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 傅裴南輸入指紋開了門。

家裏一切都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甚至沙發背上還掛著她那天早上穿過的睡衣。

他歎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而剛一坐下,座機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這一上午座機鈴聲響得他腦袋疼, 跟催命一樣。

他拿起來接聽,說了聲:“喂?”

“你好先生, 物業前台。”

“什麽事?”

“這邊來了一位唐女士,請問是您的訪客嗎?”

一聽“唐女士”三個字他又心驚肉跳了一下, 下意識以為是唐珞。

不過等回過神來也知道不可能,畢竟她在這兒住了四五年,物業、保安、保潔全都認識她, 又怎會打電話來確認。

而這時,“唐女士”搶了電話叫了聲:“兒子。”

“……”傅裴南捏了捏太陽穴, “媽你怎麽來了。”

“什麽叫我怎麽來了,這是我兒子家, 我來看一眼不行?”說著, 唐鈴惠對物業道, “可以了吧?”

過了會兒,唐鈴惠便上了樓, 敲了兩下門。

傅裴南走去開門, 而門一開唐鈴惠便單刀直入,踩著高跟鞋踏入了客廳內,四處看著這個自己兒子和那丫頭在一起住了四五年的房子,這氣勢, 不像是母親來看兒子,倒像是原配來抓小三。

傅裴南不輕不重關上了門, 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

他又問了句:“今天又不是周末, 又是大中午的, 您怎麽就知道我在家,這麽巧就過來視察了?”

唐鈴惠老神在在地回了句:“我哪兒知道啊,總覺得你應該在家我就過來了。”說著,她四處轉了轉,滿屋子“噠—噠—噠—”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響。

托某人的福,這麽多年這地方她才第二回 過來。

她就想看看他們在這兒過的什麽樣的生活。

而一看才知,這哪是一個男孩子的家,到處粉啊、紫啊、玩偶啊、化妝品的,倒像個女孩兒的閨房。

她從包裏拿了條絲巾,握在手上壓下了浴室門推開,見那一牆的女士洗漱用品、化妝品隻是撇嘴冷笑了聲便“砰”地把門關上,又步入衣帽間,看到那一牆的愛馬仕和Chanel……

男孩子談朋友花錢是要大方些的,包包、首飾這些小恩小惠的東西也理應送些,隻是這一牆的奢飾品還真是驚到她了。

這些錢,就是在北京三環內買套房也買得起了吧?

她用絲巾包裹著,拎起了櫃子裏那隻喜馬拉雅配色的鉑金包。

她看了幾眼又扔回去,而後嘲諷地輕笑了聲:“我兒子出手也是夠大方,就這個包,我一開始都舍不得買,也是糾結了好幾天才下了單,又等了大半年才拿到手,不是什麽重要的場合都舍不得拎。你倒好,說送人就送人了。”

傅裴南往沙發靠背上一倒,兩手撐在腦袋下懶懶散散回了句:“不就是個包,想買就買,想背就背,背壞了我再給你買一個。”

唐鈴惠笑了一下,這話倒是很中她的意……

不過她嘴上說出來的話依舊不中聽。

她拉開抽屜,看了一眼透明搖表器裏,那隻璀璨奪目的百達翡麗滿鑽手表,又微微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無名指上那隻戴了十幾年早已黯然失色的婚戒,表情微妙:

“明白那丫頭為什麽死心塌地跟了你這麽多年了。我從小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聽你說這種話,我都要動心了。”

傅裴南懶得回應。

唐鈴惠從衣帽間走出來,站在客廳中間,問了一句:“你和那丫頭真分幹淨了?”

傅裴南不說話,見茶幾上放著遙控器便隨手開了電視機。

電視裏播著一部國產影片,估計是唐珞走之前看的。

唐鈴惠兀自道:“挺好,也不用我費勁了。”

她很想問他一句,唐珞是有星怡漂亮,還是有星怡大方、家教好,處了八年也不嫌膩歪?

隻是看了眼兒子臉色,不想再觸了他逆鱗,也就沒說。

頓了頓,她又道:“星怡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他今天沒心思吵架,便隻是混不吝地回了一句:“隨你。您看我怎麽賣值錢?把我賣了吧。”

唐鈴惠卻聽不得他這混賬話:“什麽叫賣?就是我要賣了你,我唐鈴惠的寶貝兒子,傅泗禮的獨生子,你數數整個北京城又有幾個人買得起?”頓了頓,又輕輕撇笑繼續道,“卓家嘛,家世也就一般般,靠互聯網白手起的家,往上翻一代也都是鄉下人。我也就是看這姑娘長得水靈,性格也討人喜歡,希望你能找個家世清白的姑娘盡快成家罷了。我是你親媽,我還能害了你不成?”

