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裴南畢竟年輕, 術後恢複也還算快,第三天開始喝水,第四天便開始進一些清淡的流食。

唐珞無聊了也會在醫院四處走動, 看著其他病房內,一家人團團圍著病人把病人照顧得那麽矜貴, 一回來,看傅裴南一個人把床搖起來, 坐在那兒吃著一碗清湯寡水的粥;一場大手術讓他瘦削了不少,連續四五天滴水未進,雖有葡萄糖支撐, 但他手上還是有些使不上力。

他堂堂盛茗傅家的獨生子,哪時生病如此淒涼過?

何況又是腫瘤切除這種大手術。

生生餓了這麽多天, 好不容易能喝點粥了,身邊卻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他媽媽唐女士看到了, 指不定要怎麽發瘋。

唐珞走上前去拿起了粥碗:“我來。”

傅裴南笑了一下:“行, 你來。”

唐珞一口一口地喂他, 傅裴南一口一口地吃著,直至一碗粥見了底, 他抬眼看向她。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詞, 叫相濡以沫。

這場手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也讓他感觸頗深。

這是他第一次開始考慮一件事,叫生老病死。

等他們都老了,陪伴在側的仍是彼此, 那該有多好?

這幾天躺在病**,他腦子裏也在不停思量許多事, 工作的、感情的。他忽然說:“老唐, 你覺得星耀這家公司怎麽樣?”

“影視製作的精工坊, 底子不錯。”

傅裴南一邊聽著,一邊想從床頭櫃上抽張紙有些夠不到,唐珞便抽了兩張遞給他。

傅裴南抹了一下嘴,後背倚在了搖起來的靠背上,略有些沉思道:“不知道星耀這一輪能不能度過難關。孟爺那邊原本說要入股,隻是看行業不景氣,大概率是要反悔。聽說孟爺想把估值壓低,低到什麽程度呢?低到趙謙瑜就是寧肯六千萬把清河傳這個項目賣給我周轉,他也不肯接受孟常的估值。兩人鬧得不太愉快,你老板現在孤立無援。”

聽到這兒,唐珞隻是嗬地輕笑了聲。

這商場上的爾虞我詐,看得她厭煩至極。

趙謙瑜行事輕狂又狡猾,前些日子還在和金杉資本眉來眼去,甚至不惜拿她獻祭,但還是太年輕,沒想到孟爺更是老奸巨猾。

孟爺這人第一麵看著沉穩,隻是接觸深了便會發現這個人做事沒什麽底線,酒桌上的話永遠說得比酒杯還滿,但隻要不是白紙黑字紅印,利益麵前,他隨時都可以抵賴。

傅裴南道:“星耀在業內也算有口皆碑,就這麽倒下,我看著也於心不忍。”頓了頓,他問,“想當星耀老板嗎?”

他是說,他可以把星耀一部分股份買下來掛在她名下。這會是一筆巨大的資產,隻是一場大手術過後,再大的資產,好像也不過一堆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身外之物。

何況對於唐珞,他又何曾有過半分虧待?

唐珞明白他字裏行間的意思,他要送她星耀的股份。一句話提得突然,不過也符合他向來的行事作風,一擲千金隻為一時的心情。

無功不受祿,他們又不是夫妻,不是可以隨意將上億資產掛在對方名下的關係,她不可能接受,隻說了句:“你可以把星耀買下來。或者和盛茗影視資源整合,到時候你就是業內巨頭了,傅大佬。”

傅裴南輕笑了聲,十分懶散的語氣道了句:“對你們這行業倒是沒那麽大興趣。”頓了頓,“你要是感興趣,要不這件事兒你來做?”

“不了,我對拍戲之外的事也不感興趣。”

*

兩人都是大忙人,多住一天院便少賺一天錢,到了第六天醫生說可以考慮出院,第二日兩人便辦理了出院手續,下午便飛回了上海。

唐珞穿著簡便,上麵一件T恤衫,下麵一條黑色牛仔褲,戴了墨鏡和口罩。如今公共場合都需要戴口罩,唐珞這一身再正常不過,走在機場上卻也掩不住一身女明星氣場,引周圍路人紛紛側目過來。

傅裴南叫了司機來接,一出了機場,便見司機開了一輛邁巴赫停在了出口處。

上了車,傅裴南接了幾個工作電話,看樣子,像是公司有什麽要緊事,他不過去不太好處理。

隻聽他掛了電話便道:“我待會兒要去一趟公司。”

唐珞小小的臉上戴著大大的墨鏡,讓人看不出情緒:“可以啊,到你們公司樓下把我放下來,我自己打車。”

“不用,也不遠,我先送你回去。”

唐珞沒有拒絕。

到了金通府小區門口,司機幫唐珞拿下行李,傅裴南也下了車,唐珞隔著一層烏黑的鏡片望著他,說了句:“那……就此別過?”

