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兮回玨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燈火通明,卻無半分暖意。
清冷的夜風中,有一人負手望向深遠的夜空,地上淡淡的投下一道孤寂的銀子,四周悄無聲息。
憶兮腳步微止,看著眼前那道孤傲的紫色身影,這樣的背影,似她第一次在大雪寒梅之下見到一般,孤傲,薄涼。
夜梓玨亦察覺到身後之人,涼風襲來,帶動他未全然束起的青絲,和那熟悉的語調,緩緩向著憶兮飄來。
“你見了穆玄明。”
其實這並不奇怪,妤府出事以後,穆玄明也是第一時間趕到將軍府的,妤府本就和他是姻親,更何況穆廖還是他的親兒子。
蠱毒事件後,他似乎也變了一個人,以前對穆廖毫不上心,現在卻似乎很在意那個兒子。
“是。”憶兮站在原處,並不否認,隻是平靜開口。
夜梓玨本也是心思深沉的人,她從未想過要瞞他什麽,亦瞞不住。
夜梓玨到未多在意,抬眸望著天空,卻也道:“那狼筅,是你交給金生的?”
漠北一戰,他不曾參與,對於她在軍營裏做了什麽,他也並不完全知曉,隻是之後,在見識了連弩時,他問過武殷,卻才知曉那是出自她之手。
他從未低看過她,隻是不曾想,她竟可給他這麽多驚喜和不同。
那狼筅看是簡單的兵器,卻是用來克製短刀的利器,而她,竟能那般輕易的想出來。
“是。”
“你是如何想到的?”就那麽一瞬間就能想到,還能畫出來,甚至連尺寸細節都能說的清楚,又怎麽可能是現在才想到的。
到像是,她曾經見過這樣的武器,隻是在整個郢霧,他都沒聽聞過的兵器,她又如何會見過。
“聽的多了,想的便也多了,王爺應該知曉,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好奇戰場上的事情,好奇兵器,並非是多麽奇怪的事,這狼筅也不過其中之一罷了,雖能一定時間擋住利劍,但那些人是殺手,應變能力極強,又豈是這狼筅能夠一再擋下的?”
夜梓玨好看的眸微挑,他亦想過這個問題,甚至已經有了解決方案,隻是不想,她竟會親自提出來。
“即如此,你又打算如何?”
憶兮看著她,神色依舊隻是平淡。“王爺是在試探我。”
“你也可當做是請教。”夜梓玨削薄的唇輕揚,傾城絕世。
“王爺言重了。”憶兮亦看著遠處,一抹白衫隨風輕舞。“我之前便說了,人數是我們的優勢,我們可使前鋒營以小隊為單位分散敵軍的人,逐個擊之。”
“你的意思是……”
“結陣。”憶兮道:“斬月人能以一擋十,那我們就拿十二個人為一隊,分別執盾牌,長槍,長刀,狼筅。”
“此陣可將矛與盾、長與短緊密結合,由於人數不多,也可隨意變陣,讓敵軍措手不及,不過具體細節,還得王爺思慮。”
夜梓玨俊眉輕佻,似若有所思,禹城地形複雜崎嶇,大軍並不好貿然前行,而斬月的人卻並不會因為這些有任何阻擋,這也為什麽,郢霧軍隊會吃虧的原因。
而如果把將士分散化,以小隊為陣,亦非不可。
“這也是妤將軍告知你的?”
