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曼玉早在一小時前便到了約定好的咖啡館。

她今年四十八歲,因保養得當,臉上幾乎看不見一條明顯的皺紋,穿著也十分樸素,白色高領毛衣,外麵套了一件Burberry的駝色風衣,背了個普皮的黑色鉑金包。

坐在咖啡館內,周邊也不乏一些穿著華麗的富貴太太,不過她舞蹈演員出身,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某種優雅的韻味,隻是坐在那裏靜靜地吃個早餐、喝一杯咖啡,看上去也氣質不凡。

等待的四十五分鍾時間裏,她心底竟有一絲緊張,腦海中塵封的記憶便開始一幀幀在她眼前回放。

算算年頭,唐珞今年該是二十四歲。

記得自己當年也是在二十四歲的年紀生下了她,放棄了自己熱愛的舞蹈事業,淪為了一個家庭主婦。

其實她一開始是不想要孩子的。

哪個女人會願意為一個拈花惹草,情.婦換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生孩子?

隻是既然結了婚,哪有不生子的道理,何況當年,他們唐家在當地也算有頭有臉的家庭,不可能接受她沒有子嗣。

這個孩子意外地來了,她也隻有認命地生下來。

他們家想要一個男孩兒,她嘴上說無所謂,不過若真要有一個孩子,她還是希望那是個女孩兒。

於是做了B超,醫生說是女孩兒時,她也感到鬆了一口氣。

她為這孩子取名為珞。

珞為石,她隻願她這一生能像一顆頑石般頑強地活下去。

她前夫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人,一直反反複複地出軌。

她大概也不是因為真的愛他,才會選擇嫁給他,但作為一個妻子、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哪怕多年來早已對丈夫沒了信任,但每當發現他在外麵又有了新的女人,於她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經曆。

於是在二十七歲那一年,她選擇了離婚,一個人遠走高飛。

再然後,她在三十四歲的年紀嫁給了同為二婚的唐少強。

兩個男人都姓唐,倒像是老天的安排。

嫁給唐少強的十多年裏,她日子過得挺安逸,中間有那麽六七年時間,她總是時常忘記自己還有一個親生女兒,有時冷不丁想起來,甚至會感到不可思議。

她這兩年在加拿大生活。

或許是上了年紀,午夜夢回,總是常常想起她的樣子。

她給唐少強的兩個兒子當了十多年後媽,相比之下,對於自己這親生女兒,她確實虧欠了太多。

但在那段失敗的婚姻裏,又有哪一個人是贏家?

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想扔下唐珞,但她一個沒有收入的女人,能離婚已經是拚盡了全力,再想帶一個孩子走,那更是天方夜譚。

她永遠也忘不掉她從家裏跑出來的那個夜晚,她把唐珞哄睡著,一直等到了淩晨一點才提著行李出門。

那一年唐珞才隻有三歲,一無所知的年紀,卻像是預感到了什麽,竟一個人光著腳丫哭喊著追到了街上……

她明白這個孩子她帶不走,粗暴地把她抱回了家裏,扔給了保姆,便一個人跑出來打車去往機場。

一路上她都不敢回頭看。

怕多看一眼,她便會生出萬般不舍。

記得養育唐珞的那三年,她對唐珞的感情也一直十分矛盾。

一方麵,這是她恨透了的孽障丈夫的親生骨肉,是讓她丟掉了事業的罪魁禍首,且她一開始就清楚這是唐家人的孩子,不是她鍾曼玉的。

隻是一方麵,這卻又是她懷胎十月、養育了三年的親生女兒。

母子之情大抵也不是刻在基因裏的,都是身體的距離遠了,心的距離也就遠了。

她大概也是個狠心的母親,過了兩三年時間,她對女兒的感情也就徹底淡了。

記得上一回見她時,她不過十二歲。

那年她剛和唐少強結婚不久,唐少強是個溫潤公子,待她也十分不錯,知道她有一個女兒,為討她歡心,便說自己隻有兩個兒子,一直想要個漂亮會讀書的女兒。

那段時間唐珞姑姑又忽然病重,聯係上她,說自己沒有能力繼續撫養唐珞。

唐少強知道後便說,幹脆把孩子接過來。

他說:“孩子又剛好姓唐,白撿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兒,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有了唐少強的支持,她便把唐珞接了過來。

