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所麵積很大、有著愜意樣式的兩層石板瓦頂樓房,大片的灰色苔蘚爬滿了黃色的牆壁。不過窗簾低低地垂下來,煙囪也是幹淨的,看上去很淒涼,好像這個案子的恐怖的氣氛還包圍著這裏,沒有離去。我們在門口叫人出來開門,按照福爾摩斯的要求,女仆讓我們檢查了死者在被害的那天所穿的那雙靴子,還給我們看了一雙他兒子穿的靴子,盡管那雙靴子並不是事發當天他穿的。福爾摩斯仔細地觀察著這靴子的七八個地方,然後要求女仆帶我們去看了看院子,沿著院子裏一條曲折的小路,我們來到了波思克姆比池塘。

福爾摩斯認真觀察和研究案情的前前後後,判若兩人。要是你隻熟悉貝克街那個不愛講話的思想家和邏輯學家的話,那麽在這種時候你是認不出他來的。他的臉色,一會兒通紅,一會兒又陰沉得發黑。他的雙眉緊蹙,就像是兩條很粗的線,眉毛下的眼睛則充滿著剛毅。他俯身看著,肩膀向前躬,嘴巴緊閉,脖子細長的青筋突出,就像一條鞭子。他的鼻孔放大,看上去簡直就是一隻準備捕獵的猛獸;他神情專注,任何人提出的問題或者說出的話都充耳不聞,要是他給你一個很粗暴的回答,那已經算是好的了。他沿著那條從草地中間橫穿過去的小路走時一句話也不說,然後穿過樹林到達了波思克姆比池塘。那裏是一片沼澤地,地上很濕,而且整個地方都是這樣,地上留下了很多腳印,在小路上和小路兩邊的草地上也散布著腳印。福爾摩斯一會兒匆忙疾行,一會兒又停下來一動不動。有一次他繞道進了草坪。萊斯特雷德和我跟在他後麵,這個來自官方的偵探態度冷淡而傲慢,而我興致勃勃地觀察著我朋友的一舉一動,因為我相信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著它特定的目的。

波思克姆比池塘方圓約五十碼寬,四周長滿了蘆葦,位於哈瑟裏農場和富裕的特納先生私人花園交界處。池塘的對麵有一片森林,在樹林的上麵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紅色的屋頂,這標誌著這塊地的主人的富有。在哈瑟裏農場這一邊,樹木非常茂密;在樹林和蘆葦叢之間,有一片濕草地帶,大概有二十步寬。萊斯特雷德指點謀殺案的具體位置給我們看,那裏的地麵很潮濕,死者的腳印清晰可見。根據福爾摩斯那種熱情的表情和敏銳的目光,我覺得,雖然這個地方被很多人踩踏過,可他將要在這裏找到什麽線索。他圍著這塊地跑了一圈,就像是獵狗聞到了異味。

他問道:“你到池塘那裏幹什麽去了?”

“我想用草耙從那裏打撈上某種武器或者是尋找到其他的線索。可是,我的天啊……”

“噢,好了!好了!我可沒時間聽你抒發感慨!現在每個地方都有你向裏拐的左腳的腳印。一隻鼴鼠都能跟蹤你的腳印,腳印就在蘆葦那邊消失了。唉,要是我能在那群人破壞了這裏的線索之前到達,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們曾經在這裏像水牛一樣地到處打滾。看門人帶來的人就是從這裏過來的,屍體四周六到八英尺的範圍裏全都是他們的腳印。不過這裏有三對腳印不是和其他的在一起的,但是和其中的一個是同樣的腳印。”他拿出來一個放大鏡,在一張防水油布上趴了下來觀察著。在他觀察的過程中,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和我交談。“這些是年輕的邁卡西的腳印。他來來回回在這裏經過了兩次,還有一次是很快地從這裏經過,因為有一次的腳印很深,腳後跟部分的腳印都幾乎看不清了。這就完全可以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了——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遭遇了不測,就馬上跑了過來。這些腳印就是他父親在來回走動時留下的。那麽怎麽解釋這些呢?這個痕跡是兒子站在這裏仔細聽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時候,槍托著地留下的。這個又是什麽?哈,哈!是什麽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呢?腳尖!腳尖!並且還是方形的,這種靴子可太不一般了!這些腳印是走來的時候的,那些是離開的時候留下的,還有一些腳印是又走了回來的時候留下的……很顯然,這些腳印就是他回來取大衣的時候留下的。那麽這些腳印是從哪裏來的呢?”