傅裴南不回應,跟沒聽見一樣。

唐鈴惠又站了一會兒,也不想再自討沒趣,說了句:“行啊,我也不煩你了。你爸最近身體不好,你有時間多回來看看。”

她走到垃圾桶旁手輕輕一鬆,一條質地柔軟的愛馬仕絲巾便緩緩落進了垃圾桶內。

“走了。”說著,唐鈴惠離開了家。

隨著“砰—”的關門聲,世界終於清淨了,他卻隻覺得腦子裏“嗡嗡嗡”的。

電視機裏的影片繼續播著,他按下按鍵看了一眼片名,叫《人潮洶湧》,不過快要接近尾聲,隨一陣激烈的打鬥場麵一首音色頗為熟悉的主題曲便緩緩傳來。

那首歌,他聽得出是劉若英的聲音,不過也是第一次聽。

他聽到有一句歌詞是——人潮裏丟了你,在哪裏招領

在哪裏,還能有意外重逢……

他們手牽手走了七八年,最後,他卻還是把她給丟了。

這一個多月來,他總是不太敢直麵那件事。

他不回這個家,加班,喝酒,磨鈍自己的感官,不想讓自己去麵對自己和唐珞已經徹底完了的事實。

而直到這一刻,他才清醒地意識到,那個陪他鮮活恣意地度過了八年青春,那個讓他第一次有勇氣對抗自己的家庭,那個懼怕著外界的閑言碎語,卻依舊握緊他的手,答應他要伴他終老的女孩兒,現在已徹底地離他而去。

他感到心間狠狠抽痛了一下,久久也不能自已。

窗外的鵝毛大雪還在不停地下,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記得他第一次聽到“唐珞”這二字,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雪天。

他第一次聽,便覺得唐珞這名字不俗,不過又怎會料想,自己和她會有這八年的癡纏……

“少強把那孩子接過來了。”

說話的是他外婆,人很清瘦,戴了副老花鏡,雖是個富太太,通身的氣質卻像兩袖清風的知識分子。

她穿了件水墨色旗袍,披了條藏青色開司米披肩,手上價值不菲的藍寶石戒指戴了這麽多年也有些黯然失色,一手拿著乳白色織物,一手拿著鉤針,正鉤著一件可以搭在旗袍外麵的短上衣。

他外婆是上海人,嫁到北京後口音變得周正了許多,不過尾音處還是帶著些吳儂軟語的韻味。

“已經接過來了?”

唐鈴惠穿了條修身的長裙以美人魚姿勢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咖啡碟,一手拿著咖啡杯,滿臉的驚訝。

外婆用小拇指把線扯過來了一些,繼續織著:“嗯,前兩天接過來了。跟你們還是本家,姓唐。”

十五歲的傅裴南坐在一旁佯裝看書,心思卻早已被這話題勾了過去,問了句:“叫什麽名字啊?”

“叫……”說著,外婆頓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叫唐珞吧。”

唐鈴惠嗤笑了聲:“這算哪門子本家。我早就猜到了,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老家那個拖油瓶也帶來。”

外婆慈祥地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

而第一次見到唐珞,是在一個月後的家宴。

他媽隔三差五就喜歡往娘家跑,傅泗禮出差時她更是要帶他到娘家長住,一住就是一個禮拜。

當時他剛放了寒假,一周前便被帶到了外婆家住下。

而在那一日中午,兩輛黑色轎車緩緩開進了院子,唐少強帶著鍾曼玉、兩個表弟和一個陌生女孩兒下了車。

唐鈴惠美人魚姿勢坐在沙發上,看了眼窗外說了句:“來了。”頓了頓又道,“這人多了就是不方便,一家人出門還要坐兩台車。”說著,懶洋洋下了沙發,踏上白狐皮小拖鞋走到門口去接應。

五口人進了門,為首的鍾曼玉手輕輕搭在小女孩兒肩膀上,對唐鈴惠介紹了句:“這是我女兒。”說著看向女孩兒柔聲道,“跟阿姨問好。”

唐珞叫了聲:“阿姨好。”

唐少強也摟住了小女孩兒的肩,親切地道:“以後就叫姑姑。門口冷,快進屋吧。”說著,便推著小女孩兒進屋。

唐鈴惠在身後尷尬地笑了一下,兀自嘀咕了句:“姑姑?這算哪門子的姑姑。”

唐珞小時候很漂亮,長得像個陶瓷娃娃。

她身高比同齡人高上一截,臉是有棱有角的小圓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又大又亮,像黑珍珠,站在同齡人之間總有一種鶴立雞群之感。

小時候在學校,他沒見過幾個漂亮女孩兒。

大家一個個五官潦草,校服一穿,不看辮子都分不出男女。

導致後來他參加同學聚會還嚇了一跳。

也不知這些女同學是長開了?美商提高了?還是憑借鈔能力?