唐珞生得漂亮,氣質又好,來了北京後她幫她打扮了一番,看上去便分毫也不輸哪家的千金大小姐。

不過她性子很強,像一隻剛撿回來的小野貓,不親人,還渾身長滿了尖刺。

那段時間,因為她的到來,家裏總是大大小小的矛盾不斷,唐少強也並非如自己所說的那麽喜歡女兒,唐家人更是嫌她攀上了唐家高貴的門楣,還要帶來一個拖油瓶。

唐珞和她的大姑子唐鈴惠,更是不對付。

偶爾的家庭聚會,唐珞總是用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就那麽望著唐鈴惠。

唐鈴惠拍桌而起,說:“你再這麽瞪著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唐少強在中間當賴好人。

當年她的婚姻還不穩固,她一方麵不願為了自己和那孽障前夫的孩子,失去了眼前難能可貴的安穩生活,一方麵,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被盛氣淩人的唐鈴惠那樣欺負。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唐珞也恨透了那個家。

如此折騰了半年之久,唐珞說:“我想回去了。”

她沒有阻攔,隻是說,以後會支付她所有的學費、生活費。

唐珞姑姑人很好,之前在前夫家時,她和唐珞姑姑相處得不錯,聽說唐珞爺爺去世後,姑姑也離了婚,又生了重病,她便也拿了一些錢給她看病。

直到後來她姑姑病逝,唐珞主動與她斷了聯係。

*

又坐了一會兒,鍾曼玉便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兒,從咖啡館的紅木旋轉樓梯走了上來。

記得一開始加唐珞微信時,她朋友圈還有幾張照片可看,隻是後來不知何時,她的朋友圈變為了一條長長的橫杠,再沒有內容可見。

不過當時她存了一張照片在手機裏,於是哪怕十多年沒見,她也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那是唐珞。

見她走上來,鍾曼玉側目過去,叫了聲:“唐珞?”

她應了聲“嗯”,便走到她對麵款款落座。

“外麵冷不冷?”

“還好。”

“幫你點了一杯拿鐵。”

“哦,謝謝。”說著,她把斜挎包拿下來,兩手握著咖啡杯,暖著自己冰涼的手,目光靜靜地落在了咖啡杯內的葉子圖案上。

兩人相對無言了許久,是鍾曼玉開口說了第一句:“你現在讀的那個學校叫……”

“電影學院。”唐珞開口,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已經畢業了。”

鍾曼玉點了點頭。

她自己是舞蹈演員出身,唐珞遺傳了些文藝天分她也不覺驚奇。

這是她第二次與唐珞久別重逢,而每一次她都會感慨,刻在基因裏的東西永遠也不會騙人……

比如,她和她年輕時很像。

再比如,她們今天竟穿了相似的衣服。

鍾曼玉問了句:“畢業了當演員嗎?”

“在考慮吧。”

之後便又是長久的沉默,而後鍾曼玉開口道:“聽說你和傅家少爺……”

大概是出於某種羞恥心,她隨口打斷道:“分手了。”

“分手了?”

