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時辰,美仁正在吐氣納息,忽然聽到有人輕敲門扉,她自然收勢,問道:“哪位?”
“小向,是我,衣服換好了嗎?”是向昕。
聽門外的步調聲不止向昕一人,美仁又道:“哦,是大叔啊,早就換好了,隻是覺得有點累,竟然睡著了。”
立在屋外的向昕聽到美仁又改口喚他大叔,微微怔然,未作多想,便推開屋門進了屋。
美仁已經裹著被子端坐在床沿,麵色雖是蒼白,但精神較之前好了許多。向昕看在眼中,稍稍寬了心。
向昕的身後還跟著藍德宗、藍希淩及兩名丫鬟。丫鬟的手中端著祛寒藥。
美仁見向昕滿腹心事,便默不作聲。
向昕道:“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美仁應道。
“先把藥喝了吧。”向昕接過丫鬟遞來的湯藥,舀了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然後喂給美仁。
美仁乖巧地喝下。
“很晚了,等下喝完藥我們就回……”
向昕的話未說完,便被藍希淩搶了去:“向大哥,天色已經很晚了,美仁方才落了水,又受到不少驚嚇,何必這麽急著回衙門呢?就在府上住一宿吧,明日再走也不遲。”來之前向昕便已向她表明,要連夜帶美仁回衙門。她自然明白,向大哥是在怪她,怪她在不適當的時候去找他。對於美仁落水,她也感到十分內疚,但是,若他就這麽走了,之前她未曾說出口的話,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向昕皺了皺眉,望著眼前一臉期盼的藍希淩,不由得想到之前她以要事相談為由,拉著他去了雅瑰園,話沒說幾句便死抱著他哭訴的尷尬情形。或許是他做錯了什麽讓她有所誤解,所幸明公子及時出現,否則還不知如何脫身,而美仁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出了事。總而言之,若不是自己的疏忽,美仁也不會落水。
思及此,向昕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與……”
這時藍德宗拍了拍向昕的肩頭,抱歉地道:“向總捕,今夜賤內誤傷了令賢侄,實屬意外,藍某在此深表歉意。淩兒說得沒錯,天色已晚,令賢侄已受了驚嚇,若是再受風寒,令賢侄必當受苦。再則這若傳出去,便是我藍府待客不周。今夜就委屈向總捕與令賢侄留宿我藍府一晚,明晨藍某派人送二位回去也不遲。”
藍德宗的一席話讓向昕頓時清醒過來,方才確實是自己過於衝動了。原以為是凶手終於找到時機下手,卻沒料到是藍德宗那精神有些失常的三夫人失手將美仁推下水。這凶手莫不是早已洞悉今晚衙門會在藍府周圍設下埋伏,所以遲遲不動手?隻要那凶手一日未入法網,美仁終將是個誘餌,而能留宿在藍府是大好時機,再好不過了。他將美仁帶進藍府賀壽等的不就是這樣的機會嗎?
向昕雙手抱拳,以禮作揖,朗聲道:“多謝藍老爺,向某恭敬不如從命。”
“好,客房也已備好了,你與令賢侄也早些歇息吧。”藍德宗又拍了拍向昕的肩頭,便退了出去。
兩個丫鬟收拾後也跟著退了出去。
屋內隻剩下美仁、向昕與藍希淩三人,一時間靜得好似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清晰入耳。
向昕一雙幽眸定在某處,沉默不語。
藍希淩幾欲開口,但見向昕那副冷淡的模樣,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氣氛有些怪異,若是不打破這僵局,怕是三人要在這屋內大眼瞪小眼至明晨了。
美仁清了清嗓子,仰起笑靨對藍希淩道:“姐姐,你可有一位叫碩兒的親人?”
“呃……”恍惚之間,藍希淩聽到美仁的聲音頓覺欣慰,但聞美仁提及碩兒,她便垂下眼簾,深歎了一口氣,“碩兒……他是我二弟……”
“姐姐的二弟?”美仁下意識地挑眉。
藍希淩微微擰眉,道:“是的,碩兒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名喚藍希碩,他的娘親也就是……方才推你入水的三姨娘……”
這時,向昕忽然打斷兩人的對話:“小向,你方才不是覺得很累嗎?”
“大叔,不必擔心,美仁現下覺得好多了。”向昕的關心讓美仁倍感溫馨,對他咧了咧嘴,然後轉向藍希淩繼續說道,“姐姐,坐嘛,站著不累嗎?大叔也坐嘛。”
麵部表情稍稍緩和了些,向昕在床邊的方凳上坐了下來。
一直覺得如履薄冰的藍希淩,見向昕神情緩和,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氣,輕應一聲,在床沿坐下。
美仁接著又問:“姐姐,恕美仁冒昧,那為何今日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卻沒見著他呢?”
