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佑在牢裏的第一年, 尹若心渾渾噩噩,每天不知道要幹什麽。學校的功課一落千丈,掛科是常事,隻有幾門純中醫的科目得了滿分。學校對她忍無可忍, 想開除她, 後來曹衡過來找領導說了幾句話, 把尹若心的學籍保住了。
尹若心才知道曹衡是學校的名譽教授。
曹衡見尹若心一點兒學習的心思都沒有,把她帶到了醫館,讓她在身邊跟著,每天看他給人治病,有時候打打下手。
中午尹若心就留在醫館吃飯。曹衡的妻子叫馬馨, 這麽多年都沒有孩子。馬馨一直很喜歡尹若心,拿她當親女兒一樣疼,飯桌上不停給她夾菜, 把她的碗堆得都快成一座小山了。
曹衡看一眼尹若心, 也給她夾了點兒菜, 終於說起:“阿惹,你不打算好好念書啦?”
“我有在念。”
“你好幾門課全掛了。”
“學校教的沒意思。”
“胡說。阿惹, 我告訴你啊,這世上的任何一門知識它都是有用的, 不能小看。你連基礎都學不好, 以後哪個病人能放心給你治?”
馬馨怕他說得太直把孩子嚇著,用眼神提醒他委婉一點兒。
曹衡轉化了下口氣,父親一樣說:“阿惹啊,學是要好好上的, 你要是畢不了業,將來怎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你怎麽掙錢養活自己。不說養活自己, 就說你的陸承佑,他書都沒得念了,七年後才能從牢裏出來。社會是發展得很快的,到時候他跟社會脫了節,連生存都是問題。而且他們家已經敗了,他不再是以前的富家公子哥了。他爸拿著錢跑到了國外,一分都沒給他留,還把他在銀杏路的那棟房子也給他賣了!到時候你想想你跟他要怎麽過,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公子哥,你讓人租房住嗎?不為你自己,你就全當是為了他,努力一把,行嗎?”
曹衡的那些話讓尹若心醍醐灌頂。
從那以後,她在學校像變了個人,用功讀書,每次考試都認真對待。她天賦好,稍微用點兒心就讓別人望塵莫及,每次獎學金總能被她搶走。她社交能力不好,又因為經曆過一場影響惡劣的案子,在學校名聲很差,幾乎沒人不在背後偷偷議論她。老師們也很少有人喜歡她,可都知道她聰明,能給學校爭光,每回市裏舉辦的中醫學競賽項目,學校總要派她去。她沒一次掉過鏈子,回回都能把獎杯帶給學校,而獎金她全拿走。
除了獎學金,有一天開電玩城的陳強叔找到她,告訴她,電玩城在換過一批新的設備後慢慢開始盈利了,按照原先說過的,他要給陸承佑分紅。可陸承佑在入獄前見過他,跟他說要把電玩城投的股份全都轉到尹若心名下。
“這個月應該給你的分紅是七萬三千六百八十四塊五角七分,”陳強把一張卡給她:“都在這張卡裏了,以後每個月的分紅我都會按時給你打。”
尹若心看著那張卡,突然就哭了。
她不知道陸承佑究竟為她做了多少事。
陸承佑入獄的第二年,尹若心還是沒能見他一麵。
他甚至托賀炎來跟她說了幾句話。
“承哥說……說時間過去這麽久了,”賀炎嗓子裏堵著,鼻子發酸:“他早不喜歡你了,你們兩個就算已經分手了,以後誰也別惦記誰,你該找新歡就找新歡吧。”
尹若心默了很長一會兒,把臉上幾滴淚擦掉,抬起頭說:“那你去告訴他,我這輩子就賴上他了,除了他我誰都不找。”
陸承佑不肯見她,她一有時間就去監獄前站著,一天天地等。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她知道陸承佑就在那扇銀色的大鐵門裏。在這邊站一會兒,會讓她有種起碼能跟他離得近點兒的安全感。
每天晚上都失眠,她就一遍遍地聽手機裏的一段三分多鍾的錄音。陸承佑磁性好聽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在唱一首很甜的情歌,是給她唱的。
那天高朋滿座,人聲喧嘩,他在台上坐著,透過昏暗光線找到她,唱情歌的時候目光始終沒從她身上挪開。
她心有餘悸地想,還好那天把他的聲音錄了下來,不然這無數個漫漫長夜她該怎麽度過。
第三年,9月份中旬的時候,尹若心見到了陸承佑,陸承佑沒看見她。
那天陸承佑跟幾個獄友一起在外頭進行社會勞動,在大街上掃垃圾。這個消息是駱昌告訴給尹若心的,駱昌不忍心看這丫頭一天天沒有盼頭地等下去,發消息跟她說,她要是想見陸承佑,就在昌寧街2號路口的咖啡廳裏等著,記住一定要偷偷地去,不要讓陸承佑發現她。
尹若心一早就在那邊等,從晨光熹微等到了日上三竿,陸承佑跟幾個同樣穿著橙色勞改服衣服的人拿著掃帚走過來,在路邊清掃落葉。
尹若心站在窗裏,陸承佑在窗外。他的樣子沒有什麽變化,隻是頭發短了些。他的氣質本就鋒利,這個發型襯得他臉部線條更加淩厲分明,攻擊性更強,有種逼人的英俊。五官依舊深邃,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情緒藏得更多,神色不顯。皮膚要更白了些,好像常年曬不到太陽的那種冷白色。
是因為一直待在常年看不到太陽的屋子裏,才會這麽白的嗎?
