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放假前, 導師找到尹若心,說在東郊有場中醫藥學術理論交流會,到時候一些大名鼎鼎的老師還會當堂授課。給了學校十幾個名額,能去的大部分都是高年級臨近實習的學生, 導師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一個, 打算帶著尹若心去。
導師叫陳梅, 今年五十四歲,很快就要退休,退休前帶的最後一個學生就是尹若心,平時對尹若心一直很照顧,常誇她在中醫方麵有天賦。
研討會為期三天, 要在那邊住兩晚。尹若心收拾了行李,臨走前給陸承佑發了條短信。他最近在學校一大堆事,走不開, 很久沒有跟她見麵了。
到東郊時天色黑了下來。這邊兩麵環山, 環境清幽, 山下建了所莊園,從外麵看普普通通, 進去後發現別有洞天,最中間的位置坐落著一棟氣派威嚴的房舍, 大概有五層, 越往上開放的房間越少。聽導師說這是個網紅賓館,平時一房難求,要不是學校提前預定,她們不一定能住得上。
尹若心拉著行李在石子路上走, 莊園裏到處都是拿著手機在拍照的人,大部分是些年輕人。
她被安排在最頂層, 客廳往外有個很大的開放式陽台,趴在欄杆邊能看到遠處風景很好,遠山重疊,山頂亮著燈,照出一片霧氣蒸騰。
次日跟著導師去了交流會舉辦地,會場裏人很多,烏泱泱全是人頭,幾位名醫在最前麵話筒前坐著,針對當今的中醫形勢和未來發展道路說了很多,一上午的時間就這麽過去,散會後所有人去了二樓吃自助餐。
吃飯途中陳梅接了個電話,那邊人說她在醫院的母親身體狀況不太好,讓她趕緊回去一趟。
陳梅放下筷子,手機放包裏,提起來要走。
“若心,老師有事先回家了,要是能趕得及的話明天會回來的。你就好好留在這聽課,到了晚上別瞎跑,要趕緊回龍溪莊園。外麵不太安全,這邊深山裏放養了些保護級猛獸,說不準就會遇上的。”
尹若心說好,讓老師不用擔心。
陳梅匆匆離開。下午交流會繼續,幾位滿頭白發的中醫各自講了這些年遇到的疑難雜症,針對中醫和西醫的優缺點進行了比較,勸誡大家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待問題,不要一味地崇拜誰又非要打倒誰。
下午三點交流會結束,她回到龍溪莊園,今天這裏入住的人跟昨天相比少了些,不如昨天那麽熱鬧了。
第二天她仍是正常去聽課,再回到莊園的時候,這裏變得十分安靜,除了幾位工作人員外,外麵幾乎看不到什麽人。
她以為住客對莊園裏的風景失去了興趣,所以都在房間裏休息。
穿過大廳進電梯,外麵服務員裝模作樣地做著各自的事,等電梯門一關,全都心照不宣地離開了莊園。
尹若心不知道這座莊園已經成了個空城,她打開手機,看到陸承佑在二十分鍾前給她發了條微信。他在學校的課題基本結束,正在來這邊找她的路上,讓她把定位發過去。
電梯門開,尹若心邊發定位邊往前走,把住的房間號也一起給陸承佑發過去。陸承佑幾乎是在下一秒就回複:【我很快就到,乖乖等我。】
尹若心抿起唇角甜甜地笑。
走廊裏很靜,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回到房間,反鎖上門,她把外套脫了掛在衣帽架上。
這時候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熟悉的不安感襲來,背後冒冷汗。
最近無數次走在路上時,她常會感覺有人在跟蹤她。現在這種直覺膨脹到最大值,她身體發僵,呼吸秉住,手從針織衫口袋裏摸到陸承佑買給她的美工刀,一點點藏進袖子裏。
消毒水的味道很濃,耳邊有儀器的滴答聲。睜開眼睛,入目一片白色。頭很疼,一陣陣發暈,這讓她忍不住皺起了眉。
張嵐激動又帶了些哭腔的聲音響起來:“阿惹,阿惹你醒啦!阿惹你看看媽媽!”
尹若心轉了轉眼珠,病床邊站了很多人,張嵐、範瑩瑩、聞剛、賀炎,還有陸承佑的老師駱院士也在。她不理解為什麽這麽多人會來看她,而這麽多人裏又為什麽沒有陸承佑。感覺自己好久沒有見過他了,印象裏還記得他曾經說過,他正在趕來找她的路上,很快就會到了。
尹若心微弱開口:“媽。”
“欸,媽在呢。”張嵐哭個不停:“阿惹,你別怕,媽媽在呢,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尹若心又糊塗了,母親是什麽意思,出什麽事了嗎?