“是。”
即便她這麽說,但夜梓玨似乎並不太相信,他突然有幾分好奇,她明日讓武殷來的目的。
其實在漠北一役中,武殷也是她極為信賴的人,而此次狼筅她交由金生,那麽留給武殷的,肯定是比狼筅更為重要的東西。
不過他卻未再多問了,隻是道:“天色已晚,先進屋子吧!府中今日來了一人,你應該認識。”
未待憶兮說話,夜梓玨卻也轉身朝前麵走去,憶兮身形一頓,卻也未再多問,緩步跟上夜梓玨的步伐。
緩緩推開那雕花的木門,一抹絳紫緩步跨入了這寬闊華美的殿中,憶兮走近看見殿前的人時,亦是一愣。
“閆師傅……”
閆師傅亦是一愣,卻也躬身行禮。“草民見過王爺,王妃。”
“本王尚有公務要處理,王妃早點休息。”說完,便抬步離開。
雖然她不說,但是他卻不傻,從那山穀裏回來,她的身子似乎越來越差了,每次讓禦醫為她診治,她都是淡然拒絕,而連十二弟都對他支支吾吾的,他亦沒有法子,這才將那老中醫請來。
他們本就相熟,派他來照顧她,她應該是不回拒絕的。
憶兮亦是一愣,忙喊住那紫色的身影。“王爺。”
夜梓玨腳步微停,卻並不轉身,也不答話。
憶兮站在遠處,燈光下的容顏卻更顯的憔悴。“將軍府的事,多謝殿下。”
若非他和夜梓逸,隻怕將軍府現在也是遍地屍骸,福伯笙兒他們也是暴屍荒野,不管他是出於何種原因,這聲謝謝,是她欠他的。
夜梓玨到並不為意。“妤將軍是郢霧的將軍,本王如此,情理之中,王妃不必如此。”
說完,卻也款步消失在夜色下。
憶兮靜立片刻,未再多言,卻也緩步踏入了殿中。
殿前的人似比之前要蒼老了些,憶兮緩步上前,記得之前她也去找過他,隻是去的晚了,藥廬早已關門。
不曾想,夜梓玨竟會將閆師傅請來。“閆師傅,請坐。”
“王妃……”
閆師傅聲音亦是帶著顫抖的,知道她沒死的消息,還是玨王大婚時傳出來的,隻是時過境遷,造化弄人,一切皆是物是人非了。
“閆師傅,叫我憶兮便好。”憶兮輕撩衣袂,緩緩坐下,卻也替閆師傅斟了杯茶。
閆師傅並未坐下,卻隻是恭敬道:“王妃,可否讓草民為你切一下脈。”
其實從剛剛開始,他已經注意到她的臉色,並非尋常人該有的氣色,她該是生病了,而且,不輕。
憶兮卻是淺笑,她從不懷疑閆師傅的醫術,可是現在,卻並沒什麽膽量讓他為自己把脈。
淺飲香茗,憶兮卻並未伸出手。“閆師傅,這茶是難得的好茶,要趁熱飲才是。”
“王妃……”閆師傅並沒有罷休的意思,隻是站在遠處,滿眼全是擔心。
憶兮深吸一口氣,將茶杯放好,卻也淡淡道:“閆師傅,雖說我醫術並未繼承你多少,但你總該相信我才是,不必擔心。”
“我並不擔心你的醫術,若論醫術,說你在我之上亦不為過,我擔心的,是你有無替自己醫治。”
“閆師傅放心吧!我即回了這裏,便不會讓自己跨掉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即便知曉瞞不住閆師傅,但若真要他切脈,隻怕是徒惹他擔心罷了。
他年歲已不低,若到時再為自己的病情操勞,到讓她縱死難安了。
而閆師傅卻並未依她,隻是道:“那你便讓我切一下脈。”
“閆師傅……”
“憶兮!你若真當我是師傅,便讓我切一下脈。”閆師傅的聲音大了些,而憶兮也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神色。
兩人僵持了片刻,無奈,憶兮卻還是伸出了手。
閆師傅微楞,蒼老的手,卻也緩緩切上那纖細的手腕。
而在觸及那脈搏時,手指亦是一顫,原本擔憂的神色,卻是錯愕的看著憶兮。
蒼老的手指卻更是緊了幾分,久久,卻放鬆開手,渾濁的眸看著眼前的人,像是擔憂的責備,又像是痛惜的質問。“這……便是你說的無礙嗎?”
雖然知道瞞不住他,但不想他的反應會這般大。“閆師傅……我真的沒事。”
“心脈損傷的這般嚴重,你竟還服下那要的藥物,這,便是你說的無事。”
憶兮收回手,久久,方才開口。“閆師傅,和妤家上百條的性命相比,我能活著,難道不是無事嗎?”
閆師傅一顫,一年前的事,他又怎會不知道。
其實要說凜,他認識凜的時間卻也不比旁人晚,當年,還是他們兩人救了他的性命。
而那個沉默冷冽的護衛,竟能做下這樣的事,換做是誰,誰能接受。
久久,閆師傅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你這是心病,即已無力改變,又如何這般折磨自己,你該明白,你是妤府唯一的血脈,即便 妤將軍和穆將軍在,他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憶兮淡淡開口。“初心已故,活著,也不過是一具驅殼而已,我現在要做的,便是替哥哥和父親,護住這郢霧江山。”
“可是你現在的身體……”
“閆師傅。”憶兮看著眼前的人,浸著血的眸,卻仿佛回到了之前的清澈。“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也清楚自己的身體,我不會胡來的,但我求你一事,此事,不能告訴旁人,包括玨王殿下。”
“憶兮,你這是在拿命搏啊!”
“我知道。”憶兮淡淡道:“若是我沒心沒肺的苟延殘喘,或許能多活個幾個月,或是幾年,可是那樣的時間,對我來說隻會是煎熬罷了。”
閆師傅緩緩掩下眼簾,久久,卻也無奈歎道:“一切,皆是造化弄人啊!”
憶兮手指卻也緩緩收緊,看著遠處,是造化弄人,還是人心,本就難測……
不過一切,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