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傑克·倫敦/Jack London

傑克·倫敦(Jack London,1876-1916),美國著名作家之一。出身貧困,童年以從事繁重勞動謀生,先後做過工人、水手、司爐、淘金者,甚至流浪漢。艱苦的生活使他深切體會到損貧利富的社會弊端,由此對社會問題深感興趣,自稱社會學者,從事過工人運動。他的短篇小說獨樹一幟,情節緊湊,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深受讀者喜愛。代表作有《馬丁·伊登》《曠野的呼喚》《熱愛生命》等。

約翰·克萊沃豪斯長著一張跟十五的月亮一樣的圓臉,你肯定見過這種長相的男人,寬寬的顴骨,基本看不出有下巴和前額,因為它們已經和臉不分界線地融合在一起了,這些構成了完美的圓形輪廓。鼻子又短又粗,與圓臉邊緣線保持同樣的距離,可以說,恰好長在臉盤的中心部位。在圓臉的襯托下,它看上去就像是粘在天花板上的一個麵團。也許,正是因為約翰·克萊沃豪斯的這種長相,我才這麽討厭他。他是我的眼中釘,而且我相信,他的存在也是地球的累贅。

就像社會上的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我這麽討厭約翰·克萊沃豪斯,不是因為他對我做過什麽錯事或者無禮的舉止。不過,如果他真的做了錯事,我現在對他的厭惡遠遠超過這個,更深刻、更微妙,是那樣的不可理解,難以捉摸,以至於我都無法用清晰、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我們每個人都會在人生中的某個階段經曆這樣的事情:平生第一次見到某個陌生人,就是那麽擦肩而過,即使在夢中也不會留下一絲印象。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人,在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們往往會說“我不喜歡那個人”。我們憑什麽不喜歡人家呢?哎,其實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僅知道不喜歡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僅此而已。我對約翰·克萊沃豪斯的印象就是這樣。

有著這麽一副長相的男人有什麽資格享受快樂和幸福呢?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樂觀派。他總是笑容滿麵,笑聲不斷,仿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順心的事一樣,真是個該被詛咒的家夥!哎,看著他總是這麽高興,這簡直是對我靈魂的莫大刺激!別人可以大笑,可以快樂,這很正常,也不會令我煩惱。就連我自己過去也常常開懷大笑——當然是在我遇上約翰·克萊沃豪斯之前。

可是他的笑使我非常惱火,簡直要把我逼瘋了,好像除了他的笑之外,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無法激怒我,不會使我瘋狂。它總是揮之不去,圍繞在我的周圍,使我的心為之瘋狂,讓我得不到片刻的放鬆。那是一種洪亮的、瘋狂的笑聲,不論在清醒時還是在睡眠中,我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就像一把巨大的銼刀,發出尖厲的聲音穿刺著我的心靈。在蒙蒙亮的清晨,它呐喊著,穿過時空攪亂我的美夢;在中午炫目的烈日下,當那些繁茂的枝葉都耷拉下腦袋時,當鳥雀們都躲到森林深處去時,當自然萬物都在昏昏欲睡時,他那巨大如雷的“哈哈”和“嗬嗬”的笑聲響徹雲霄,挑戰著頭頂的炎炎烈日。還有,在漆黑的深夜,在寂靜的十字路口——那是他從城裏回家的必經之路,總會傳來那令人討厭的狂笑,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接著我輾轉難眠,苦惱不已,我狠狠地攥緊了拳頭。

在一個黑暗的夜晚,我偷偷摸到他的家,把他的牛放到他的地裏。但次日清晨,我聽見他又大笑著把牛趕回家了,說:“其實沒什麽,我不應該因為它走進更肥美的牧場而責備這個不會說話的可憐畜生。”

