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

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1916-1990),挪威籍的英國傑出兒童文學作家、劇作家和短篇小說作家,作品流傳於大人或小孩中,極為知名。他比較著名的作品有《查理與巧克力工廠》《詹姆斯與大仙桃》《瑪蒂爾達》《女巫》《吹夢巨人》。

屋子裏整潔而溫暖,窗簾合著,桌上的兩盞台燈亮著——其中的一盞放在她身邊,另一盞在對麵空著的椅子旁邊。在她的身後,擺著一個餐具櫃,上麵放著兩隻高高的玻璃杯,還有蘇打水,威士忌什麽的,保溫器皿中有幾塊新鮮的冰塊。

瑪麗·馬勒尼正等著她的丈夫下班回家。

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抬頭看一下鍾表,不過神情並不著急。看時間隻是為了讓自己高興一些,因為一想到每逝去一分鍾,丈夫回家的時間就近一點,她就很高興。她的周圍有一種溫和的、愉快的氛圍,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麽不緊不慢。當她弓著身子做針線活時,低頭的動作非常平靜,平靜得出奇。她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皮膚開始呈現出一種奇妙的透明色澤,嘴角很柔軟,眼睛裏透露出平靜,使那雙眸子顯得比以前更大、更黑了。當鍾表的指針指向四點五十的時候,她開始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音,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聽見車胎在屋外的沙礫上碾過的聲音,甩上車門的聲音,走過窗戶的腳步聲,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總是那麽準時。她放下手裏的針線活,站起身,走到房門,送給丈夫一個吻。

“親愛的,回來啦!”她說。

“嗯,親愛的!”他答道。

她幫他脫掉外麵的大衣,掛在衣櫥裏,然後走過來,倒好酒,把稍微濃烈的一杯給了丈夫,自己拿了一杯淡點的。不一會兒,她又坐到椅子上做她的針線活去了。而她的丈夫,坐在她的對麵,雙手拿著那高高的玻璃杯不斷搖晃著,弄得冰塊在杯壁上碰得叮叮當當直響。

對她來說,這個時間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她知道,在喝完第一杯酒之前,他不想說太多話。但是她非常知足,在一邊安靜地坐著。孤零零的一人在屋子裏度過漫長的時光後,她現在格外享受他的陪伴,心裏無比欣喜。有這個男人在身邊,她就覺得很幸福,她實在喜歡這種感覺——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能夠感覺到他身上那股溫暖的雄性熱量包圍著她,仿佛沐浴在陽光裏一樣。她愛他,愛他懶散地坐在椅子裏的樣子,愛他開門進來時的樣子,愛他邁著大步慢悠悠地在房間裏穿梭的樣子。她愛他,愛他望著她時那種專注而深邃的眼神,愛他那逗趣的嘴形,特別是他那一副什麽話也不說、略顯困乏的樣子。他就那麽一聲不吭地在那坐著,直到在威士忌的作用下消除一些疲倦為止。

“親愛的,是不是很累?”

“是的,”他說,“我確實累了。”他一邊說,一邊做了一件頗不尋常的事情:舉起手裏的杯子,把剩下的酒一氣飲幹了——杯子裏麵原本還剩半杯酒,至少還有半杯。實際上,她沒有抬頭看他,但是對他剛剛做了什麽心知肚明,因為當他放下杯子時,她聽到冰塊掉下去時撞擊空杯底部的聲音。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身體向前傾,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走到一邊,想給自己再倒一杯酒。

“讓我來吧!”她從椅子上跳起來說道。

“你坐下,”他對她說。

當他倒完酒回來時,她注意到杯子裏新添的酒透出深深的琥珀色,估計是威士忌的量多的緣故。

“親愛的,需要我給你把拖鞋拿來嗎?”

“不用。”

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喝那深黃色的酒,她把目光轉移到他身上。她看見酒液裏有一些油乎乎的小旋渦,因為酒真的很濃烈。

“我覺得挺可惜的,”她開口說話了,“像你這樣高級警察,他們竟然讓你一天到晚地四處跑,沒有多少時間休息,真是太可惜了!”