頭一直很疼,她舉手摸了摸,額上纏了一圈圈的紗布。張嵐把她手拿下來:“好孩子,別亂動,醫生剛給你換過藥。”
尹若心在病房裏看一圈,越來越疑惑,好多事都想不起來。她往前回憶,隻記得她在手機上跟陸承佑聊天,拿卡掃開房間門,關上,後背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她把隨身帶著的美工刀藏進了袖子裏。
往後的事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她試著從袖子裏找刀,什麽都沒摸到。
“媽,我怎麽會在醫院?”她問:“發生什麽事了?”
病房裏的人麵麵相覷,尹若心這副樣子,好像是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你不記得了?”張嵐說:“你被人綁架了。”
“綁架?”
“是。不過你不用害怕,什麽事都沒發生,幸好有人去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
尹若心直覺不好,問:“是誰救我的?”
“是……是陸承佑。”張嵐的話越說越低。
尹若心想從**坐起來,被阻止。她顧不得疼到快要爆炸的頭,急切地問:“陸承佑呢,他怎麽不在?”
張嵐吞吞吐吐:“他……因為警是他報的,警方有些事想找他了解,現在還沒問完話呢。等問完了話,他就來看你了。”
“綁架我的是誰?”
“是蔣順。”駱昌接話:“阿惹,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那天的事完全沒有印象了?”
尹若心努力回想,越想頭就越疼,腦子裏有根筋抻著,隨時都要斷。
“別想了,你先好好休息。”張嵐把被子給她掖掖:“把傷養好再說。”
一群人出去,房門關上。尹若心給陸承佑打了個電話,那邊是關機狀態。她總覺得不安,點開微信一條條地發:
【陸承佑,你在哪兒啊,我想見你。】
【你可以來看我嗎?】
【我想你了,你來看看我好不好?】
始終沒有回複,再打電話也還是關機。
她把手背上的針頭扒了,從**坐起來。頭很疼,腹部的肋骨也疼,好像是被人狠狠地踹過一樣。眼前閃過一些瑣碎的畫麵,有人衝著她肚子不停地踢踹,又揪住她頭發把她的頭往地上摔。
剛才駱昌說,綁架的人是蔣順,所以那個打她的人影是蔣順?
再繼續想下去頭就要裂開了。她下床往外走,手背針孔沒有愈合,有血珠往外湧。
她盯著紅色的血液,腦中再次閃過一些畫麵,血順著她的手蜿蜒而下,快把她一雙手全都染紅。
她閉了閉眼,重新去看自己的手,手背上隻有零星幾點血珠。
她抖著手把血珠擦掉,打開門跑出去,張嵐過來拉她:“阿惹,你要去哪兒,你身體還沒好!”
“我想去見陸承佑,”她滿腦子都是陸承佑,再見不到就要瘋了:“他在哪個警局?媽你說啊!”
“我說過了,等警局了解完情況就會放他出來的。”
尹若心抬頭去看走廊裏掛著的電子日曆。
上麵顯示現在是12月27日上午10點46分,而她出事那天是12月25日下午,所以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快兩天。
“不行,我要去找他,被綁架的人是我,我去跟警察說。”
尹若心往外走,明明孱弱得來陣風就能吹倒,可幾個人硬是沒有把她攔住。
最後是駱昌拿出了一個手機給她:“承佑有話想跟你說。”
尹若心盯著手機,駱昌點開錄音,播放,陸承佑低磁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阿惹,我會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你乖乖的,好好在醫院養病,等身體痊愈後我就去看你。不要擔心我,這裏什麽事都沒有,一切都有我。”
隻是聽著陸承佑的聲音,尹若心就無知無覺地掉了眼淚。
“阿惹,回去吧,醫生說你要多休息。”駱昌收起手機:“承佑會沒事的,你別擔心。”
等尹若心回了病房,駱昌和張嵐去找醫生了解情況。
醫生說尹若心很可能是由於腦部被撞以及受到過刺激的原因,產生了暫時的選擇性失憶症。
“這種症狀跟腦部受到撞擊,以及受到刺激後產生的自我防禦機製都有關係,至於什麽時候會恢複記憶,這個誰也沒辦法給你們一個準確的時間。也許很快就恢複了,也有可能終生都會遺忘掉一部分記憶。不過這個對病人影響不大,她以後依舊可以正常生活。”
駱昌把這件事告訴給了警局的工作人員。兩位刑警互相看了一眼,問:“她是真的忘了?”
“是真忘了,她腦部受到重創,傷得很厲害。所以你們這幾天最好不要去打擾她,等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再來找她。而且那天到底是什麽情況你們也看到了,該勘察的也勘察過了,證據都在,不用這麽急來問她。”
兩位刑警暫時推後對尹若心的詢問,打算走的時候,駱昌把他們叫住。
“承佑是我的學生,”他這幾天也很不好過,一雙蒼老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看在我的麵子上,請你們多關照關照他,別給他為難。”
“放心吧駱院士,這些我們都知道。”張警官站直身體,朝著駱昌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駱昌微微頷首,輕說了句謝謝。
一直都沒有陸承佑的消息,不管問誰,都隻說他在配合警局調查。可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怎麽會暈過去,綁架她的蔣順在哪兒,陸承佑趕過去以後做了什麽,這些全都沒人告訴她。
她上網查,剛輸了幾個字,範瑩瑩就把手機搶過來。
“病人不能玩手機,趕緊睡覺,看你這臉白的,死三天的人都沒你白,不好好休息病怎麽能好?”