他走來走去地觀察著,有些時候腳印消失了一段,然後又突然出現,一直延續到樹林的邊緣;跟著這腳印我們來到了一棵大山毛櫸樹——它是這周圍一帶最大的樹——的樹蔭下。福爾摩斯繼續向前走著,直到走到樹的另一邊,之後就臉貼地趴在地上,接著他喊了起來,盡管聲音很小,卻聽得出其中的得意。他在那裏趴了很久,把樹葉和枯枝翻來覆去地觀察著,然後把一些東西放進了盒子裏,在我看來那些東西好像是泥土。在放大鏡的幫助下,他不停地檢查著地麵,然後延伸到他可以夠得著的樹幹上。他發現了苔蘚中間的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認真地觀察了這石頭,並且把它收藏了起來。之後他沿著一條小路走過了森林,一直走到公路的旁邊,所有的蹤跡都在那裏消失了。

他說:“這個案子可是很有意思哦。”這個時候的他才恢複了往常的樣子。“我肯定左邊這個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門房,我們要到那裏去告訴莫蘭一些話,或者留給他一個條子。然後我們就可以坐馬車回去吃飯了。你們先到馬車那邊去吧,我一會兒就來。”

走到馬車那裏我們大概用了十分鍾,之後我們坐馬車回到了羅斯,福爾摩斯帶回了他在樹林裏搜集到的石頭。

他拿著這塊石頭對萊斯特雷德說,“萊斯特雷德,對你來說也許這個是很有意思的,因為這就是凶手用來殺人的工具。”

“我看不出這石頭有什麽特點。”

“不錯,的確是沒有什麽特點。”

“哦,那你怎麽知道這是凶器呢?”

“石頭下麵的草還沒有死呢。這說明這石頭放在那裏沒幾天。雖然我們無法判斷這塊石頭的來源,可這石頭的形狀正好符合死者的致命傷口,在現場找不到其他的殺人工具的線索。”

“那凶手是怎麽樣的呢?”

“是個男性,個子很高,他習慣用左手,右邊的腿瘸了,他穿的靴子是狩獵用的,後跟很高,還有就是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風衣,抽印度雪茄,而且使用煙嘴,在他的兜裏裝著一把用來削鵝毛筆的小刀,那刀子很鈍。還有一些其他的痕跡,不過以上這些發現已經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調查案情了。”

萊斯特雷德笑了。他說,“我看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你所說的。講起理論來誰都頭頭是道,不過我們要麵對的是英國的陪審團,他們要的是事實。”

福爾摩斯的回答很冷靜,“我們當然有自己的辦法。你用你的方法,我們用我們的。我今天下午有很多事情要忙,可能要坐晚上的車回倫敦去。”

“你不準備徹底解決你接手的這案子嗎?”

“不是的,因為案子已經結束了。”

“可是還是有一個疑團沒有解開啊?”

“那個疑團已經被解開了。”

“那這凶手是誰呢?”

“就是我所描述的那個先生。”

“可到底是誰呢?”

“要把這個人給找出來不難。這周圍的居民並不是很多。”

萊斯特雷德聳了聳肩說:“我這個人很注重實際。我可不願意到周圍跑來跑去找一個瘸子,否則所有蘇格蘭場的人都會嘲笑我的。”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也好,不過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你已經到了你住的地方了。再見吧,我走之前會給你寫個便條的。”

我們讓萊斯特雷德下車後,回到了自己的旅館。那時,飯菜已經擺在了桌子上。福爾摩斯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認真地思考著,看上去很痛苦,這種表情隻有身處困境的那種人才會有。

