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營的第二個冬季,豁爾豁納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發了大規模的狼患,山下各部防範無益,人畜多有傷亡,損失慘重。鐵木真十分關注此事,欲與安答聯手除害。可不知劄木合怎麽想的,每次見他都避而不談。

一場暴風雪過後,忽勒山附近的牧戶開始從夾裹著雪花的凜冽的寒風裏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們不得已派人求助於劄木合。劄木合經過一番籌劃,召來了木華黎。

木華黎走入劄木合的大帳時,劄木合正背對著帳門烤火,聽到腳步聲,頭也沒回。

“你找我來什麽事?”木華黎的語氣裏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災,我思防範無益,不如組織一次大規模的獵殺,永絕後患。你在這方麵一向經驗豐富,我打算派你帶人前去。”

“行,我去準備。”

劄木合這才回過頭來,別有深意地審視著木華黎。

木華黎平靜地迎住了劄木合的目光。

驀地,劄木合的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他揮揮手:“沒事了,你去吧。我讓紮西配合你的行動。”

紮西是劄木合的心腹,木華黎雖討厭此人,卻也無由反對。

忽勒山的狼群越來越肆無忌憚,木華黎針對狼群習性,經過周密細致的調查,製訂了獵殺方案。這個方案稱得上天衣無縫,當木華黎率領狩獵隊伍進入忽勒山時,群狼的命運似乎就被注定了。

然而,世事變幻,人們可以主宰狼的命運,卻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

不出木華黎所料,狼群按照他的“指揮”,乖乖地進入了事先設置好的包圍圈,被弓箭手團團包圍,隻待木華黎一聲令下,就會被聚而殲之。誰承想,木華黎尚未發令,就見自己這邊突然一陣大亂,接著,紮西帶領手下人紛紛跳上馬背,爭先恐後地逃之夭夭了。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瞬間足以決定一切。

轉眼的工夫,木華黎便隻身處於群狼的攻擊之中。

木華黎將“九連環”握在手中時,心裏異常冷靜和清醒。“九連環”原本是忽圖赤汗贈與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又留給他的,迄今為止,他還不曾試過它的威力。而今,麵對咄咄逼近的死神,他既不抱生還的希望,也不放棄最後一搏的努力。

近了,近了,更近了……

木華黎穩穩地射出“九連環”,霎時,九隻跑在最前麵的狼掙紮了一會兒,便一個個伸頭展足,倒地不動了。

後麵的狼受到震懾,行動變得謹慎了許多。但凡狼,都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習性,“同伴”的死更激起了它們複仇的野性,它們略作停頓後,如同商量好一般自動分做兩隊:一隊從兩翼包抄;一隊仍從正麵向木華黎直撲過來。此時,除了拚死一戰,木華黎已無路可退,他扔下“九連環”,抽出金星劍,集中起全部意念,慢慢向左側一棵枯立的樹樁後退去。

白雪皚皚的忽勒山穀裏,就要開始一場人與獸、生與死的驚心動魄的大搏殺。

木華黎瀕臨絕境,反而勇氣倍增,他將平生所學所練全都凝聚在劍尖,利用樹樁做掩護,機敏地與群狼周旋著。隨著群狼不斷受傷或倒斃,他索性將身體暴露出來,劍走如風,零落星星血雨。

狼群攻擊的速度明顯遲緩猶疑起來。

形勢轉而對木華黎有利了。

恰在這時,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冷箭射中了木華黎的肩頭。劇痛之下,他手中的金星劍幾乎落地,他急忙將劍交在左手。剩下的幾隻狼似乎看出了什麽,一反方才的畏懼萎靡之勢,重又向木華黎發動了凶惡的攻勢。木華黎正要舉劍,忽覺心口陣陣惡堵,半邊身體都開始酸麻腫脹。他立刻明白,自己中了毒箭。他將身子斜斜地靠在樹樁上,劍,無力地垂到了地上,在他逐漸模糊的視線裏充斥著一道道灼亮的、窮凶極惡的綠光,接著便是一片漆黑……

木華黎悠悠轉醒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年輕武士似曾相識、沉穩親切的臉龐。

“你終於醒了。”那張一直俯視著他的武士臉上露出欣悅的笑容。

“我……”木華黎試著發出了一點聲音,“我的劍……”他用力說出。

武士急忙取過金星劍和九連環放在他的手邊:“金星劍,九連環,一樣不缺,你盡管放心。你中了毒箭,可惜我們帶來的藥物不全,隻能暫時為你控製箭毒。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盡快下山,你一定要堅持住。”

木華黎的眼中迅速閃過一道若有所悟的光亮,他已經猜出武士是誰了。

博爾術。

作為鐵木真最親信的將領,博爾術的大名以及他的為人做派在整個劄答闌部都可謂家喻戶曉。

“是你救了我?”

