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亞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

亞瑟·柯南·道爾(1859-1930),英國傑出的偵探小說家、劇作家。畢業於愛丁堡醫科大學,行醫10餘年,收入僅能維持生活,後專寫偵探小說。《血字的研究》幾經退稿才得以發表,以《四簽名》聞名於世。1891年棄醫從文,遂成偵探小說家。代表作有《巴斯克維爾的措犬》《恐怖穀》《失譽的世界》等。

一天清晨,我和妻子正在吃早飯,女仆送來了一份電報。電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發的,上麵寫著:

不知你這幾天有沒有空?我剛剛得到英國西部關於波思克姆比溪穀慘案的來電。你的到來將會使我欣喜萬分。這個地方有著非常優美的景色和新鮮的空氣。希望你可以十一時十五分從帕丁頓出發。

“親愛的,你覺得如何?”餐桌另一邊的妻子看了看我說,“你想去嗎?”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我現在有很多事要做。”

“噢,安斯特魯瑟會接替你的工作的。最近你的臉色總是有點蒼白。我想,環境的改變對你也許會有好處的,再說了,對於歇洛克·福爾摩斯參與的案件你不是一直很有興趣嗎?”

“在辦案過程中,我也確實學到了不少東西,就因為這個,如果他需要我幫助我不過去的確對不起他。”這時我回答道,“不過,要去那裏,我現在就要開始收拾行李了,因為半個小時後就得出發。”

我曾經在阿富汗參過戰,在那裏學會了如何快速地行動,做出反應,以及隨時起身就走。必須攜帶的生活用品並不是很多,因此半個小時後我就坐在出租車上,帶著我的行李箱,車聲轔轔地向帕丁頓車站行進。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站台上徘徊著。他的上身穿一件長長的灰色旅行鬥篷,頭上戴一頂緊緊箍著頭的便帽:這樣的裝束更加顯現了他身材的瘦長。

“華生,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他說道,“現在有一個可靠的人在我身邊,情況就很不一樣了。當地有關方麵的協助有時候是毫無用處的,甚至還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你去占著那個角落裏的兩個空位置,我去買車票。”

在車廂裏,陪伴我和福爾摩斯一起乘車的就是他帶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報紙。他先翻著這些報紙,看完後就在紙上記錄著什麽,有時又非常安靜地思考著,在我們的列車經過雷丁之前他一直都是這樣。之後,他又突然把這些報紙全都卷起來扔到了行李架上。

“對於這個案件,你聽說過什麽情況嗎?”他問道。

“沒有,我已經很長時間不看報紙了。”

“倫敦報紙新聞裏的描述都差不多,我一直希望從最新的報紙上找到一點有用的信息。根據我的推測,這個案件應該是看上去很簡單,而實際偵破起來很難。”

“你這話怎麽說得自相矛盾呢?”

“但這話含義深刻。不正常的現象總是可以提供一些線索給我們。不過,有些案件看上去非常平常,沒有什麽異樣,可我們連這是不是犯罪都難以斷定。然而,對於這個案件他們卻已經認定是一起兒子殺害父親的案件了。”

“你是說,那是個謀殺案?”

“唔,這也隻是他們的猜想。我隻有在親自調查了這個案件後才會做出判斷。我現在就把到目前為止我了解的情況向你大概地說一下。

“波思克姆比溪穀位於赫裏福德郡,是一個鄉村,但是距離羅斯不遠。約翰·特納先生擁有著那個地區最大的農場。他在澳大利亞賺了大筆錢,回來後投資了農場。他把自己的農場裏的一個叫哈瑟裏的農場租給了同樣在澳大利亞奮鬥過的查爾斯·邁卡西先生。他們兩個就是在那個殖民地上認識的,因此,很自然他們定居時選擇了距離彼此很近的地方。顯然,特納比較富有,所以邁卡西成了他的佃戶。不過看上去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很平等。邁卡西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特納則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這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們兩個人的妻子都已經去世,多年以來一直不大與周圍英國鄰居來往。邁卡西父子兩人很喜歡鍛煉,所以人們經常在附近的賽馬場上看到父子倆的身影。邁卡西有一男一女兩個仆人。特納家族很大,大約有五六口人。以上這些就是我盡可能搜集到的關於這兩個家庭的情況。現在我們再來談一談事件的詳情。

“6月3日,也就是上個星期一下午三點鍾左右,邁卡西從他在哈瑟裏的住所出發,步行到波思克姆比池塘。這個池塘其實是一個小湖,由從波思克姆比溪穀傾瀉而下的溪流匯集而成。他曾經在上午和仆人一起到過羅斯,並且告訴仆人說,他要抓緊時間辦事,因為下午三點他還要會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可他去赴約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哈瑟裏農場距離波思克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裏,在這段路上有兩個人看見過他。其中一個是一位老年婦女,至於她的名字我沒有在報紙上找到,另一個是特納先生雇來看守獵場的,叫威廉·科勞德。在這兩個人的證詞中,都說邁卡西先生當時是一個人走過這段路的。那個看守獵場的人還說,他看見邁卡西先生走過去幾分鍾之後,邁卡西先生的兒子詹姆斯·邁卡西也跟了上去,他的腋下還夾著一把獵槍。他可以肯定,當時走在前麵的邁卡西先生一定是在追隨其後的兒子的視野之內的。直到晚上聽說了那件慘案,他才想到了白天這件事。

