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天穹, 她奮力向前奔跑,沒有目的地奔跑。風擦過她的臉頰,星星大片大片墜落,世界寸草不生, 到處是焦黑的泥土。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為什麽要一直往前跑, 腦海裏隻記得一個名字。
陸承佑。
陸承佑。
陸承佑。
“陸承佑!”
她叫著這個名字從夢裏清醒,入目依舊是一片白,還是那些人站在她的床邊,還是看不到陸承佑。
她眼角無意識地往下滑著淚,不管這些人的噓寒問暖, 隻把目光落到駱昌身上。
“駱老師,陸承佑被抓了,是不是?”她的聲音破碎。
駱昌很長時間後才開口:“是。”
“殺人罪?”
“是。”
“你不是跟我說, 蔣順是過錯方,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抓陸承佑?”
“承佑把人殺了, 他如果隻是捅傷了人還好說,可他把人脖子都快割斷了!”
尹若心從**坐起來, 一字字尖厲地說:“那又怎麽樣,是蔣順有錯在先, 陸承佑就算把他千刀萬剮也是他活該!”
“蔣順是蔣原平的兒子!”駱昌說。
所有人都沉默了。人就是有許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就是有邁不過去大山的時候。
“蔣原平隻有他一個兒子,”駱昌說:“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承佑毀了他的希望,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他都不會放過承佑的, 他會動用一切手段坐實承佑的蓄意殺人罪。現在蔣原平已經開始動手了,第一件事就是在搞輿論。你也能看到, 承佑的名聲已經臭了,所有不明真相隻知道在網上了解信息的人全都認定他是嫉妒成狂故意殺了他的競爭對手。人就是這麽可笑,資本一下場,什麽風向都能控製。蔣順他是個什麽東西,給承佑提鞋都不配的人,現在卻被包裝成了少年天才,被包裝成了對人類科學界有大用的人!我們鬥不過的,對方力量太大了。”
“所以,陸承佑會死?”尹若心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另一個念頭隨之而來。
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了,她就替自己找一把好刀,最好是吹毛斷發的那種,死得會比較幹脆,不會受太多折磨。
“我在想辦法保他,”駱昌說:“我們整個航天局都會盡力保他,蔣武平勢力再怎麽大,對我們多少都會有顧忌。”
駱昌說到這裏停了停,摘下眼鏡擦了擦有些濕的眼睛:“承佑是我們培養了很多年的學生,我們絕不會看他出事。我現在就去想辦法,聯絡聯絡人。”
“駱老師,”尹若心叫住他,過了很長一會兒,她問:“蔣順真的是陸承佑殺的嗎?”
在場的人一片靜謐,全拿不可思議的眼睛去看她。她繼續說:“會不會弄錯了,人其實是我殺的。我可以記得,那天我手裏是有刀的,現在那刀不見了。”
“凶器確實是那把刀,可用它殺人的是承佑,目前被當做證據留在了警察局。這些事警方已經勘察過了,包括刀上的指紋,現場打鬥過的痕跡,以及蔣順的致命傷,傷口深度和長度,這些全都跟承佑的說法對得上。”
駱昌回過身:“承佑讓我告訴你,你什麽都沒有做錯。既然有些事想不起來了,就不要去想,一切都聽他的,他會盡力跟蔣原平周旋,會活著從牢裏出來。”
一直到尹若心病好,她都記不起在龍溪莊園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警察來找過她兩次,了解她的情況,隻簡單問了她兩句話就走了。
跟駱昌說得一致,警察經過各方麵勘察後,完全洗清了她的嫌疑,將她認定為是綁架案中的受害者,對她十分客氣。
陸承佑依舊不肯見她,她隻能徒勞地在警局外等,找人打聽現在事情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駱昌還告訴她,即使陸承佑是為了救人和自衛才動了手,可這些證據不是很有力。再加上有蔣原平的施壓,陸承佑幾乎不可能會被無罪釋放。
陸承佑被法院正式起訴,一審那天尹若心以證人身份出庭。駱昌跟陸承佑見過麵,陸承佑不願意讓尹若心再摻和進這件事裏,讓駱昌想個辦法阻止。尹若心不肯,開庭那天還是去了。