這話她說著怪,傅裴南聽著更怪。

他走上前來用一隻胳膊輕輕抱住了她。

很克製的一個擁抱,沒有半分逾矩。

夏季上海的天空總格外清澈幹淨,被鬆開後,唐珞戴著墨鏡怔怔站在漆黑的轎車邊抬頭向上望,看到天空被林立的高樓切割為不規則的幾何狀,聽到他在耳邊說:“我估計要忙上一陣,等忙完了,我來找你。”

那一句“我來找你”聽得唐珞莫名有一絲麵紅耳赤。

她幹幹咽了一口口水,應了聲:“好。”

*

知道唐珞今天回來,阿姨上午來做完保潔特意給她留了空調,於是一進門家裏倒是很涼爽。

咖啡機裏已經加好了水,唐珞打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便向沙發上走去。

一杯濃咖啡下肚,唐珞仍感到睡意席卷而來。

這一陣在醫院她確實沒太休息好,加之今天又舟車勞頓,唐珞拿起一條疊好的毛毯蓋在身上,便躺在沙發上沉沉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見天已昏昏暗了下來。

唐珞走到落地窗邊,隻見黑暗的雲層滾滾壓下,直至將天邊最後一縷橙紅的火燒雲壓下天際。

馬路上華燈初上,密集的金色車燈匯聚為一條條流動的車河。

這一周來,總是習慣了身邊時時刻刻有人,忽然一個人回到這空曠的家裏還真有些不大習慣。

而是在這時,婷婷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鎖屏頁麵隻顯示她發來一張圖片,點進去才看到她發來的是一隻驗孕棒,上麵顯示兩條杠。

唐珞驚了一下,立刻問了句:【你的?】

婷婷:【嗯。。。】

婷婷和林雲傑同居已有一段時日,把肚子搞大好像也隻是時間問題,兩人早見了家長,結婚也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唐珞撥了個視頻通話過去,視頻接通,出現在畫麵上的是兩張依偎在一起的臉。

唐珞淺淺笑了一下,笑中有對婷婷終得其所的祝福,亦有淡淡落寞。

也是在看到兩人那樣幸福美滿的瞬間,在這黃昏時分未開燈的昏暗客廳裏,剛剛混混睡醒的唐珞感到孤獨像深淵一般向她襲來。

她笑了一下,說了句:“恭喜啊。”

“嘿嘿。”

婷婷滿臉洋溢著幸福,像是整個人被愛填滿。

她今年二十八歲,早幾年前也曾嚷著不婚不育,遇到了林雲傑後,卻也還是被美滿生活中流淌的甜甜愛意打敗。

看樣子這孩子來得突然,不過婷婷也做好了當媽媽的心理準備。

唐珞又問了句:“有了孩子,你現在那個工作強度受得了嗎?”

畢竟她那工作節奏,別說準媽媽了,就是一個活蹦亂跳二十剛出頭的小年輕幹幾個月都要幹趴下。

婷婷說:“我轉崗了,轉了個文職崗,薪資降了一些,但整體會比之前輕鬆很多。先轉個文職崗苟一苟,混個社保,等孩子生下來了再說吧。”

婷婷爸爸留給她們母女的財產足夠她們一生衣食無憂,何況林雲傑家在蘇南那個不大不小的縣市也是個首富,兩家都在勸婷婷辭職,大不了先進林家公司做個閑職,等孩子大一些了再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

不過因為爸媽失敗的婚姻,婷婷對於自己的婚姻也仍留有一線,至少工作上,她不想和林雲傑家綁定在一起。

她個人也是比較獨立和保守的性格,之前工作再累,為了履曆不斷層她也還是在堅持著,後來因為通勤問題跳槽,也跳得十分謹慎。

婷婷又看了一眼唐珞背後的背景,問了句:“哎?你從香港回來了?”

“嗯。”

“那位傅老板呢?”

唐珞想了想,回了句:“去公司了。”

婷婷繼續追問道:“你們這一次是又複合了嗎?”

唐珞輕輕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沒有。”

婷婷略有些遺憾地點點頭,緊跟著又問:“你明天有什麽安排嗎?要不要來我們家玩啊,一塊兒做個飯吃。”

“可以啊。”

*

陸家嘴,盛茗資本上海辦公室。

短短一周沒露麵,公司便積壓了大堆事情等他處理,傅裴南進了公司先是簽了堆積如山的文件,之後又開了一下午的會,到了晚上七點最後一個會才結束。

他手術剛恢複,麵色憔悴,體力也有些不支,散了會便回到辦公室休息。

夜幕降臨,附近寫字卻依舊燈火通明。

不是節假日,隔江對岸的外灘上人流不大,不過依舊又年輕鮮活的男男女女手牽手在外灘邊散步、拍照。

他拿起了手機,想給一個人發條消息。

很簡單的內容,不過“在幹嘛”三個字而已,傅裴南單手打下,頓了頓卻又單手刪掉,把手機揣進了西褲口袋裏。

從香港回來後,好像一切都歸於沉寂,他擔心打擾,也擔心唐珞對這段關係究竟是什麽態度。

早幾個月前,他還會隨心所欲給她發消息,找機會和她見麵。

當時的他一無所有,也無所畏懼。

隻是如今有了某種脆弱的聯結,這聯結卻像紙枷鎖讓他束手束腳、寸步難行。他擔心自己一個舉動,便讓這一點聯結也瞬間斷裂。

他又坐了一會兒,便關了燈下班。

司機在前麵開車,他有些無力和不舒服地坐在後座,車子駛入地庫之前,他看到唐珞家的燈仍亮著。

他還是拿起手機給唐珞發了條微信:【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