“瑩瑩姐,你告訴我,現在到底是怎麽了?”
“真的特簡單一事兒,”範瑩瑩的語氣盡量自然:“蔣順你知道吧,就是以前咱學校回回考第二那人,他估計是因為成績總輸給陸承佑,他特別不甘心。跟陸承佑鬥他鬥不過啊,他就把主意打到你這了。你住的龍溪莊園,那裏其實是他爸給他的產業,雖然法人不是他,可實際擁有人是他。他就想了個招把你騙過去,把莊園裏所有人都打發走了。你不是說你進房間的時候感覺陰森森的嗎,那是因為蔣順進了你的房間,那個畜生他想猥褻你!可你拚死不從啊,他就急眼了把你打成了這樣。後來陸承佑……陸承佑趕到以後看見你都被人打暈了,他一急眼就把那畜生給打了。”
“隻是這樣?”
“是……是啊,就是這樣。”範瑩瑩心虛地咳了聲:“阿惹,真沒事兒,你放心吧。”
“他把蔣順打得很嚴重嗎,為什麽都這麽多天了警局還沒有放他出來?”
“也……也不是特嚴重吧,不過也不輕,所以程序就複雜了點兒。”
尹若心並沒有完全相信,可心多少放下來了些。陸承佑雖然打了蔣順,那也是因為蔣順有錯在先,就算把人打成了重傷,按正常法律來講陸承佑也是無罪的。
可又想到蔣順的父親是蔣原平,那個傳說中不常露麵卻勢力很大的人。
越想越不能放心。等病房裏沒有了其他人,她換掉病號服偷溜出去。
跑下樓,穿過醫院大廳。正中間懸著一個電視,裏麵正在播放新聞。醫院裏亂糟糟,充斥著病人詢問聲、工作人員回答聲以及小孩尖厲的哭聲。電視音量很大,壓過在場所有人的聲音,透進了尹若心耳朵裏。
“近日,龍溪莊園發生一起命案。死者疑被人故意謀殺,嫌疑人作案手段極其殘忍,幾乎把受害者頸部整個割斷。到底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嫌疑人才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受害者蔣某,以全市高考第二名的優異成績被京大錄取,在校成績優越,深受校方器重。”
“蔣某在校表現良好,學習刻苦,常常一天有二十個小時窩在實驗室裏。據多名知情人士透露,蔣順是航天人才培養計劃中最受器重的一員,如今天才殞命,無異是一大損失。”
“目前警方已經將嫌疑人緝拿歸案,嫌疑人陸某佑,也是京大大一新生。據知情人士透露,陸某佑與蔣某是同班同學,存在競爭關係,不久前陸某佑因表現不佳卸任課題組長,蔣某接手後課題進展良好,陸某佑疑因懷恨在心對蔣某產生殺心。”
尹若心猝然回頭,盯著顯示屏上滾動的新聞。醫院裏的嘈雜聲漸漸小去,另一種針對新聞的討論聲變大,一句句殺人不見血地往她心窩裏捅。
“現在的學生心理也太不健康了,比不上人家就把人家給殺了,這得有多扭曲啊。”
“死的還是京大的學生,太可惜了,本來是能給社會做貢獻的。”
“必須要嚴懲凶手,一命還一命。”
“你聽說了嗎,這個姓陸的家裏是做生意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陸氏集團你知道吧?我就說那些奸商沒一個好東西,你看看,教出來的這是什麽兒子啊,嫉妒心也太強了。”
“這種人家是不是背後都有靠山啊,到時候會不會輕判,再弄個保外就醫什麽的?”
“很有可能,咱們趕緊上網評論去,讓法院一定要重判。我告訴你啊,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隻要咱們聲音大了,上麵肯定會顧及到我們情緒的。”
“對對對,都去評論施壓,這個姓陸的學生必須死!”
不斷閃回的畫麵混合著烏合之眾的聲音不停碾壓著尹若心的大腦,一把鑿子頂在她頭頂,鐵錘一下下重重地砸,鑿子一寸一寸嵌進她頭骨。她再次看到自己手上布滿了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她的未來,她擦不掉。眼前一片漆黑,她卻隱隱感覺到一個人停在了她身邊,他手裏拿著什麽,一點一點地,把她手上的血擦幹淨。她意識薄弱,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隻剩了那個人的溫柔呢喃:
“別怕,我會保護你。”
時針分針秒針瘋了一樣地轉,鑿子隨著火星四濺砰地沒入她大腦。
尹若心閉上眼,朝地上栽倒過去。
趕過來的張嵐哭著跑去扶她,大喊:“醫生!醫生快來救救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