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他外婆的壽宴。

七十歲壽宴,是整壽。

雖然他外公早已離世, 但唐鈴惠還是大辦了一場,地點選在酒店宴會廳, 廳內早已親朋滿座。

唐鈴惠雖是嫁出去的女兒,但由於唐少強每天無欲無求、不爭不搶, 家裏的大事便一向是由她說了算。那次壽宴也是她一手操辦,一大早便站在了宴會廳門口,迎接遠道而來的親人朋友。

而到了十二點鍾, 唐少強一家才姍姍來遲。

那一陣唐珞媽媽生了一場大病,乳腺癌, 請美國醫生到了香港做手術,又接到了北京的醫院療養。

雖然人在北京, 但身體狀況還是不方便過來。

唐少強自己帶了三個孩子一同前來, 隻是唐鈴惠一見到唐珞, 便把她連同唐少強一起拽到了無人的走廊,說了句:“少強, 你怎麽想的?你帶她來做什麽?”

唐少強說了句:“已經是一家人了嘛。”

那次壽宴, 唐珞原本也不想來的。

不止壽宴,她根本不喜歡這裏,她隻想去找姑姑。

但唐叔叔總是希望她能融入這個家庭,說外婆壽宴, 她媽媽來不了,她也不來, 會讓外婆覺得見外。

隻是她來了, 卻連門都進不了。

唐鈴惠說:“這是什麽場合?我爸的同事、朋友, 我夫家人全都來了!你把她帶過來是什麽意思?想讓全北京的人都知道我唐鈴惠的弟弟,一共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是不同媽生的是麽?”說著,戳著他胸口,“少強,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做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事!尤其是在我夫家人麵前!”

唐珞知道一切矛盾皆因她而起,她也不想成為唐叔叔的負擔,聽到這兒,便再也忍受不了地跑了出去。

唐少強要去追,卻被唐鈴惠攔住:“今天是我媽壽宴,你是我媽唯一的兒子,你要讓所有人都等著你嗎?”

而傅裴南見了這一幕,擔心她一個小孩兒自己跑丟了,怔愣愣地喊了聲:“那個唐……唐珞!”便猶豫要不要追出去。

直到身後,被他媽懟在牆上的舅舅對他喊了聲:“去追呀!”

他這才“哦”了一聲追出去。

出了酒店,環望四周不見她人影,正擔心自己是不是跟丟了,一扭頭才見她正蹲在角落的草坪裏大哭。

他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上前去,看著她抽抽搭搭的背影,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去安慰這個傷心的小姑娘。

過了好久,他叫了聲:“唐珞。”

她蹲在地上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碩大的眼睛早已哭紅,長長的睫毛上也沾著星星點點的淚光。

他不語,她便又回過頭,抱著膝蓋繼續哭,哭了好一會兒,這才好了。

他說:“進去吃飯吧。”

唐珞搖搖頭。

他又頓了好一會兒:“那不進去了,我帶你去附近吃碗麵?”

這一回唐珞沒有搖頭,他便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附近有一家小麵館味道不錯,進了店,他說:“兩碗牛肉麵,一個大碗一個小碗,再加一份涼拌牛肉。”

找了個位置坐下後,他給舅舅發了條短信;

【舅,唐珞在我這兒,她不想進去,我帶她在外麵吃碗麵。】

兩碗麵端上來,唐珞不吃,他也沒什麽胃口,便試著哄了一句:“其實我媽這個人……她就這樣兒,也不是針對你。她對我,對我爸也是這樣,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唐珞沒應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我知道。其實你媽媽也沒有錯,錯的是我的存在,我不應該來這裏。”

他知道她說的不是反話,她真這麽想的。

他便又改了一句口:“這麽說,那其實還是我媽的錯……”