“在獵場看守人威廉·科勞德目睹邁卡西父子從那裏經過,後來又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以後,其他人也看到了他們父子兩人。波思克姆比池塘周圍的樹林很茂密,離池塘比較遠的周圍的草叢也很茂密。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波思克姆比溪穀莊園看門人的女兒佩興斯·莫蘭,她當時就在附近的一片叢林裏采摘鮮花。她說自己當時看到邁卡西先生和他的兒子在樹林邊靠近池塘的地方;那時父子兩個人好像在爭吵著什麽,她聽見老邁卡西先生在大罵他的兒子,她甚至看到了那個兒子舉起自己的雙手,好像是要打自己的父親似的。他們暴力的行為把這個小姑娘給嚇跑了,到家之後她告訴了母親自己看到的情景。她離開樹林時,邁卡西父子倆還在波思克姆比池塘附近爭執著,她害怕他們會真的動起手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小邁卡西跑來說他看到父親已經死了,請求看門人的幫助。他當時看上去很激動,連帽子和槍都沒有帶,在他的袖子和衣服角上可以看到斑斑血跡。他把他們帶到了池塘邊上,發現了池塘邊草地上的屍體。死者的頭部由於受到了某種又重又鈍的武器的襲擊凹陷了下去。從傷口上判斷,他兒子用自己的槍的槍托打死父親的可能性很大,那支槍就扔在離池塘不遠的草地上。所以警察迅速逮捕了這個小兒子,並在星期二宣布犯有謀殺罪,星期三將提交羅斯地方法官審判,羅斯地方法官現已把這個案件提交巡回審判法庭去審理。以上這些是驗屍官和違警罪法庭處理這件案件後的陳述。”

我馬上接道:“我簡直無法想象還有比這更惡毒的案件了。如果現場可以作為證據來證明罪行的話,那麽現在這案子就是一個典型。”

福爾摩斯一邊回答一邊在思考著什麽:“現場被用作證據很靠不住。表麵上看,它似乎是揭穿了某件案子的全部真相,不過,隻要你稍微改變一下觀點,你就會發現這些現場同樣可以作為相反情況的證明,而且這種證明同樣是明確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證據對這個年輕人很不利。他是殺人犯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可周圍確實有些人相信他是無辜的,其中包括農場主的女兒特納小姐,她還委托了萊斯特雷德來接手這件案子,為小邁卡西的清白辯護——你或許還記得萊斯特雷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案件有關的那個偵探——但是,萊斯特雷德覺得這個案子實在是不好處理,於是又找到了我。正是因為這個,兩個中年紳士放棄了在家吃飽飯之後舒舒服服地休息,而以每小時八十多公裏的速度迅速地趕往案發現場。”

我說:“我覺得這些事實都太明顯了,對於你處理這個案子可能沒有多大的啟發。”

他笑著回答說:“明顯的事實是最容易迷惑人的,不過也許我們可以很幸運地找到另外一些很明顯的事實,盡管這些事實在萊斯特雷德看來也許是不明顯的。對於萊斯特雷德的說法,我們或者找到根據證明它或者徹底推翻它,但我們使用的方法將是他根本想象不到的,甚至是理解不了的。你很了解我,不會覺得我是在自我吹噓吧?隨便舉個例子吧,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你們家的窗戶在右邊,而恐怕對於萊斯特雷德先生來說,這樣的事實卻並不明顯。”

“這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親愛的朋友,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保持著那種軍人所特有的整潔的習慣。你的胡子必定是每天早上都刮的,這樣的季節,陽光是可以作為光源的。在你刮左邊的時候,越靠近下麵的部分就越不幹淨,這樣一直延續到下巴時,就刮得很不幹淨了。很明顯,左邊的光線沒有右邊的光線好。你是一個很愛整潔的人,我很難想象,要是兩邊的光線一樣的話,你怎麽會把胡子刮成這樣呢?我提到這個細節是用來作為我進行推理和判斷的例證。這個是我所擅長的,或許對於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調查會有所幫助。所以,對於在傳訊的過程中所提出的幾個不是很重要的問題很值得懷疑。”

“什麽問題?”

“看來並不是在案發現場逮捕他的,而是在哈瑟裏農場。當巡官告訴他說他被逮捕的時候,他說對此他並不感到奇怪,這是他罪有應得。他這麽說,很自然就消除了驗屍陪審團心中僅存的一點點懷疑。”

我忍不住喊了出來,“那是他自己坦白了啊。”

“不對,因為事後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證明他是無辜的。”

“事情都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才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這值得懷疑。”