蔣原平也在,他平時從來不會輕易露麵,凡露麵都是在大場合,那天卻以一名普通父親的身份在原告席裏坐著。往日打理得漆黑油亮的頭發如今白了一半,人也老了很多,手裏柱著根手杖。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沉重肥厚的眼皮往下壓著,蓋住他眼裏的情緒。
他表現得一直很冷靜,可尹若心就是能從他身上看出,他想要整死陸承佑的決心。
一陣門響,尹若心往前看,兩名法警帶著陸承佑出現。
他穿著囚服,戴著手銬。頭發剪短了,下巴上冒出一層淺青色的胡茬。臉上有幾道結了疤的傷痕,還在恢複過程中。
尹若心喉頭劇烈地發苦,幾道眼淚無知無覺地掉下來。陸承佑知道她在,他不看她,始終都沒有看,兩隻眼睛裏沒什麽溫度,淡薄冷漠。
尹若心很想撲過去問他過得好不好。
可是怎麽能好,他本來是那麽驕傲的人,是自由自在展翅翱翔的雄鷹,現在卻被折斷了翅膀。
尹若心一直看著他,眨眼都舍不得。想讓他也看她一眼,可他沒有。
給他做辯護的是跟了陸家十幾年的計律師,快要五十歲,是律師界裏響當當的人物。開庭後計律師依次提交了一係列證據,證明陸承佑當天收到尹若心的信息,趕去龍溪莊園見她,發覺出莊園裏的異常,裏麵像一座空城,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
陸承佑到了501號房前,推不開門,並且聽到了屋裏傳出有人被毆打喊救命的聲音。他立刻就聽出來那是尹若心的聲音,迅速跑出了樓,借大樓外牆結構攀爬到五層,從半開的陽台進入501號房,那時蔣順正對尹若心實施毆打,尹若心頭部被撞擊,昏迷了過去。蔣順低下身開始撕扯尹若心的衣服,撕扯過程中尹若心襯衫最上麵一顆扣子掉落,這些當時都有記錄。
陸承佑為了救人,跟蔣順扭打到一起。蔣順撿起地上被尹若心遺落的一把美工刀,在陸承佑的胳膊、肩膀以及臉上割出了幾道傷口,陸承佑仗著身高以及力氣優勢把刀搶了過來,搶奪過程中手上有劃痕。
把美工刀搶過來以後,為了自保陸承佑拿刀去刺蔣順,蔣順奪刀,在陸承佑手背抓出了幾道血痕,所以他指甲裏檢出了陸承佑的皮膚組織。陸承佑拿刀刺他,蔣順在求生本能下翻身將陸承佑壓倒,製止他揮刀。而陸承佑亦是為了自保,掙開蔣順的手,美工刀從左至右,割裂了蔣順的脖子,血噴灑到陸承佑的手以及臉上。對於這些事,當時負責查案的警方早就有詳細的鑒定。
計律師說完這些,原告席上的蔣原平將手杖握緊,滿是皺紋的額頭擰緊,眼裏發出凶光。
控方律師起身陳述,他完全推翻了被告方陳詞,說陸承佑並非為了救人以及正當防衛才會殺人,而是早有蓄謀。原告律師放出一段監控,監控裏是陸承佑進了一家商店,從裏麵買了那把凶器美工刀。
所以凶器是陸承佑帶過去的,而蔣順跟尹若心是很好的朋友,這一點兒也有證明,蔣順經常去一家中醫館治療失眠,而常給他進行艾灸治療的是尹若心。尹若心會去龍溪莊園是應了蔣順的邀請,這一點尹若心的導師提供了證明,尹若心在收到邀請以後,是高高興興去赴約的。
至於尹若心為什麽會受傷,這是因為陸承佑早就發現她跟蔣順關係不一般,又撞到兩人共處一室。陸承佑脾氣差愛打架是出了名的,在此之前也曾多次毆打過女生,對於這些一位叫董宜的女生可以作證。所以陸承佑誤會尹若心跟蔣順有染,惱羞成怒下動了手,又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美工刀將蔣順殺死。
尹若心第一次知道人竟然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
“你胡說!”她不管不顧地在庭上大喊:“根本就不是這樣,蔣順他是什麽東西,我多看他一眼我都覺得惡心,怎麽可能跟他是朋友!”
法官看了蔣原平一眼,蔣原平神色不動。法官清咳了聲,警告尹若心不要咆哮法庭,計律師也提醒尹若心現在不是她說話的時候。
控方心思很明顯,就是要置陸承佑於死地。他們篡改了對陸承佑有利的證據,模糊了時間線,把一切都引向陸承佑是蓄謀殺人這個結果。
有人給法官傳了份文件,法官看了眼,合上放下去。
到了質詢環節,尹若心終於能說話,她否認自己與蔣順交好,也否認當天是去龍溪莊園赴約。
“我是給蔣順看過病,可是跟他根本就不熟,會去龍溪莊園是我導師說那是學校安排的。我也根本不是去那裏見蔣順的,導師跟我說那邊有一場為期三天的中醫討論會,會有很多有名的中醫大師都會在,所以我才去的。”
“東郊龍楓酒店在12月24日至12月26日確實舉辦了場中醫學討論會,”控方律師極其冷靜地說:“可那場討論會不對外開放,同時沒有給過任何學校任何參會名額。關於這些我方也有證據已經提交上去,可見證人是在撒謊,她的證詞沒有任何可信度。”
“你才在撒謊!我要見我的導師,導師可以給我證明!”