尹若心想到這裏,情緒再也控製不住,掩住嘴無聲地掉眼淚。
這個城市一到秋天就滿地金黃。陸承佑把銀杏葉掃到一堆,突然愣怔下來。
他記起高三那年的秋天,這個城市也是落了滿地的銀杏。他跟尹若心站在一堆銀杏葉旁,怕她冷,把她的手拉起來哈了幾口熱氣。
女孩子的手又小又軟,他每次碰都怕會把她捏碎了。
這幾年不在她身邊,他總擔心天氣變冷的時候,她的衣服穿得會不夠暖。
在他身後,街角咖啡廳裏的尹若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哭得滿麵淚痕。
第四年,蔣原平的事業依舊如日中天,沒了兒子後的他做事更加狠辣決絕,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往上爬的決心。
這種環境下尹若心依舊沒有放棄,嚐試著上報材料,要求法院重新審理陸承佑的案子,同時要求徹查蔣原平是否有不被允許的違規行為。材料一次次地石沉大海,她就一次次地重新嚐試。
範瑩瑩和聞剛一幫人去了各自家族公司裏實習,開始了他們精彩而幸福的人生。每次看到他們,尹若心就更心疼陸承佑。
明明陸承佑的未來是最為光輝燦爛的,卻因為她而一朝滾入泥塵。
陸承佑這些朋友經常會把她拉出來聚,帶著她吃好吃的,去看好看的風景。自從陸承佑入獄,他們都知道了一件事,陸承佑是真的喜歡尹若心,從來都沒有在開玩笑。
陸承佑從沒有說過他對尹若心有多麽真心,全世界卻都看出來了他的真心。
尹若心一直鬱鬱寡歡,自從陸承佑入獄後,她就不會笑了。範瑩瑩看她這個樣子也難受,安慰她:“阿惹,還有三年陸承佑就能出獄了,你不要太傷心好不好?陸承佑要是知道你每天都這麽難過,他會心疼你的。”
尹若心隻是低著頭,能看到她拿著酒杯的一隻手瘦得厲害,人單薄得好像來陣風就能被吹倒。眼裏沒有神采,恍如一壇死水,她就這麽行屍走肉地過到了現在。
範瑩瑩握住她的手:“阿惹,你別這樣,七年的時間很快的,一眨眼就能過去了,你看這四年是不是就過得很快?”
“我曾經問過陸承佑,”尹若心突然開口,聲音很靜,卻滿透著悲涼:“為什麽會喜歡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他跟我說,第一次動心是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雨,丁泰帶了很多人偷襲他,把他打傷了,他跑進了我家的藥店買藥。丁泰來找他,可我把他藏了起來,救了他。他說,他是那天晚上開始注意到我的,他總忘不了我雖然害怕,也還是堅持要保護他的時候的樣子。”
尹若心把嗓子裏的苦意咽下去,說:“如果我知道他有一天會這麽喜歡我,那天晚上我就不幫他了。”
早知道他會愛她愛到骨髓,她寧願成為他生命裏普普通通的一個過客。
第五年,尹若心學校的功課基本結束,開始在曹衡的醫館正式實習。曹衡年紀大了,想早點兒退休享清福。本事差不多全都教完,又觀察了一陣後,確認尹若心現在確實能獨當一麵,他把醫館交給了她,第二天就帶著老婆滿世界旅遊去了。
尹若心順利畢業,開始經營醫館。
第六年,醫館裏來了位外國病患,說鼻塞常年很嚴重,睡覺常被憋醒,看了很多醫院,都隻會給他開點兒通鼻的噴劑,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實在沒辦法了,看見這裏有家中醫館,也不管有用沒用,過來碰碰運氣。
尹若心檢查了他的鼻腔,給他捅了管藥。
半個月後,那外國人找過來,入鄉隨俗給她送了個“妙手回春”的錦旗,同時帶了一幫記者,非跟尹若心合了幾張影,受采訪過程中把尹若心的醫術天花亂墜亂誇了一通,每句後麵都跟著一個誇張的“amazing”。
那個采訪視頻莫名在國際視頻網站爆火,緊接著火到了國內。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媒體們立即緊鑼密鼓地造勢,把尹若心推到“正統中醫傳人”的位置上,隔幾天就幾個新聞砸下去,徹底把她捧紅。
慕名來醫館的人越來越多,尹若心掙到的錢越來越多,短短一年裏收入已經十分驚人。她把錢全都存起來,攢夠以後第一件事是把銀杏路陸承佑的那套房子全款贖回。
第七年,陸承佑出獄。
雖然有蔣原平的人一直在暗處使絆子,可駱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陸承佑在獄裏確實表現良好,在駱院士的多項技術研究中又有功,各項手續成功批下來後,他提前六個月在那年夏天出獄。
這個消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出獄後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尹若心的醫館。他站在醫館外,頭上戴著頂鴨舌帽,風把他身上單薄的黑色T恤吹得微微鼓起。
醫館大門開著,絡繹不絕的病人往裏走。
大半個小時過去,尹若心從醫館出來。門口停著一輛送藥材的車,她接過送貨單在上麵簽了個字,工人忙著把藥材送進去。
她走到門口時突然感覺到什麽,扭頭往外看。
陸承佑隱在街道轉角處,她沒有看到他。夏天的風吹過來,微微吹動她臉龐碎發,遮擋住她的視線。她把碎發往耳後掖,仍是看著街道深處。
時隔七年,她還是那麽瘦小單薄,有種弱不禁風的脆弱感。雖然已經二十五歲,可看上去依然有種幼態感,時光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她就像永遠停留在了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一步都不肯往前走。
醫館裏有人喊“尹大夫”,她應了一聲,戀戀不舍地朝遠處又看了看,轉身進了醫館。
陸承佑壓低帽簷,手抄進褲子口袋背過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