福爾摩斯說:“不,那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在黑暗之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最明亮的一道光線。就算他再無知,也不可能察覺不到擺在他麵前的不利形勢。假設在被逮捕的時候,他故意表現出很吃驚或者是很生氣的樣子,我反而會覺得這值得懷疑,因為這樣的情況下,驚奇和生氣是不自然的,而這正好可以作為一個詭計多端的人用來迷惑別人的手段。對於當時的情況,他很坦然地承認了,這說明,要麽他是無辜的,要麽他就是格外鎮靜的。而他說這些都是他罪有應得這樣的話,隻要稍加考慮你會發現也是很自然的——他當時站在自己的生身父親屍體的旁邊,恰恰就是在這一天他曾經和父親爭吵過,根據那個提供了重要證據的小女孩的說法,他甚至曾經舉起手來準備打自己的父親。所以從他所說的話裏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可不是一個剛剛殺了人的罪犯所能假裝得出來的。”

我搖了搖頭,“可是有很多被判處死刑的人,他們被判的時候能證明他們犯罪的證據比這個案子要少之又少。”

“不錯,很多人就是這樣被送上絞刑架的,但他們被絞死很可能是冤枉的。”

“那個年輕人自己怎麽說?”

“對於支持他的那些人,他交代的情況並不會給他們多少鼓勵,但還是能給我們一點兒啟示的,你自己可以找到,你看看吧。”

在一大捆報紙裏,他找出了一張赫裏福德郡當地的報紙,將一頁翻過來折起來,給我指了指那個不幸的年輕人交代的一大段話。我穩穩地坐在一個車廂的角落裏仔細地讀著這些東西。他是這麽交代的:死者唯一的兒子詹姆斯·邁卡西先生在法庭上做出這樣的證詞:

“我在布裏斯托爾待了三天,上個星期一回到了家裏。我父親當時不在家,女用人告訴我,他和馬車夫約翰·科布驅車到羅斯去了。到家後不久我聽見他坐著馬車回來了,當我向窗外看時,我發現下車之後他很快就往外走了,當時我並不知道他要去哪裏。於是我拿著槍慢慢地向波思克姆比池塘那個方向跟了上去,打算到池塘那一邊的養兔場去看看。獵場看守人威廉·科勞德在證詞裏說他看到我,事實上我也看到了他。不過他卻錯誤地認為我是在跟蹤父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父親在我前麵。在距離池塘有一百碼的地方,我聽到了‘庫伊!’的喊聲,這是父親叫我的時候所用的信號。所以我迅速地向前跑去,在池塘的旁邊發現了他。見到我之後他好像很驚訝,還粗聲粗氣地問我為什麽會在那個地方。於是我們談了一會話,後來爭吵了起來,我還差點動了手,因為我父親脾氣很不好。我看到他的火氣慢慢地快要控製不住了,就趕快離開了他,轉身返回哈瑟裏農場,不過我離開還不到一百五十碼的時候,一個很可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於是我就又跑了回去。我看到父親躺在了地上,頭上受了很重的傷,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扔下槍,抱起他,可是幾乎就是在一瞬間他斷了氣。我在他身邊跪了幾分鍾,之後就去求特納先生的看門人幫助我,因為當時我所在的地方離他家最近。當我回到父親那裏的時候,周圍沒有任何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誰殺了他。他的人際關係並不是很好,由於他待人冷漠,讓人敬畏;不過據我所知,還沒有誰會要殺他。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驗屍官:“在你父親去世之前有沒有跟你說什麽話?”

證人:“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含糊,不過我聽到他提到一個好像是‘拉特’的名字。”

驗屍官:“你覺得他想說什麽?”

證人:“我不知道,我覺得他當時已經神誌不清了。”

驗屍官:“當天你為什麽和你父親發生爭吵?”

證人:“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驗屍官:“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證人:“我確實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保證,這和之後發生的謀殺案絕對沒有關係。”

驗屍官:“有沒有關係要法庭說了算。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你不回答問題將來在法庭上會對你很不利。”

證人:“不過我還是要堅持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驗屍官:“根據我所知道的情況,‘庫伊’這種叫法是你和你父親之間經常使用的一種稱呼。”

證人:“不錯。”

驗屍官:“那麽,在他沒有看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已從布裏斯托爾回來的情況下,他怎麽會使用這個信號叫你呢?”

證人(神情非常慌亂):“這,我不清楚。”

一個陪審員:“當你聽到了喊聲,並且看到你的父親被人重傷時,你沒有在現場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嗎?”

證人:“沒有什麽具體的東西是可疑的。”

驗屍官:“什麽意思?”

證人:“當時我迅速地跑到了池塘邊的空地上,心裏很亂,很緊張,我腦子裏想到的都是父親。但我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當時我往前跑,在我左邊地上好像有一個灰色的東西,看樣子像是大衣之類的,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風。當我從父親身邊站起來之後想回去找那件衣服時,已經不見了。”

“你的意思是在你回去之前這衣服就不見了?”

“不錯,已經找不到了。”

“你不能肯定到底是什麽嗎?”

“不能,我隻知道那裏肯定有某種東西。”

“那東西距離屍體多遠?”

“大約十幾碼遠。”

“距離樹林的邊緣地帶呢?”

“幾乎和屍體是一樣的距離。”

“也就是說,即使是有人拿走了它,那也是在你離開隻有十幾碼的時候。”

“是的,它被拿走的時候我應該背對著它。”

以上就是對嫌疑人審訊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