他對她剛才的一番話沒有反應。於是,她又低下頭繼續做她的針線活;不過,每次他把酒杯舉到唇邊,到最後冰塊撞在杯壁上的清脆響聲她都能聽到。

“親愛的,”她說,“要不要我給你拿點奶酪來?因為今天星期四,是外出吃飯的日子,所以,我沒準備晚飯。”

“不用了。”他回答道。

“如果你太累了,確實不想出去的話,”她繼續說著,“現在時間還不算太晚,冰箱裏麵還有足夠多的肉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在家裏就可以吃,甚至連站都不要你站起來。”

她一直看著她,等他的回話,或者一個微笑,哪怕是輕輕地點一下頭也行。但是,他沒給她任何反饋的信息。

“不管怎麽說,”她繼續說著,“我先給你弄點奶酪和餅幹來。”

“我什麽都不想吃,”他開口了。

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的臉,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一下,“可是,你一定得吃飯!無論如何我要準備晚飯,就在家裏,然後你再決定吃與不吃,到時候隨你的便”。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手裏的針線活放在桌子上的台燈旁邊。

“你先坐下,”他說,“就一會兒時間,快坐下。”

直到這時,她才有點害怕。

“就這樣,”他說,“坐下。”

她慢慢地彎下腰,又坐進椅子裏,一直用她那雙大眼睛注視著他,眼睛裏顯然是一種惶恐。他已經喝完第二杯酒了,正低頭盯著那隻玻璃杯,眉頭緊鎖。

“聽我說,”他說,“有一些事情我必須讓你知道。”

“什麽事,親愛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現在,他已經完全不動了,像僵在那裏,耷拉著腦袋,身邊的那盞台燈發出來的光隻能照到他的上部分臉龐,嘴和下巴部分在陰影裏。她注意到他的左眼角邊上,一塊小小的肌肉在**。

“我擔心這件事會讓你受打擊。”他說,“但是,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多,最後決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馬上告訴你。希望你不要責怪我。”

於是他把整件事情告訴了她,沒有花多少時間,最多四五分鍾。在這期間,她都非常安靜地坐著,望著他,聽他一個詞一個詞地說下去,感覺他越來越遠。她的臉上,分明是一種不知所措的驚恐表情。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他補充說,“我知道,我現在把這件事告訴你可能不是時候,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當然,我會給你一些錢,並且保證有人照顧你。不過,真的沒有必要為這件事情大驚小怪的,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你大吵大鬧,那對我的工作沒什麽好處。”

最初的時候,她本能地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本能地否認整件事情。她想,也許他本來就沒說過這一番話,這一切都是她想象出來的。或許,她當時繼續做她手中的活,假裝什麽都沒聽見,那麽,怎麽說呢,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她也許會發現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把晚飯拿過來,”她好不容易說出來這幾個字,不過音量像說悄悄話一樣低。這一次,他沒有阻止她。

她走過房間時,感覺自己好像沒有接觸到地麵似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她對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感覺,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一種輕微的惡心和嘔吐感。現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機械運動,一點感情都沒有——下樓梯,進地窖,打開電燈開關和冰冷的冰箱,伸手在裏麵摸索,不假思索地把第一個觸到的東西拿出來。這個東西用紙包著,於是,她將紙剝掉,看了看它。

一條羔羊腿。

就這樣,她想,他們的晚餐是羔羊肉。她拿著它上了樓,雙手緊攥住羊腿骨比較細的一端。走過客廳時,她看見他遠遠地直立在窗戶旁邊,背對著她。於是,她停了下來。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說,因為他察覺出她在身後,但是沒有轉過身麵對她,“別給我做晚飯了,我馬上要出去了。”

就在那一刻,瑪麗·馬勒尼徑直走到他身後,毫不猶豫地把那隻冷凍的羔羊腿掄到空中,使出全身力氣向他砸下去,狠狠地砸在他的後腦勺上。

她倒不如用鐵棍子來砸他。說實在的,鐵棍子也許比這溫柔一些。

她向後退了一步,呆在那裏。有趣的是,他在原地保持站姿至少四五秒鍾,輕輕晃動著,然後,砰一聲倒在了地毯上。

他倒下去時的巨震和小桌子被撞翻的噪音,使她從失神中驚醒過來。她慢慢地恢複了平靜,覺得身體很冷,對周圍的一切很吃驚。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眼睛眨巴著注視他的屍體,雙手還緊緊攥著那塊滑稽的肉。