收拾完了餐桌,他說:“華生,你坐在這椅子上聽我說幾句話,盡管你可能覺得我很囉唆。我現在沒有完全確定究竟該怎麽做,我想知道你的想法。點根雪茄吧,讓我告訴你我的想法。”

“請說吧。”

“唔,在我們思考這個案子時,小邁卡西告訴我們的事情中有兩點是我們兩個都同時注意到的,盡管對這兩點我覺得是對他有利的,可是你的看法正好相反。第一點是:據他所說,他的父親沒有看見他就叫了他‘庫伊’。第二點是:死者在死之前說出了‘拉特’這兩個字。死者當時說這幾個字的聲音很小,不過根據他兒子的說法,聽到的隻有這個詞。這兩點應該成為調查的起點,在我們開始分析的時候可以做這樣的假設,這個小夥子所說的都是真話。”

“那麽你怎麽理解‘庫伊’這個詞呢?”

“唔,很明顯這個詞並不是喊出來給他兒子聽的。他當時認為他的兒子在布裏斯托爾。至於他兒子聽到了這個詞,那完全是一種巧合。死者當時這樣喊,是為了讓那個他約見的人注意到。而‘庫伊’很明顯是一種澳大利亞的叫法,而且也僅僅限於在澳大利亞人之間用。所以我們可以大膽地做出這樣的假設——邁卡西要在池塘旁邊會見的那個人曾經也去過澳大利亞。”

“那麽‘拉特’這個詞又是什麽意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被折疊過的紙,在桌子上攤開。他說:“這張地圖上顯示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殖民地。這是我昨天晚上打電話到布裏斯托爾去要來的。”他用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地點:“你怎麽讀這個詞?”

我照念道:“巴勒特。”

他把手舉起來說:“再讀一次。”

“巴勒拉特。”

“是的,很對。這就是死者喊出的那個名字,而他的兒子聽到的隻是這個詞的最後兩個音節。他當時費了很大的力氣要把殺人凶手的名字說出來——巴勒拉特的某個人。”

我讚歎道:“太棒了!”

“這一點很明顯。好啦,你看,我現在已經縮小了調查的範圍了。現在我們首先假設那個兒子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麽還有第三點事實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個男人當時穿著一件灰色大衣。概括起來,他就是一個穿一件灰色大衣的來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亞人。我們原來的想法都是很模糊的,現在漸漸清晰起來了。”

“當然。”

“那個男人對這個地區很熟,因為來到這個池塘要經過那個農場或者莊園,陌生的人要來這樣一個地方並不容易。”

“的確如此。”

“所以我們今天大老遠地來到這裏。我檢查了現場,確認了一些關於案件的細節問題,至於犯人是什麽樣子的我已經告訴了萊斯特雷德,可他的智商太低。”

“這些細節你是怎麽推斷出來的?”

“你應該知道我的辦法啊。我一向很注意觀察細微之處。”

“我知道從他步伐的大小可以估計出這個人大概的身高,可以通過他的鞋印來判斷靴子的類型。”

“不錯,那雙靴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靴子。”

“那你是怎麽知道他的腿是瘸的呢?”

“他右腳的腳印沒有左腳的那麽清晰,所以他右腳用的力氣總是沒有左腳大。這又是為什麽呢?因為他一瘸一拐走路啊,也就是說他是個瘸子。”

“為什麽他不是左腳瘸了呢?”

“在法庭的審訊中,對死者死法的記錄你應該還記得吧。那致命的一擊是緊緊靠著他的後背的,而且打在了左邊。你想一想,如果是一個左瘸子,怎麽會靠著左邊打呢?在死者和兒子談話的時候,這個人就站在樹的後麵。他當時還在抽煙呢,因為我發現了雪茄灰。我曾經專門研究過雪茄煙,所以可以肯定他的雪茄煙產自印度。為了這個花了我不少的精力,關於一百四十多種雪茄,煙灰,煙絲我還曾經專門寫過文章呢,這個你知道吧。我發現了煙灰,然後就在四周尋找,於是在苔蘚裏發現了證據。那雪茄來自印度,和在鹿特丹卷製的雪茄很相似。”

“那麽,雪茄煙嘴呢?”