總之在精心打扮之下,看著竟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但他也從沒見過像唐珞這樣打小就好看的。

他也一直認為,唐珞現在漂亮,卻也遠沒有她小時候好看。

一天天胃口比隻小奶貓還要小,個子往上竄高了那麽一大截,肉卻不見長,身上隻剩個骨頭架子。

臉也從小時候靈動的小圓臉變成了清冷的巴掌臉,頭發在她幾番燙染折騰之下,也不像小時候那樣烏黑靚麗,有段時間,就是一個瘦不拉幾的黃毛丫頭。

那天她穿了一件羊絨大衣,脖子上帶一圈白色羊羔絨娃娃領。

進了屋,鍾曼玉幫她脫掉了大衣遞給站在一旁的阿姨,隻見她裏麵穿了一條純黑色連衣裙,穿了條黑色長筒襪,一雙腿又細又直,小小的腳上穿了雙深棕色皮鞋,往哪兒一站,比他什麽叔叔、什麽阿姨家的女兒都更像個大小姐。

大家寒暄了一番,便圍坐下來吃了頓便飯。

唐珞有些拘謹,桌子上離她最近的一道菜是皮蛋豆腐。她像是不好意把筷子伸過去夾別的菜,一頓飯下來光把那盤皮蛋豆腐裏的豆腐吃了個精光。

皮蛋豆腐裏加了些小米椒,口味偏辣,而唐鈴惠是一口不吃辣,收餐時,見那一盤皮蛋豆腐被唐珞吃了大半便念了句:“還挺能吃辣。”說著,把皮蛋豆腐遞給阿姨,又端起一盤隻剩青椒的青椒炒肉,遞到她麵前問了句,“青椒你吃不啦?”

唐珞小時候有一個毛病,眼睛有點下三白,總是拿一雙怯生生而又頗有防備的眼睛看著人。

這樣的眼睛放在現在叫高冷、叫厭世。

但在那個年代,尤其又是在一個小女孩兒的臉上便不大討大人喜歡。

他猜他媽也是因為這個,見了她第一眼就說這小姑娘不討人喜歡,沒有一點小孩子的天真和活潑。

唐珞從小心思敏感,自尊心比誰都強,看了一眼遞到自己麵前的剩菜,又抬眼望向了唐鈴惠。

下三白的眼睛,看著有點像瞪人。

唐鈴惠忍不住笑了一下:“哦喲,你瞪我幹什麽啦。”

鍾曼玉也提醒了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人。”

而一旁,外婆隻是默默把唐鈴惠手中的盤子端走,說了句:“青椒是提味的,誰吃這個,吃多了上火。”

那天送走了舅舅一家,他媽說了鍾曼玉、唐珞一下午的壞話,說唐珞不討人喜歡,說:“臨過年了,到別人家吃飯也不穿得喜慶一點,穿得跟剛死了爹媽一樣。”

外婆一直沉默不語,聽到這兒才開口製止了句:“這種話就不要說了。”

“本來就是!”

傅裴南在一旁打著遊戲機,隨口插了一句:“她長得挺漂亮的。”

唐鈴惠順口反駁:“你懂什麽。”頓了頓,又實在無法否認地道,“是挺漂亮,她媽長得就漂亮,沒這點姿色她也嫁不到我們唐家來。”說著,抿了一口熱茶,放下茶杯繼續道,“兒子,你以後可不要學你舅。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婚,帶著一對兒同父異母的兄弟。”又嘲諷似的笑了一句,“現在又多了個異父異母的女兒,就這樣的家庭,將來能和睦嗎?”

“哦。”

他們家倒是沒離婚,也沒什麽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但他怎麽也沒見自己家多和睦?

再後來,他又在家宴上見了唐珞幾回。

可以看出她不喜歡這個家庭,很不喜歡,隻是又無力抵抗。

他好像可以理解這個女孩兒,誰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