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天,趁營中無事,鐵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獵鷹海冬青,獨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馳去。一人一馬已經踏上進入黑川的林間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頭上的海冬青淩空飛起,盤旋數周後又“嘎嘎”叫著向前飛去。鐵木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急忙策馬緊緊相隨。
尚有數箭之地,鐵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驚飛的原因。原來是一位馴手在追趕一匹埋頭瘋跑的野馬,從他手持套馬杆的騎姿來看,他正在尋找合適的時機與角度以便一套即中。
馴馬常被視作勇者的遊戲,極具刺激性和挑戰性,鐵木真頓覺精神一振,勒馬靜觀那人身手如何。
幾乎轉眼間,馴手追到野馬近前,果斷地將手一揚,套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標,鐵木真暗讚一聲,繼續注目觀看。
那野馬雖被套住,卻不肯服輸,又蹦又跳,奮力掙紮。就在雙方角力萬分緊張之時,發生了一樁意外,馴手的套馬杆突然折斷,馴手仰麵朝天向後摔去。
鐵木真大吃一驚,正欲上前相助,卻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隻見馴手非但沒有摔下,相反,他借著落勢鉤鐙換腳,將一隻腳鉤在馬鐙之上,緊貼於馬肚一側,仍對野馬窮追不舍,及近野馬,馴手拋下了半截套馬杆,將身一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野馬身上突添重負,凶性大發,長嘶一聲,前蹄淩躍,馬身幾近豎直。然而,任憑它怎樣奔跑跳躍,馴手巋然不動,如此幾番較量,野馬終於精疲力竭,打著響鼻,無奈地低頭認輸了。
馴手此刻也是一身熱汗,他跳下馬背,心滿意足地拍拍馬脖子。那馬回過頭,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顯得異常溫馴。
“這位壯士,好身手!”鐵木真脫口讚道,催馬向馴手走過來。馴手循聲回頭。刹那間,他覺得渾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動。難道會是他嗎?
他敢確定自己此前從未見過這個人,可偏偏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鐵木真顯然更吃驚,馴手的年紀之輕大出他的意外。
“您……”
“在下鐵木真。請問壯士大名,屬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 想見而不得見的鐵木真。
“我叫木華黎,主爾勤人氏。”馴手靦腆地回答,全無平日的冷肅。
木華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爾口中的那個木華黎嗎?
僅僅在幾天前,鐵木真才聽到木華黎這個頗富傳奇色彩的名字。正因這個名字太過響亮,使他無論如何不曾設想過木華黎會如此年輕。說真的,倘若不是他剛才親眼所見,任誰說他也很難相信一個馴手在套馬杆折斷之後,還能有驚無險,相當漂亮地馴服了野馬。尤其是木華黎借著落勢鉤鐙換腳的那一瞬,讓鐵木真對木華黎那超乎尋常的敏捷、膽氣和應變能力歎為觀止。僅此一招,亦足以證明主爾台、惠勒答爾的推崇絕非虛謬……
鐵木真壓下心中的讚歎,稍稍走近些,用一種鑒賞的目光端詳著麵前的野馬。
這是一匹體格壯碩、雄駿無比的寶馬,遍體通黑,毛色烏亮勝如閃緞,除馬蹄外全身上下絕無一絲雜色。而它的奇特之處也在於,它全身烏黑,四蹄卻純白如雪,好似剛剛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駒?居然是踏雪神駒!
踏雪神駒堪稱馬中極品,通常生長生活在崇山峻嶺中,矯捷機警,性烈如火,常人見都難見,更別提馴養了。當年,鐵木真的叔祖忽圖赤汗曾得到過一匹,此後便如絕種一般,蹤跡難覓。不意今日在此處識得寶馬,鐵木真一時簡直喜出望外。
“好一匹烈馬!”他不知讚馬還是讚人。
木華黎微然一笑,一語雙關:“個性越烈的馬,一旦被馴服,就越能成為馴者的夥伴。鐵木真首領,您若喜歡這匹踏雪神駒,不妨將它留在身邊。”
鐵木真看看木華黎,臉上既無驚奇之色,更無推辭之意。“那我愧領了。”他喜悅地說,坦率質樸,一如心境。
很久,木華黎沒有這般心動的感覺了。原來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遠莫過於男子漢那毫無矯飾、坦**如砥的襟懷。一個真誠的人又怎會拒絕真誠的饋贈呢?何況還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鐵木真伸手從腰間摘下寶劍:“木華黎,我們一見如故,這柄劍請你一定要收下,權做個紀念。”
木華黎接劍在手,立刻辨出:“這不是那對在草原上久負盛名的金星銀鷹劍中的金星劍嗎?我不能……”
鐵木真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一柄劍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辭,此劍正合你用!對了,我還想問你,你既是主爾勤人氏,因何又到了劄答闌部?”
“此事一言難盡,裏麵糾纏著兩輩人的恩恩怨怨,首領若有興趣,改日我一定細細講給您聽。”
鐵木真點點頭,不再追問,拉著木華黎坐在草地上。兩個人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隨意地攀談起來。
因與木華黎相談甚洽,鐵木真返回營地時已近黃昏,他顧不得吃飯,急切地喚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賞一下他新得的寶馬良驥。
孛兒帖對馬不在行,不過,單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樣子,她也知道這匹馬有些來曆:“這馬是你馴的嗎?它的樣子可夠凶的。”
“你還沒見過它真正凶的時候呢。不瞞你說,就是我馴這馬,也需費許多功夫。”
“聽你說話的語氣,這馬是別人送你的了?”
“不錯。你猜猜看,會不會是一個有漂亮女兒的老頭兒?”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馬,又得人。”
“真的,你不吃醋?”
夫妻倆正彼此逗趣,博爾術來了。看到他,鐵木真十分高興:“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這匹馬如何。”
博爾術雙目微閃,脫口而出:“踏雪神駒!”
鐵木真讚賞地看著他:“好眼力!”
“您從哪兒得來的?”
鐵木真並不相瞞,將他目睹木華黎馴馬以及由此與木華黎相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博爾術。
“木華黎……”博爾術念著這個名字,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麽?”
“我聽忽必來談起過他。”
“忽必來?”鐵木真的腦海裏迅速浮現出一個形象:結實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臉絡腮胡子與朝倫堪稱伯仲。“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忽必來是隸屬巴魯剌思部的一位年輕將領,對吧?”
“對,是他。”
“他怎麽說?”
“他所說絕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這樣認為:木華黎是位膽識兼備的文武奇才,可惜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鐵木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木華黎給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處處表現出一種天性的爽快和坦誠。
鐵木真一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獨具,與木華黎的接觸雖然短暫,卻足以讓他認定木華黎有天縱之才,比起人們的讚譽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令人費解的倒是惠勒答爾閃爍其詞地提到木華黎與劄木合之間的恩怨糾葛。博爾術好似看透了鐵木真內心的疑惑,他一語道破天機,讓鐵木真大吃一驚。
“忽必來還說,木華黎與劄木合首領有殺父之仇。”
原來如此!
“首領,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爾術饒有意味地問道。
鐵木真會心一笑,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