博爾術微微一笑,耐心地做著解釋:“我們奉鐵木真首領之命到忽勒山鏟除狼害,聽山下的牧民說你已帶人先行入山了,我們便隨後追來。還好,多虧我們來得及時,趕上了射殺最後幾隻野狼。你不是帶人上山的嗎?怎麽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你肩上的毒箭……究竟是誰要暗算你?”

木華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沒做回答。

博爾術不再追問,也沒有必要追問。他清楚一切問題的答案,詢問無非是為了進一步證實。

而木華黎的反應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證實。

當時的情景多麽慘烈啊!它使博爾術終其一生從未忘過那橫亙於山穀中的野狼群屍,那淩亂的雪地上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以及血人一樣昏迷不醒的木華黎。他無法不欽佩、不仰慕木華黎的神勇!他深知,如果當時木華黎不是中了毒箭,一定會創造手刃群狼、死裏逃生的奇跡。

不!木華黎已經創造了奇跡!

當死神以群狼的麵目出現時,除了木華黎,恐怕再無第二個人可以與之鬥到最後並且戰勝它。

入夜,木華黎的傷勢突然出現了惡化的跡象。

當木華黎再次蘇醒時,已是四天之後了。

他覺得自己是被帳外的說話聲驚醒的。這時他身上依然虛軟無力,神誌卻異常清醒。他傾聽著帳外的對話。

“你不用太擔心了!大夫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現在昏睡不醒隻是為了恢複體力的需要。他遭的罪太大了。”

這聲音為何如此熟悉?好像聽過一千遍一萬遍,其實隻是第二次。難道自己在做夢嗎?那個人,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明白,可我還是……還是放心不下。”是凝臘的聲音。一定是那個人將凝臘接來的。

“傻丫頭,相信我,我有種感覺,今天他一定會醒過來。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在這裏守著。”

“不!還是您去吧,您都熬了四天沒合眼了。剛才大夫臨走時還交待,讓您睡一睡,否則,就算您是個鐵人也會被拖垮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才好,這一次如果沒有您,木華黎他……”

但凝臘的聲音顯然被什麽截斷了。

不一會兒,鐵木真走入帳子。當他看到木華黎睜開的眼睛時,臉上露出了驚喜交集的笑容。

“你……你終於醒過來了,感覺好些了嗎?”他邊說邊快步走到木華黎近前。

木華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隻覺喉嚨一陣哽咽:“您……我沒事了。”木華黎掙紮欲起,鐵木真伸手按住了他:“別起來,你還不能動。”

木華黎緊緊握住了那隻溫暖的手,正要說什麽,凝臘捧著膏藥從外麵走了進來:“鐵木真首領,大夫說……木華黎,你真的……”她哽住了,淚水隨即奪眶而出。

鐵木真含笑看著她,伸手接過藥貼:“我來吧。”

凝臘有些害羞地抹了把淚水:“那……我去給你們倆燉些野雞湯來補補。”

多虧救治的及時,瘀毒已基本散盡,鐵木真細心地用鹽水為木華黎清洗著肩頭的傷口,然後又為他敷上膏藥。他做這一切十分熟練與自然,這些天來,他何止一次做著同樣的事情。對待木華黎,他就像一個真心溺愛兄弟的大哥,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他的滿心疼惜。

驀地,木華黎側過臉去,淚水從他微閉的雙目中無聲地滲了出來。

鐵木真理解地保持著沉默。

很難說得清,鐵木真對這個比他最小的兄弟還要年輕的青年懷有怎樣的欽敬與渴慕之情!從第一次見他馴馬時起,他便立誓要將他攏入左右,及至發現木華黎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他,他才意識到其中或許有什麽難言之隱。為此,他始終不曾勉強過木華黎,他情願等到最合適的時機。

他是在木華黎病情惡化的第二天淩晨帶著莫日根大夫趕到忽勒部的。忽勒部與忽勒山同名,是受野狼侵害最嚴重的部落之一。木華黎隻身勇鬥群狼的事跡傳開後,忽勒部的百姓幾乎將他奉若神明,他們主動騰出幾座最好的帳子給獵狼勇士們暫住,同時為木華黎療傷提供了一切方便。

在木華黎昏迷的四天中,鐵木真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木華黎身邊,不辭辛苦地做著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對他而言隻是出於求才若渴以及忠實於友誼的天性,不想卻深深地打動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甚而由此初步奠定了他在草原人心目中的明主地位。

而這,卻是鐵木真從未意識到的結果。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這個結果在不久的將來,便開始發揮出超乎想象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