她幾個月前還聽說兩人仍在一起。

“嗯,分手了。”

鍾曼玉道:“也好。”

這麽多年,她早已看透了唐家目中無人的傲慢,而傅家,更是她們這樣的家庭所望塵莫及的存在。

墊著腳尖才能夠得到的生活,終究也不會踏實。

唐珞還年輕,早點斷了這念想,找一個條件並非那麽優越卻能真心接納她的家庭,也是更優的選擇。

十多年沒見的親生女兒,再次相見也隻有相對無言。

鍾曼玉也不願多說什麽矯情話,隻是又坐了一會兒,便從包裏拿出一張卡放到桌上,推到她麵前:“你中間那幾年的事情,我聽說了,是我沒有照顧好你,也好在有傅家少爺……我在這個位置上看著光鮮,手上也沒有太多現錢。這麽多年是我對不起你,這卡裏有三百萬,密碼是你的生日,你收下。以後有什麽需要的地方,你再找我。”

唐珞目光落在咖啡杯旁的那張銀行卡上。

或許是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勾起了她心中複雜的情感,二十多年來的恩恩怨怨,她本以為自己對這個媽早已沒了愛恨,但此刻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也好在有傅家少爺……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可以抹掉讓她流離失所這麽多年的愧疚感嗎?

雖是委身於人,但至少衣食無憂,她心裏就過的去了嗎?

頓了頓,鍾曼玉又問了句:“你戶口還在老家嗎?”

她沒回應。

鍾曼玉聲音圓潤悅耳,輕描淡寫的言語,卻如詩歌般富有韻味。

“你想遷到上海來嗎?我可以幫你。”

唐珞忽然笑了一下,再抬眼時,眼眶早已紅得駭人。

上海戶口,多少人多少年來在上海流盡了血汗,夢寐以求卻也得不到的東西,它比桌上這張卡還要值錢。

她明白這一切都是鍾曼玉一個人的好意,卻還是問了句:“是唐鈴惠叫你來的?扔給我三百萬,勸我和傅裴南分手,把戶口遷到上海,落到你和唐少強的戶口本上,那我和傅裴南在法律上就算表兄妹,就不好再談婚論嫁了,是這樣嗎?”她兀自搖了搖頭,“你們不用再操心了,我和他馬上就要分手了!”說著,眼淚重重地滾落下來。

見唐珞這般抗拒,鍾曼玉也紅了眼眶:“孩子,不是唐鈴惠叫我來的。我和她沒有太多交集,尤其這兩年我都在國外。還有……”

頓了頓,她終是開口。

“媽媽和唐叔叔,兩年前已經離婚了。”

見唐珞提到傅家少爺,眼淚便止不住地滾滾而落,她明白,想來和傅家少爺分手,她也是迫不得已,隻怪她沒有把她生在好人家。

這麽多年,他們的事她多少也聽說了些,她知道傅家少爺待她極好,她也是女人,也懂愛情的苦。

她說:“如果實在難過,你要不要來加拿大和我生活?”

而對麵,唐珞睜著一雙猩紅的眼充滿恨意地望著她,過了許久,嘴角邊終是浮過一抹“嗬”的冷笑。

小時候對她不管不顧,這樣的邀請,可不可笑?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許久,鍾曼玉也明白唐珞不可能跟她走。

她開口道:“我這兩年身體不大好,這次回來,也隻是想看看你外公外婆,再看看你,後天就回加拿大了,你自己多保重。”

說著,她起身,拿起桌上那張卡,放到她冰涼的掌心。

她兩手緊緊握住唐珞的手掌,讓她把那張卡攥在手裏,說了句:“這張卡你一定要拿著,不要置氣,還有……”

她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乳腺癌複發了,可能要全切。你是我女兒,自己平時要多注意一些,不要熬夜,保持好情緒。這個病,說是有遺傳基礎……是媽媽對不起你。”說完,她起身離開。

唐珞一個人坐在原位,眼淚憤憤地掉個不停,聽到這一句,她抬頭看了一眼鍾曼玉離去的背影。

她有些恐慌,隻希望她好好的,不要有什麽事。

否則,她這麽多怨怪又要何處去安放呢?

作者有話說:

本文算是火葬場文,可憐的珞珞南南明天就要分手咯 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