吃了飯,兩個人也沒事幹,他又帶她到附近公園轉了轉。

她在前麵漫無目的地走,獨自消化著情緒。

而他隻是隔了兩三步距離跟在她後麵。

直到他舅舅來了個電話,說他們結束了,問他在哪兒,他這才帶她回了酒店,把她交給了舅舅。

之後兩人便再無交集。

再之後,便傳來她回了老家的消息。

*

時光一篇篇翻過——

高中畢業後,他去了美國讀大學。

在美帝,他第一次嚐到金錢和自由的味道。

有那麽幾年,他過得有些墮落,和一幫國內過去的二世祖們聚在一起飆車、狂歡、紙醉金迷。

名校、香檳、豪車、美色……

這一切,於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

他算是情竇晚開,記得初高中時,周圍幾個哥們兒跟換鞋一樣換著一個又一個女孩兒,而他呢,不好好搞學習,也懶得談戀愛,一直被朋友說不解風情。

上了大學後,他倒是想談一個,但也沒合適的。

有時去了酒吧,他把車鑰匙往吧台上一擱,過不了幾分鍾會有女人上來搭訕;有時在酒局上,聽了他朋友們鼓吹他家的家世,結束後,會有不知是酒局上的哪一個女孩兒,會來主動加他微信。

他有時也逢場作戲,不過常常說不到兩句,他便再提不起半點興趣。

唐珞總是說,他身上總有那麽一股子討人厭的公子哥氣場,他想了想,大概也是在那時沾染上的。

再一次碰見唐珞,是在一次暑假。

他以為那個小小的女孩兒,隻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在他漫長的人生裏一閃而過,之後便再無交集。

人的本能,總是見不得美好的事物隕落。

他知道她家境並不是很好,他隻是有些惋惜,也不知她回了老家,現在在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那次暑假,他和一個朋友一起回了國。

一個酒肉朋友,酒局上認識的,後來在一塊兒玩了幾次便再無聯係,他現在連他名字都想不起來。

他們在香港落地,待了幾天又去了廣州。

朋友極盡地主之誼,帶他玩了幾天,而在他要回北京的前一夜,說要請他去一家海鮮酒樓吃飯。

聽說這酒店十幾年前也是紅極一時,各路達官顯貴雲集,不過風光過後,看上去卻也沒什麽特別。

老幹部風格的裝修,有些陳舊,連個地下停車庫都沒有的餐廳,不過門口卻停了一水兒的豪車,櫃台後的酒櫃上擺了一牆的茅台。

到了包間,朋友點了一桌菜,又開了瓶二十年的茅台,而後若有其事道:“傅兄,你知道這兒最有名的一道菜是什麽嗎?”

廣東是國內美食界的天花板,吃的多,也吃得大膽。

看他那“保你猜不出”的樣子,看來是要往大了猜。

他回了句:“三吱兒?蟲子?小姐?”

朋友哈哈大笑道:“傅兄你可真幽默。”說著,對一旁酒樓經理說了句,“阿彬啊,快去把我最愛的小寶貝端上來。”

酒樓經理意會,立刻下去準備。

過了會兒,一個服務生敲了敲包間門走了進來。

小姑娘手上拎了個鐵籠,而籠子裏是一隻盤旋的金環蛇……

“傅兄,你們北方人是不是都不吃蛇的?”

“沒吃過。”

“那今天剛好有機會試一下啦。”

“嗯。”

他毫不走心地應著,目光卻掃向那個拎著蛇籠走進來的服務生。

十二歲到十六歲,正是一個女孩兒大變樣的時候。

那一年的唐珞相貌早已變了許多,像柳樹抽條,整個人變得又細又長,臉型也變了,變得更加清冷。

不過那一雙微微下三白的眼睛,和眼底那一股子的不服與傲勁兒,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她穿著酒樓統一的服裝,上身一件深紅色的旗袍式上衣,下麵一條黑色褲子,頭發在後麵挽了個髻。

單看背影,和店裏其他中年服務員都看不出兩樣。

隻是一回頭,她那張臉和她通身的氣質卻在訴說,她本不該屬於這裏。

她把蛇籠往桌上一放,問了句:“這條可以嗎?”