“我看出來他並沒有叼過那煙頭,所以他是用煙嘴的。雪茄煙的末端並不是用嘴咬開的,而是用刀切開的,不過切口卻不整齊,所以我判斷他用的是一把用來切鵝毛筆的刀子,而且還很鈍。”

我說:“福爾摩斯,現在這個人已在你的掌握之中了,他跑不了了,同時你還救了一個無罪的人,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剪斷了。現在我所看到一切發展得都很順利。那個殺人的人很有可能就是……”

“約翰·特納先生來訪。”旅館的服務生打開我們房間的門把客人帶進來說道。

走進來的這個人很陌生,但相貌不凡。他走得很慢,好像有點瘸,肩膀下垂,似乎年紀很大,不過他的皺紋深陷,臉色堅定,四肢很發達,讓人感覺他不僅有很好的體力,而且很有個性。他胡子彎曲,頭發銀白,眉毛下垂,這些結合在一起,讓他的儀表看上去很有身份和氣質,不過他的臉色可不怎麽好看,呈灰白色,嘴唇和鼻子是深藍色或者說紫色。我立刻就看出他身患不治之症。

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說道:“你坐沙發吧,我想我給你留下的便條你應該已經收到了吧?”

“不錯,我已經收到了你的便條。你說,你在這裏見我是怕別人說三道四。”

“是的,我覺得要是我住進你的莊園,別人的議論一定會很多。”

“你為什麽見我?”他的眼光看上去很絕望,好像是已經知道了我的同伴將要做出的回答。

福爾摩斯說:“不錯。”這句話是對他的眼神的答複,並不是回答他提出的那個問題。“是這樣,關於邁卡西,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這個老人低下頭,用手捂住臉。他喊道:“上帝保佑!我絕對不願意這個年輕人受到傷害。我可以保證,要是巡回法庭判他有罪的話,我會站出來說出真相的。”

福爾摩斯說話的表情很嚴肅:“聽到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如果不是考慮我的女兒,我就已經把事情說出來了。但那會使她很傷心的……要是她知道了我被逮捕了,她一定會很傷心。”

福爾摩斯說:“還說不上要逮捕吧。”

“什麽意思?”

“我不是官方派來的偵探。是你女兒要我們來的,我現在做的事情全是為了她。不管怎麽樣,小邁卡西沒有罪,他應該被釋放。”

老特納說:“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的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我的醫生甚至不敢肯定我還能不能再活一個月。但是我想死在家裏而不是監獄裏。”

福爾摩斯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坐在那裏,拿起一支筆,他的前麵放著一疊紙。他說:“我要的隻是你說出實話,我會把你說的摘錄下來。之後隻要你簽字就行,這位華生可做見證人。你的自白書我可能請你稍後出示,但我們隻會在為了拯救小邁卡西而別無選擇的時候這麽做。我答應你,我隻會在絕對有必要的時候才這麽做。”

那老人說:“好吧。等到法庭開庭我能不能活著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對我來說,也就沒什麽大不了,我隻是不願意艾麗斯受到驚嚇。我現在保證跟你實話實說,雖然事情經曆了很長時間,但要講述出來用不了多少時間。”

“對於被謀殺的邁卡西你們知道的可能不多。他簡直就是一個魔鬼,這是真的。希望上帝保佑你們,千萬不要被這種人抓住你們的把柄。二十年了,他一直不肯放過我,他毀了我的一生。我還是先說說我是怎麽落在他手裏的吧。”

“那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在開礦的地方。那時我年紀還不大,很容易衝動,也不甘於平淡,什麽事情都想嚐試一下;我和一群品質惡劣的人混在一起,喝酒玩樂,沒有開成礦,最後成了強盜。我們一共有六個人,生活很**,經常搶劫車站和開往煤礦的馬車。當時我把名字改成了巴勒拉特的黑傑克,到了現在,在原來的那個殖民地的地方,人們還記得曾經有一個巴勒拉特黑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