他養了一條狗,名叫火星。這條狗體形龐大,性情凶猛,有點像獵狗,也有點像警犬,可以說兼兩者的特征。火星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快樂,他倆總是形影不離。我一直在等待時機。這一天終於來了,機會簡直是從天而降。我想辦法引出那條狗,然後用加了士的寧毒藥的牛排打發它。但火星的死竟然對約翰·克萊沃豪斯沒有造成絲毫影響,他那發自內心的笑聲和往常一樣頻繁,而那張臉也和往日一樣,圓如中天滿月。

後來,我幹脆放火燒了他的草垛和穀倉。可是,第二天早上,正好是星期天,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無憂無慮地歡快地出了門。當他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趕上去問他:“你要去哪裏?”“去捕鮭魚,”他回應著,笑容滿麵,臉蛋圓得像十五的月亮,“我酷愛捕鮭魚。”

天哪!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人!他一年的收成都貯藏在穀倉和草垛裏,而且據我所知,他的這些財產也沒有上保險。然而,麵對突然而至的災難和即將來臨的寒冬,他竟然還能高高興興地出去捕鮭魚。當然了,人家不是說了嘛,因為人家“酷愛”捕鮭魚!如果憂愁曾在他的眉毛上停留,哪怕片刻也可以,如果他那張臉能表現出哪怕是一丁點的驚慌或嚴肅,起碼不要再像那輪滿月,如果他的麵頰上在某個時候不再有笑容的影子,哪怕隻有一次,我相信自己一定早原諒他了。但是事實告訴我,他沒有,在禍不單行的不幸麵前,他反而越來越快樂了。

我辱罵他,他雖然表現得驚訝,但望著我的時候,遲鈍的臉上仍保持著微笑!“要我跟你打架?為什麽?”他慢吞吞地問道。而後,他又大笑,“你真是太有趣了!哈哈哈!你簡直要笑死我了!嘻!嘻!嘻!啊!哈!哈!哈!”

麵對這麽一個人,你還能做什麽呢?這簡直是挑戰我的忍耐極限!我恨死他了,這種憎惡之情簡直無法形容。還有他的那個名字——克萊沃豪斯(“屠刀”和“房子”的合音)!這是個什麽名字啊?簡直是荒謬至極!克萊沃豪斯!仁慈的上帝啊,為什麽會給他起名叫克萊沃豪斯?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我不會對史密斯、布朗、瓊斯之類的名字介意,除了克萊沃豪斯!大家都來聽聽這個名字,自己念一遍“克萊沃豪斯”,隻要聽聽這個可笑的發音就行了——克萊沃豪斯!我想問問你們,這難道是人類應該有的名字嗎?我想你一定會說“不”。沒錯,我也會有同樣的回答——“不是人類的名字!”

我一定要擊敗他!於是,我又想到了他的抵押品——房子。既然他的莊稼和糧食都已經被毀掉了,那麽他就失去了還債的能力。因此,我找到一個精明、吝嗇且守口如瓶的放高利貸者,把那抵押品轉讓給了他。關於這件事情,我始終沒有露麵,而是通過這個放高利貸的中間人迫使克萊沃豪斯喪失了抵押品的贖回權,隻留給他幾天的時間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房子裏搬出去。之後,我裝作若無其事地過去看他,看他麵對這樣的事情到底怎麽做。因為我知道,至今為止,他在那裏已經居住了二十年了,對這樣的事情他會怎樣呢?但是,他那橢圓形的眼珠忽閃忽閃的,臉上仍然洋溢著快樂,那張圓臉依舊宛如一輪滿月。

“哈!哈!哈!”他大笑起來,“那個最調皮的孩子,就是我最小的那個,你沒聽說過吧?那我就告訴你。有一天他正在河邊玩,突然,一段河堤坍塌了,於是把他卷進河水中。他在水裏哭著喊我,‘噢爸爸!一個大旋渦打過來,把我卷住啦。’”

他停了下來,等著我和他一起分享那種可惡的快樂。

“我看不出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麽好笑的。”我直截了當地對他說,臉上帶著幾分惱火。

