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寂靜,寬敞的大殿內,沒有掌燈,隻有一行行白燭靜靜的燃著,發出慘白的光,匯成一道道深深的燭影,隱隱晃動在那一排排靈位之上。
一個修長的身影靜靜的坐在暗影裏,燈火好似穿不透他身側的黑暗,隻留下一片昏昏的光圓,看不清眉目,隻見旁邊的小幾上,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他從來不喜飲酒,可卻生生的在這裏待了兩日。
殿上酒漿彌漫,空壇堆山,可是為何卻不曾有一絲醉意?
殿內燭影深深,幽靜沉寂,他靜靜獨坐,是的,他不曾醉,他一直是如此清醒的,清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沉淪和淪陷。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很小的木盒,小心的打開著,那裏麵放置的,是兩顆精巧的戒子,一大一小。
而那兩顆血紅的珍珠卻極為耀眼。
恍惚間,他似又想起了那女子清澈的眸光。
‘突然想到一種首飾,以前聽到的故事,故事裏新婚的夫婦會互贈一枚戒子,那上麵鑲嵌的是最堅硬的寶石,象征著堅貞不渝的愛情,他們會相互將戒子戴在對方的無名指上,因為那裏的血脈直通心髒。’
她隨口的一句話,他卻記下了,派人尋了好久那所謂最堅硬的寶石,便是將斬月的人派出去,也未尋找到。
隻是在無意之間,聽到了這血珍珠,他是深海裏極為珍貴的寶物,成珠不易,嗜血而生,難以獲取。
而這兩顆難得找到的血珍珠,皆是用他的血喂養的。
他將其中一顆拿出來,戴在手上,手指緩緩扣緊。
恍惚間,似又聽到她的承諾。
‘凜,我喜歡你,此生隻願與你攜手,此生一諾,絕不言悔。’
可是如今,她卻已嫁給了別人。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錦帶,那裏裝著的,是那斷裂的夕顏簪子。
他還記得,那時的她剛剛及笄,偏偏戒子沒找到,他就尋了最好的玉,親自打磨。
她戴著他送的簪子出嫁,那一天,她真的好美,如果沒有渾身血腥的話,如果不是滿目蒼涼的話,她真的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
他緩緩抬起頭,高高的靈堂,一列烈的靈位顯得那麽耀眼,那是所成列的,是他的父皇母後,姐妹兄弟,曆代忠烈、
他們皆死於五年前的那場戰役,屍骨無存,便是修建的陵墓,也不過是埋的衣冠塚罷了。
他拿起酒盞,辛辣的烈酒自他的喉間滑下,像是滾燙的碳,有低沉的風吹進寬闊的大殿,帷幔在輕輕的搖曳,像是戲台上女子輕舞的水袖,纏纏綿綿。
他的容顏如舊,冷冽的眸光卻在這一刻放下了戒備,眼底好似有重重的霧靄,在幽幽的燭火之下,螢光閃閃,略帶幾分蒼涼。
“母後……”
他仰頭,看著靈台之上的畫像,畫上的女子很美,栩栩如生。
“你曾說,要活著,哪怕如狗一般,我聽你的話,活了下來,你說,我是帝厄唯一的血脈,唯一的希望,我聽你的話,讓帝厄重新站在了世人的眼前。”
赫連熙風麵無表情,大殿幽深沉寂,他靜靜的望著那張畫像,沉聲說道:“我殺了很多了,包括曾給予我信任的人,甚至,傷害了我最在意的人。”
“我得到了你希望我得到的,可卻失去了她,那個真正給我生的希望的人。”
赫連熙風仰頭飲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舉身前澆在地上,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母後,為何連你也要騙我。”
“你說過,身為皇家男兒,必要做無心之人,可是母後,為何現在,我的心這麽痛。”
“母後,昨夜,是她出嫁的日子,我為她放了一千盞天燈,她以前總是傻傻的,對著天燈許願,若是上天有眼,又怎會如此辜負她,讓她遇到了我……”他苦笑。
“她嫁的人,是我要殺的人,是她曾冒死拒絕的人,母後,你知道嗎?當她為了我違背聖旨的那一刻,當她單薄的身子跪在雨中的那一刻,我甚至想過,算了吧!江山天下我皆可以不要,隻想擁她在懷裏,可終究,我還是辜負了她……”
“可是你不知道她有多傻,便是倒在我懷裏的那一刻,想的,竟還是我。”
“她就是這般蠢……可這樣的蠢女人,我卻終究……是要失去了。”
“母後,我為她停戰了三日,輕舞姐姐惱我,大臣們怪我,說失去了最好的戰機,可是母後,我已負她了一次,又有什麽資格再去破壞她現在的婚禮。”