她在這酒樓幹了半年,見這個人來過好幾回。

她沒進包間伺候過,不過店裏沒人時,大家也會一邊幹活兒一邊閑聊,因為他開一輛法拉利,又姓陳,大家便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法拉利·陳。

聽人說,陳每次來店裏招待遠方來的朋友,都總要叫服務員拎一條金環蛇或銀環蛇上去嚇唬嚇唬人,富二代無聊透頂的小把戲。

而陳的注意力,卻顯然不在這條蛇上。

經理緊跟著走進來,陳便問了句:“你們這新來的服務員倒是蠻漂亮,看著好像有點小,成年了嗎?”

經理回了一句:“剛滿十六歲。”

十六歲剛好是合法的打工年齡。

陳又問:“小姑娘哪裏人啊?”

經理不記得她哪裏人,便看向她,叫她自己回答。

唐珞動作略有些粗暴地倒了兩杯茶,轉到了兩位客人麵前。

對於這個問題,她沒答得很細,隻回了句:“北方人。”

經理覺得她這倒茶的行為不妥,便走上前去,把茶杯從轉盤上拿下來,恭恭敬敬遞到了兩人麵前。

陳接過來抿了一口:“那是不是也沒見過蛇的?”

男人永遠喜歡調.戲小姑娘,喜歡看小姑娘臉紅生氣的樣子。

尤其又是在男客人和女服務員,這樣等級立見,女孩兒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的情境之下。

她來這酒樓之前從來沒有見過蛇,她知道這個答案一定會讓他滿意,但這也意味著他的調侃成功了。

她實在不想回應,但還是搖了一下頭。

陳身邊的人是傅裴南。

剛剛兩人一進門,她便認出了他。

他長高了些,也曬黑了些,臉型更加輪廓分明,不再是高中時青澀的模樣,而多了一股子英氣。

她實在不想讓任何一個認識自己的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她也恨透了自己這一身醜陋的製服。

她隻求不要撞見他,隻是剛剛,經理卻偏偏指名道姓叫她來包間送這條蛇……

“沒見過蛇?那好玩了!”說著,陳從包裏拿了兩疊現金“啪—”“啪—”地甩在了桌上,紙幣在他麵前散了一桌,“你把這條蛇抓出來,剁下蛇頭,送到廚房去給我們煲蛇羹,這錢就歸你,怎麽樣?”他臉上是一副得意到了極點的表情。

兩萬塊是她大半年的薪資。

她明白這兩萬塊,買的不是她的勞動,買的是她這張漂亮臉蛋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和她的尊嚴。

大家總說她自尊心很強,她認同。

而那天,是陳公子讓她無比清晰地看到了,原來她自尊的價格,是人民幣兩萬塊。

她下意識咬緊了後槽牙,臉頓時漲得通紅,而後硬著頭皮說了句:“那好的呀。”說著,便出門拿刀。

沒過多久,她拎了把菜刀上來。

她拎著把菜刀走進來,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一時間委實讓人分不清她是來殺蛇,還是來砍.人。

金環蛇,可食用。

不過含有劇毒,是十大毒蛇之一。

這一點她十分清楚,她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隻是那半年,她感到自己高傲的自尊被蹂.躪了又蹂.躪,那一天,更是接近半瘋的狀態。

她左手戴了隻手套,打開了蛇籠,穩準狠的一把捏住了它脖子根。

蛇盤旋在她手臂上,又一寸寸收緊,勒得她手背頓時脹得通紅。

蛇嘴沒有封,它正大張著嘴巴,吐著細長的舌頭要咬人。

她死死捏著它的腮,讓它動彈不得,明白一旦鬆手自己就完了,而後把蛇按在桌上,手起刀落,蛇頭被一刀砍了下來。

身首異處的蛇身,在桌上繼續扭動。

蛇頭連跳了幾下才停下,血緩緩淌了出來……

她的任務完成了。

她走上前去,把散了一桌的錢理好,又蹲下身一張張撿起飄落在地的紙幣,隻是其中一張,卻偏偏被傅裴南踩住……

她抓著人民幣的一角,抬頭看了傅裴南一眼。

傅裴南低頭望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踩住了那張紙幣,說了句:“不好意思。”說著,便把腳挪開。

唐珞收好錢,鞠了個躬說了聲:“謝謝陳公子。”便轉身離開了包間。

作者有話說:

wuli珞珞子永遠頭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