“唉……”藍希淩長歎了一口氣,苦笑一聲,方道,“美仁有所不知,碩兒與你一般年歲,卻早在半年前便已經病逝了……”
原來是死了……難怪沒有見著這位藍少公子。半年前他就病逝了,與那些小孩失蹤的時間並不相符啊。美仁摸了摸鼻子,陷入沉思。
“向某在信陽縣衙當差多年,卻未曾聽過藍家有位少公子。”顯然藍希淩的話也引起了向昕的好奇。
向昕突然接話,給了藍希淩莫大的勇氣,她接著道:“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我是家中的長女,我娘親是爹的正室,可惜娘親在生下我之後,身體日漸虛弱,沒幾日便去了。當時我還在繈褓之中,爹很快便續了弦,就是今日在宴上所見的二娘。二娘進門時就已經懷有身孕,之後沒多久,隻比我小幾個月的大弟藍希群便出世了。三娘是在十多年前進門的,我依然記得那一日園內的櫻花樹就像今日這般絢爛奪目,三娘很美很溫柔,也最得爹的寵愛。希碩是冬月裏出生的,自打娘胎出來,身子骨就比較單薄。不過呢,他很可愛,愛笑,最愛說笑話,常常逗得全家人樂嗬嗬,家中沒有誰是不喜歡他的。所以第一次見著美仁時,我就有種親切感,就像見著二弟一樣。你雖與他一般年紀,但長得並非相像,而是你臉上的那種笑容,和二弟一樣,讓人打心裏就感到舒服。”藍希淩優雅的聲音清潤悅耳,清麗的麵容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溢滿了對親人的思念。
聞言,美仁的嘴角微微上翹,與目光正鎖在她身上的向昕對望了一眼之後,又道:“姐姐,然後呢?”
“二弟自幼身子骨很弱,常年靠吃藥調理身子,極少出門。若是出門散個心什麽的,回來之後便要在**躺好久。約莫也是去年這個時候,二弟又病倒了,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下過床,更談不上出那間屋子。三娘也跟著日漸憔悴,爹除了忙生意上的事,還要跟著擔心二弟和三娘的身體,白了好些頭發,府內的事務全都落到了二娘的頭上,而我一個女孩子家什麽忙也幫不上,每日裏隻有陪著三娘,一起哄著二弟吃藥、休息,適時安撫他的情緒。向大哥,可記得去年中秋前兩日,在靈山寺是你救了我?”
藍希淩深情地凝視著眼前俊朗的向昕,那一日,她永遠都忘不了,若不是他,想必她早已遭到賊人的毒手。
“嗯。”向昕輕點了下頭。那夥賊人專幹擄人勒索的壞事,他去年追查了幾個月,終於在中秋節前兩日,追查到他們的行蹤。這夥狡詐的賊人竟扮成香客伺機脫逃,也正是那時碰上前去上香的藍希淩,賊人挾持她做了人質。他最終將那夥賊人一網打盡,救了藍希淩。
“向大哥的救命之恩,希淩永遠銘記於心。”藍希淩軟語柔聲道。
“向某隻是職責所在。”向昕麵無表情地應道。
藍希淩的臉色在燭光的映照下,有些微微泛白,垂下眼簾,貝齒輕咬著紅唇。
美仁見了,對著向昕連翻了幾個白眼,這位老兄可真不是一般的木訥,人家一個女孩子家能在這種日子裏,拋下身份約他私下會麵,言談舉止之中滿滿都是對他的愛慕之情,可他卻充耳不聞。若說那明景升態度傲慢無禮、說話不中聽也就罷了,可偏偏向昕是這麽不懂風情,哪怕輕嗯一聲不接話也好啊。一個晚上,被愛慕的與不愛慕的兩個男人連著打擊,怕是這藍小姐今夜要徹夜無眠了。
美仁朗聲道:“大叔,別打岔,姐姐還沒說完呢。姐姐,然後呢?”