他仰頭飲了一口酒。“她是怪我的吧!否則,她不會離開那個山穀,再回到那裏去的,也不會嫁給夜梓玨。”
“其實我有能力將她留下來的,甚至可以將夜梓玨和夜梓逸攔下,殺了,可是我怕!我怕她失去生的希望,怕她從此就徹徹底底的離開我了,母後,我怕她恨我,可我更怕她沒了活路,讓她恨我,總比讓她去死好吧。”
迎麵的風冷冷的吹來,赫連熙風的眼睛漆黑如墨。“母後,她真的和其他女子不同,她在戰場上的能力不比任何男兒差,我怕!我怕再見到她,我怕不知道如何麵對她!我怕……控製不了自己,在她麵前佯裝不了絕情……”
“母後,如果你在,你也應該會怪我吧!你肯定會說,怕這個字,不該從我口中說出的,是啊!怕,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用這個字。”
“可是從她下花轎的那一刻,從她牽我手的那一刻,從兀殤他們謀劃的那一刻,從她倒在我懷裏的那一刻,從她跳下翼山的那一刻,從她奄奄一息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怕,怕她,再也醒不過來……”
他淒涼的笑著。“她總是信我,義無反顧,而我竟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她的信任,皆錯了……”
“而這錯,便不可能有回頭的餘地了……”
酒壺落在地上,瞬間碎裂,餘下的烈酒沿著碎片緩緩流出,他站起身子,衣衫的下擺掃過大殿上細小的塵埃,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樣堅定,步伐矯健,沉著冷靜,燭火照在他的背影上,在地上拉了那麽長那麽長的影子。
···
懸崖盡端,憶兮能看見一身白衣的女子穿過一片血跡之中,地上滿是傷口猙獰的屍體,帶著怨恨,帶著驚恐的視線一一向她掠過。
她依稀見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周身都模糊,一個個的消失離去。
她伸手欲留,卻無論如何呼喊都發不出絲毫聲息,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物是人非。
四處陷入陌生的暗潮,夾雜著孤獨、絕望、恐懼層層湧上如影隨形地纏繞上來。
黑暗中仿佛有人站在麵前,一雙冷冽的眼睛淡淡看著她。‘兮兒,你為何不為我報仇……’
憶兮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也見到那白衣女子手中握著的一把利劍,劍尖所指,卻是熟悉的身影,那抹清俊的容顏,她握劍的手顫抖著,表情亦是帶著驚恐。
‘哥哥……’
‘憶兮,你為什麽要這麽無情,為什麽要害死我們……’一抹紅裙,異常猙獰。
‘花瑟……’
‘小姐……我死的好慘……’
那白衣女子猛的轉身,卻看見那裏站了一個人,他渾身是血,身上沒一塊好地兒,最恐怖的,他甚至沒有頭。
‘福……福伯……’
‘姐姐……福伯那麽疼你……可是福伯看不到你……福伯的腦袋找不到了。’
那白衣女子一臉驚恐,不停的往後退,不停的退,而對麵來的人卻越來越多,都是他熟悉的容顏,全是將軍府枉死的人,隻是原本和善的臉,卻再此刻顯得那麽的猙獰。
他們全都在怪她,都在怪她……
“哥哥……哥哥……”憶兮躺在床榻之上,額間亦冒出冷汗,她似睡似醒,忽猛的坐起身,自噩夢中驚醒,卻見周身冷汗涔涔,隻覺得心髒似是越跳越快,幾乎要破腔而出。
“王妃,沒事吧!”巧兒本就候在外殿,見她猛的驚醒,亦忙上前。
憶兮撫著胸口,抑製心口因害怕所帶來的窒息感覺,看看四周,才知曉剛剛是夢,平息了片刻,這才淡淡道:“無事。”
天已清明,憶兮緩緩站起身,道:“幫我梳洗吧!”
“是。”
巧兒忙上前攙扶,玨王府的東西向來都是精致非凡的,王爺賜下來的東西亦不少,雖都精致,但卻清雅,到也符合憶兮的性子。
巧兒暗歎,雖不知道王爺為何不夜宿這裏,但對王妃的關切,卻是處處留心的。
憶兮端坐於銅鏡麵前,鏡中女子眉若山黛,肌膚似雪,隻是卻平添了些病色。
“王爺呢?”
“王爺在軍機府呢!”
憶兮未在多問,軍機府是軍事重地,夜梓玨出現在那裏並不奇怪。
緩緩出了房門,卻不想夜梓玨竟連沫非都留下了。
見憶兮出來,沫非亦是行禮。“王妃。”
憶兮神色極為平靜,隻是淡淡道:“說吧!”
夜梓玨能留下沫非,不可能是專門為守在這裏的。
沫非一愣,卻也道:“王爺留話,王妃若是無事,也可去軍機府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