就這樣,她告訴自己,是我把他殺了。

現在,她的頭腦一下子變得非常清醒——這簡直不敢想象。她開始快速思考,作為一名偵探的妻子,她很清楚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懲罰。不過沒關係,這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實際上,這種結局反而成為她的一種解脫方式。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的孩子怎麽辦?法律怎麽處決肚子裏有孩子的殺人犯?莫非把他們母子兩個都處決掉?還是要等到第十個月孩子生下來後再處決她?他們會怎麽做呢?

瑪麗·馬勒尼對這些茫然不知。當然,她也不打算親自嚐試一下。

她把羊肉拿到廚房,放進平底鍋裏,打開高處的烤箱,將它放了進去。然後她洗了一下手,跑到樓上的臥室。她在鏡子前麵坐了下來,理了理蓬亂的頭發,用手在雙唇和臉上又拍又按。她試著露個笑臉,但是個相當古怪的笑臉。於是她又試了試。

“你好,薩姆,”她異常興奮地大著嗓門說。

這聲音聽起來一樣怪異。

“薩姆,請給我來一些土豆。對了,我還想要一罐豌豆。”

這樣說好多了。現在,她的笑臉和聲音比較自然了。

她反複練習了幾遍。然後跑下樓,拿起外套,從後門出去了。她穿過花園,一直來到大街上。

時間不到六點,雜貨店的燈還亮著。

“你好,薩姆。”她高興地說,朝櫃台後麵的男人堆起了笑臉。

“哎呀,晚上好,馬勒尼夫人。最近還好吧?”

“嗯,請給我來一些土豆。對了,我還想要一罐豌豆。”

男人轉過身,伸手取背後架子上的豌豆。

“帕特裏克覺得很累,今晚不想出去吃了,”她告訴他說,“一般情況下,我們星期四都要到外麵吃的,這你也知道。現在好了,他把我逮了個正著,家裏一點蔬菜都沒有。”

“要不再來點肉怎麽樣,馬勒尼夫人?”

“不用了,家裏還有肉,謝謝,我有一條非常棒的羔羊腿,凍在冰箱裏呢。”

“哦,這樣啊。”

“我不大喜歡燒凍的東西,薩姆,不過這次我倒想試試。你覺得這個主意怎樣?”

“就我個人而言,”店家說道,“我覺得沒什麽區別。你要愛達荷土豆嗎?”

“嗯,沒錯,這個挺好的,要兩個。”

“還要點別的什麽嗎?”店家歪著頭,愉快地望著她。“然後呢?您想飯後為他準備點什麽?”

“這個——你覺得呢,有什麽好建議嗎,薩姆?”

男人環視了一下自己的店鋪。“一大塊鮮美的奶酪蛋糕怎麽樣?我知道他喜歡吃這個。”

“好極了,”她說道,“他是愛吃奶酪蛋糕。”

店主把東西包起來,她付完錢,露出平生最燦爛的一個微笑,說,“謝謝你,薩姆,晚安。”

“晚安,馬勒尼夫人。歡迎下次再來。”

現在,她急匆匆地往家裏趕時,不時地對自己說話,安慰自己,說是在回家的路上,要回家陪丈夫,因為丈夫正等著她回去做晚飯呢。她要努力把晚飯做好,盡最大的可能把飯菜做得噴香可口,好讓累了一天的丈夫美美地吃一頓。如果她推開門意外發現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也許是悲傷的事情,或者是可怕的事情,那麽,她理所當然會被嚇著,她會由於內心悲傷和恐懼而瘋掉。提醒你一下,她不期望發現任何事。她僅僅是在外麵買了些蔬菜,然後回到家裏。這就是說,在星期四的晚上,帕特裏克·馬勒尼夫人在外麵買了些蔬菜,然後回到家裏,想為她的丈夫做一頓晚飯。

就這麽定了,她暗自告訴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妥當地處理一下,然後順其自然。一切完全按照往常進行,根本沒必要偽裝。

因此,當她穿過後門走進廚房時,她還輕鬆地哼著小曲兒,笑著。“帕特裏克!”她大聲喊著,“親愛的,你還好嗎?”