“你所說的導師陳梅現在就在庭外,可以隨時傳喚,我請求法官讓陳梅前來作證。”
“請求準允。”
法官讓傳證人,陳梅從外麵走了進來,昂著頭,一臉坦然,略顯蒼老的臉上不見一絲慌亂。
法官摘掉眼鏡,詢問陳梅:“你是尹若心的導師?”
“是。”
“尹若心說你帶她去參加了在東郊龍楓酒店舉辦的中醫討論會,這是否屬實?”
“不屬實,對於這件事我毫不知情,並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說。那場中醫討論會我聽過,也很向往能去長長見識,可我資曆不夠,根本就沒有入場券。”
陳梅扭頭看向對麵的尹若心:“所以我很好奇,若心同學為什麽要說她參加過討論會,還說是我帶領她入住龍溪莊園的。這些根本都是無稽之談,那幾天裏因為學校臨近期末,我應學校要求在準備出題工作,因為時間很緊,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學校,這些跟我一起準備出題工作的同事可以替我證明,包括學校監控也可以看到那幾天我的行動軌跡。”
很長一段時間裏,尹若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意識到她和陸承佑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
她僵硬地轉動脖子去看從剛才到現在為止始終一言不發的蔣原平,死死地盯著他:“你們胡說!你們全在撒謊!”她指著陳梅:“是你帶我去東郊的,你是個老師啊你怎麽可以撒謊!”
“若心同學,”陳梅頗發愁地皺起眉:“老師沒有撒謊啊,是你在撒謊。老師都聽說了,你腦部受到過重創,得了什麽選擇性失憶症。既然都失憶了,那剛才那些話是誰教你說的啊?若心同學,老師跟你講過,作為學生不僅要好好學習,更要好好做人。你是拿了誰的好處或者是被誰威脅了嗎,怎麽可以撒這麽大的謊啊。被害者失去的是一條生命,你怎麽能一點兒同理心都沒有,還在他死後誣陷他呢?”
尹若心好想笑。
笑這個荒誕的世界,笑這個黑白顛倒的人間。
“你胡說八道,你們全都在胡說八道!你們全都瘋了!”她看向蔣原平:“你,是你搞的鬼對不對!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失去了兒子就想讓所有人陪葬是不是!”
法官再次警告尹若心,見她根本不聽勸,擺手讓法警把她強製驅逐。尹若心被拉出法庭的同時還在衝著蔣原平大喊:“我告訴你,你兒子就是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他曾經下過毒想害死陸承佑你知不知道!蔣順就是個小人,他死不足惜,他就該死!他活著才是個禍害!蔣原平,你聽好了,那天所有的事我都想起來了,你兒子是我殺的,是我殺了他!不是陸承佑殺的!你想殺你就殺我,你別動我的陸承佑!”
陸承佑剛才一直都很平靜,在這些話後卻猝然紅了眼睛。他對所有結果都有預判,唯獨沒有想到尹若心會說出這些話。
“人是我殺的!”尹若心還在不停地喊:“蔣原平,我給你兒子償命,你放了陸承佑!你們全都不許動他,你們有什麽資格這麽對他!”
她一直胡言亂語,兩名工作人員甚至想捂她的嘴巴,對視一眼後也真的這麽做了。
尹若心的聲音嗚嗚透出來,陸承佑在這個時候徹底崩潰,猝然轉身跳出被告席,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朝著尹若心跑,一邊目眥盡裂地大喊:“媽的你們誰都別碰她!”
法警反應過來去抓他,他的動作實在太快,已經穿過半個法庭跑到尹若心身邊,推開兩個工作人員一把將尹若心抱住。更多的法警過來拉他們,他們在萬人中央離經叛道地緊緊抱在一起,尹若心忍了這麽多天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回抱陸承佑,一聲聲叫著他的名字。
她抵抗著那些人想把她跟陸承佑分開的企圖。可她跟陸承佑的力氣還是太小,他們終究敵不過這個世界。
被拉開的那一秒,她再一次地聽到了陸承佑在她耳朵邊說的話:“別怕,我會保護你。”
是再一次地聽到,她之前絕對有聽到他這麽跟她說過。是在什麽時候,什麽樣的情況下,他到底為了保護她都做了什麽,為什麽她偏偏忘記了這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