藍希淩神色總算恢複正常,接著又道:“其實,那次去靈山寺上香,就是為二弟去祈福的。無論找遍多少名醫,用過多少名貴的藥材,他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反倒是一日不如一日,整個人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最終,他還是沒能撐下去,甚至未曾挨過他的十歲生辰,人便去了……
“三娘一時間受不住打擊,昏厥過去,待再度醒來之後,整個人就變得神誌不清,癡癡呆呆,躺在**不吃不喝,除了口中不停地叫著碩兒,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人也認不清。那幾日,爹心力交瘁,一夜之間也老了許多。二弟去的那幾日,剛好是藍家祭奉茶神的日子。對祖祖輩輩都從事茶商經營的藍家來說,茶神是神聖不可冒犯的,而在這樣的日子,二弟恰巧病逝卻是犯了藍家大忌。祖上的遺訓不可破,因而二弟的殮喪一切從簡。整個信陽城內,知道藍家有這麽個體弱多病的少公子的根本沒幾人,就連死了,也不能風光下葬,外人不知道也是常情……
“二弟下葬的那一天,三娘突然清醒了。她衝出柳絲苑,拚了命似的護著棺木不讓出殯,口中嚷著碩兒沒有死隻是睡著了,說爹、二娘、希群,還有我,全家上上下下都想要害死二弟,要將他帶離她的身邊。失去理智的她發了狂,不但將爹和希群的臉都抓傷了,還將二娘推倒在地,死命地毆打二娘,還把二娘的頭給撞破了,幾名小丫鬟也受了傷,那日唯一沒有受傷的人便是我了。為了避免三娘再度傷人,爹便命人將她鎖在房內。從那一刻起,藍府上下隻道三夫人楊青青瘋了,因為痛失愛子,瘋了……”
瘋了……但有時候瘋子的言行也未必完全就是瘋言瘋語。
美仁在腦子裏一直思索著那瘋婦的話,總覺得話中有話。
“一死一瘋,這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又有誰願意自家家醜外揚?”藍希淩的聲音聽著平靜,卻在不經意間透露許多無奈,她對美仁抱歉地說道,“美仁,請你莫要怪三娘,她是個可憐人,她隻是把你當成二弟了。她可以對這藍府院內的所有人發狂,但是她絕不會傷害你。”
美仁沉聲道:“姐姐多慮了,美仁眼下好好的。聽了姐姐的一番話,說來,這三夫人確實是位可憐人,這世上再沒什麽比失去至親的人更為悲慟的了。”這話雖是說三夫人,卻是埋藏在她心靈深處的真實感受,失去娘親的那一日,她何嚐不是要瘋了,若不是悅姨,她會不會有今日都很難說。
一陣沉默之後,美仁突然想到什麽,轉了轉烏黑的眸瞳,宛若一名十歲孩童一般,好奇地眨著眼睛,又問道:“姐姐,什麽是茶神?茶神是神仙嗎?有神仙住在藍府嗎?”
藍希淩不禁莞爾,孩子便是孩子,一轉眼,什麽疼痛恐懼全數拋諸腦後,淺淺笑道:“嗯,這話要怎麽說呢?曆來藍家供奉茶神,實為供奉茶神的神位而已,而供奉茶神神位的地方,便是在後院祠堂。”
後院的祠堂?藍希淩話一出口,便讓沉默了很久的向昕不覺地動了動喉嚨,他想要開口追問些什麽,不知為何卻又生生忍住,暗自攥緊拳頭。
美仁微微眯眸,雙眸變得更為黝黑。
此時,兩人的心中同時確定,那祠堂有古怪。
“就是晚宴之前,美仁在後院迷路的那個‘明靜堂’嗎?那一排房子看起來黑黑的,好嚇人,若不是藍總管及時趕到,美仁可能要嚇得尿褲子了。”美仁道。
“啊?!晚宴之前你就是在那兒迷的路啊?那裏不僅是我藍家的聖地,也是禁地。除了每季第一個月的茶祭之日,爹進去祭拜茶神,藍府上下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平日裏,也隻有一名下人去後院打掃。我也是在小的時候,偷偷進去過一次,被爹發現後,把我關在宗氏祠堂內反省了幾天呢。”藍希淩道。
當當當……一陣敲門聲響起,打斷了藍希淩的話語。藍希淩起身去開門,是一名小丫頭。
小丫頭端著一盆熱水,對藍希淩行了禮,道:“夫人命我送洗漱的熱水過來。”
“哦,放著吧。”
小丫頭將熱水端進屋內,很快便退了出去。
“時候不早了,美仁還是早些休息吧。”藍希淩意識到自己待的時間過久,“向大哥,你的房間就在隔壁。希淩先回房了,明日再來看你們。”
“嗯。”向昕淡淡地應了聲,沒有理會,隻是坐在凳上一言不發。
藍希淩見狀,咬著櫻唇,一臉難過地出了屋子,並將屋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