她把包裹放在桌子上,徑直往客廳走去。當她看見丈夫躺在地上,兩條腿彎曲著,一隻胳膊畸形地被壓在身體下麵時,真是被嚇了一跳。所有往日的愛,以及她對他的眷戀之情,此時此刻都在她心裏翻湧起來。於是,她來到他屍體旁邊,靠著他跪了下來,昏天黑地哭了起來,哭聲那麽真切,撕心裂肺。她很容易做到這一點,沒有必要偽裝。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打算打個電話。她知道警察局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後,那邊的男子回話時,她叫了起來:“快!快來啊!帕特裏克死了!”

“您是哪位?”

“馬勒尼夫人。帕特裏克·馬勒尼夫人。”

“您的意思是帕特裏克·馬勒尼死了?”

“我覺得是的,”她一邊哭泣,一邊說道,“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我感覺他死了。”

“我們立刻過去,”那個男人說。

警車很快趕過來了。她打開前門,兩個警察走了進來。這兩位她都認識——她基本上認識這個管轄區的所有警員們——她坐到椅子上休息一下,接著走到另一個警員奧邁利身邊,他正蹲在屍體旁。

“他真的死了嗎?”她哭著說。

“恐怕是的。發生什麽事了?”

她簡短地把自己的經曆給他們講了一遍:出門上雜貨店買東西,回來後便發現他躺在地上。當她訴說的時候,應該說當她哭訴的時候,努南發現死者頭部有一個凝固的小血塊。於是,他指給奧邁利看,奧邁利立刻站了起來,快速來到電話旁打電話。

不一會兒,其他警方人員陸續來到現場。先到的是一個法醫,緊接著是兩名警探,她知道其中一位警探的姓名。後來又來了一個警局的攝影師,並對現場進行了拍照,還有一個檢測指紋的人。這些人在屍體的周圍小聲地嘀咕著,並且問了她很多問題。不過,他們對她的態度一直都很好。她把她經曆的一切又講述了一次,這一次,她是從最開始說起:當帕特裏克下班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做針線活。他說他累壞了,所以不想出去吃晚飯。接著她又告訴他們,她是怎樣一步步把肉放進烤箱的——“瞧,就在那兒烤著,”——還有,她又是怎樣從後門出去,然後來到雜貨店裏,買了些晚飯用的蔬菜,回到家之後卻發現丈夫躺在了地上。

“哪家雜貨店?”其中一個警探問道。

她如實地說了。隨即,這個警探又轉身朝另一個警探小聲說了幾句話。那個警探聽完後立刻離開房間,徑直向大街走去。

十五分鍾後,那個警探拿來一張紙,上麵記錄著什麽,接著他們倆小聲說了很長時間,她在抽泣中隱約能聽到些耳語——“……舉止很正常……十分開心……想為丈夫做一頓可口的晚飯……豌豆……奶酪蛋糕……她……不可能……”

過了一會兒,攝影師和法醫離開了,進來兩個其他的人。他們把屍體放在擔架上,抬出去了。接下來那個檢測指紋的人也離開了。兩個警探沒有走開,另外的兩個警察也留了下來。他們對她特別好,傑克·努南問她是否願意到其他地方去走走,可以去她姐姐家,或者去和自己的妻子相處一會兒,他妻子會好好照顧她的,會讓她踏踏實實地睡一個好覺。

她沒有同意,哪都不想去。這會兒她覺得自己連動都動不了,就在原地安靜地待會兒,直到感覺好點為止,希望他們不要太介意。因為這件事情,她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可以說極其不舒服。

傑克·努南建議她到**躺一會兒,也許會好一些。

她沒有采納這個建議,她說她隻想在原來的地方待著,隻想在這把椅子裏坐著不動。也許,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好些了,會走動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