這場不大不小的鬥爭,這鬥爭以他們的結合而告終。

蘇友憲就像做了漫長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間的這個“怎麽著都行”,它永遠地鞏固了他們的關係。他總是聽從著祖國的召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她總是跟隨他到他被召喚的那個地方,仿佛他和她總是一起默念著“怎麽著都行”。莊晨大學畢業時,當某省需要一位小麥專家了,她便跟著蘇友憲來到那個省份的雖城。當目前雖城隻須革命不再需要小麥的研究時,她又跟他來到了現時的農場。

剛剛停止哭泣弟弟的莊晨,一下子就發現眉眉長高了許多,她變得長胳膊長腿,一個身體發育趨於勻稱的女孩子,兩根短辮在腦後顯得很安靜。莊晨還發現,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長,使裏邊的長袖長出外邊那件衣服袖子許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紋看出莊晨正盯著眉眉的罩衣,那兩隻袖子的突然變短應該說是司猗紋的失誤。她的縫紉技術不容懷疑,隻要坐在老“聖加”跟前,刹那間她就能使袖子改變形象,改變的辦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沒有想過,她不用去想。她用不著害怕莊晨任何時候的到來會對她進行挑剔,莊晨不是那種人,她“怎麽著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紋發覺了莊晨的眼光她也沒把它放在心上。但莊晨盯過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過來使勁拽她的袖子了。結果外麵的袖子終未能將裏邊的袖子遮住。

莊晨的這種遮蓋才引起司猗紋的重視,這動作不知為什麽很令她發訕。她想,運動終歸能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觀點,難道莊晨也從那個窮農場學會了“較真兒”?他們不是最講鬥私批修麽。

“孩子們長個兒就是乘人不備,先前你們也一樣。”司猗紋說。她是想告訴莊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應歸結於眉眉長個兒之迅猛。

莊晨沒有及時接司猗紋的話茬兒。現在她不想用“怎麽著都行”來遷就司猗紋對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來反駁司猗紋的解釋。她隻是想,明天她應該帶眉眉去買一件合身的衣服。那個又大又廣闊的天地倒使她願意為女兒多做著想了。每當她就著野風挽著褲腿挽著袖子坐在黃土地上進餐時,她總是想到,什麽時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張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進餐呢?四個人一人一麵。

莊晨的思索使司猗紋生出錯覺,她覺得莊晨圓臉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紅色素也從皮下泛起許多。這是她很少見到的現象,這是一種征兆,一種她們之間將要為眉眉展開一場爭辯的預兆。

“甭給我臉子看。”司猗紋先發製人了,“甭以為我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