聽完我的話,他起初吃驚地盯著我,接著臉上又浮現出那該死的微笑,正如我以前描繪過的那樣,神采飛揚,充溢四周。直到他的臉色又變得柔和、溫暖,讓人想起夏日裏的柔和月亮。但是隨後便是大笑:“哈哈!真是太有趣了!你竟然沒看出來那麽好笑,嗯?嘻嘻嘻!嗬嗬嗬!他竟然沒看不出來!為什麽,我給你比畫比畫,看這裏,你知道有一個旋渦……”

我沒有看他像小醜似的比畫,而是轉身走了,我知道這已經達到我的忍耐極限,無法忍受他了。我想,事情到此為止吧,這個混蛋!全世界都應該摒棄這個人。當我從他那裏逃出來後,我依然能聽見他那種惡魔般的笑聲,響徹雲霄。

到目前為止,我對自己幹淨利落的辦事風格頗為滿意。那時,當我下定決心幹掉約翰·克萊沃豪斯時,我一直將此事牢牢記在心裏,並時刻告誡自己千萬不要退縮,因為幹掉這種人渣沒什麽可愧疚的。我很討厭那種拖拖拉拉的辦事風格,也對野蠻凶殘的手段深惡痛疾。我極度憎惡**裸地用拳頭教訓人的方式,這種事情令我作嘔!因此,對約翰·克萊沃豪斯(簡直受不了這個名字!)采取槍殺、刀刺或棒打的方式,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吸引力。幹掉他的方式不僅要幹淨利索,天衣無縫,而且要不留痕跡,絕不能讓人懷疑到我的頭上。

為了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我絞盡腦汁。一周後,一條妙計終於冒出來了。很快,我就著手實施這套方案。首先我買來一隻五個月大的長毛垂耳母狗,然後用我全部的心思對這隻狗進行集中訓練。任何見過我訓練的人,都認為我對小狗進行訓練的目的隻有一個——叼回獵物。我訓練“女戰神”(我給小狗起的名字)叼回我扔進水中的木棍,並命令它不僅要叼回目標物,而且在叼到後要迅速返回,不能有片刻的嬉戲玩耍。我對它訓練的要點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取回木棍並交給我,不能被任何事務耽擱。我假裝逃跑,讓它叼回木棍後,在後麵追我,直至追上。這隻狗可真是個聰明的家夥,它總是急切地加入到這個遊戲中——這著實讓我滿意。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利用一個偶然的機會將“女戰神”送給了約翰·克萊沃豪斯。當然,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因為我特別清楚他的弱點和一些隱私,這些東西常使他產生負罪感。

當我把狗繩遞到他手裏的時候,他急忙推讓,說:“不,你不要這麽客氣。”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那張可惡的圓臉上又露出了令人討厭的笑容。

“我……我想,不知怎麽的,我覺得你有點討厭我,”他解釋說,“我犯這樣一個錯誤是不是有點可笑?”話音剛落,就哈哈大笑起來。

“她叫什麽名字?”他好不容易在大笑的間隙中擠出一句話。

“女戰神。”我告訴他。

“嘻!嘻!”他傻笑著,說,“這個名字真有趣!”

看著他那副高興的樣子,我狠狠地咬了咬牙,咯咯直響,然後對他說:“她是‘火星’的妻子,這個你應該知道。”接下來,他的臉上又露出喜色,像滿月的光輝彌漫開來,直到突然爆發。“那就是說我又有一條狗了,嗬嗬,很好,不過我想她現在是個寡婦了。哈哈!嘻嘻!”他在我的身後狂歡高呼著,我無法忍受了,轉過身,飛快地逃離了這個地方。

自從我把狗送給約翰·克萊沃豪斯,已經有一周的時間了。星期六晚上,我終於忍不住跑過去問他:“您是不是周一就要走了?”

他點了點頭,張著嘴笑著。

“那您以後豈不是沒有機會去享受捕捉鮭魚的樂趣了?那可是您的最愛啊!”我假裝關心地嘲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