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哈裏勒將我囚禁在王宮的後花園裏,花園的假山右側有一處獨立的院落,我的工作室就是我的牢房。
哈裏勒根本不用擔心我會逃走,他用我來製約公主,也用公主來製約我。他很清楚,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做出對公主不利的事情。
因為兀魯伯的逃走,哈裏勒對公主失去了信任。不過,考慮到公主是前朝大元皇帝的親生女兒,她本人生性又隻喜歡小孩,不喜歡政治,哈裏勒不得不對她法外施恩,按照帖木兒王生前的口諭給了她一次活下來的機會。
可是,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
哈裏勒在讓世人看到他的大度後,隨時可能將公主置於死地。一旦他決定這樣做,他需要的隻不過是一個合適的借口。
我應該是他計算之內的借口之一,好在,我決不會讓他得逞。
哈裏勒最初隻是希望我為他的新妃主設計一枚玉步搖,在我的說服下,他又臨時增加了其他的飾品,包括一支金簪、一副瑪瑙耳環、一串珍珠項鏈、兩隻翡翠手鐲,我對他說,我要將他的新娘打扮得珠光寶氣,讓所有參加婚宴的人為她的華貴和美麗驚歎。正是這句話對哈裏勒產生了作用。
我日以繼夜地工作,這是我排遣寂寞的方式。哈裏勒根本不需要派人看守我,對歐乙拉公主的忠誠和對設計首飾的狂熱比任何看守都更能將我禁錮在自己的房間裏。日月星辰、風霜雨露都是我靈感的源泉,我沉浸在一個隻屬於我的藝術世界裏,無暇顧及其他。
偶爾,吃晚飯的時候,哈裏勒會到我的工作室來看望我,他讓我陪他喝酒。這時,我們都絕口不提歐乙拉公主,不提沙哈魯,不提皮兒或者他的父親米蘭沙,我們隻談他的新娘。
我知道他娶妻的日期一天天臨近,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他的臉上有多少興奮之色,他實在是一個滿懷憂慮的新郎。
這真是奇怪!此時的哈裏勒,真有點像沙哈魯與小妃主成親時的樣子。
在哈裏勒舉行盛大婚宴的頭一天晚上,他來取走我為他的新娘設計的所有首飾。裝首飾的盒子是我精心挑選的,哈裏勒將每一個盒子都打開,將每一件首飾都取出來欣賞一番,最後他說:“公主真是個奇特的女人。”
我不會誤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說得對,如果沒有歐乙拉公主,就不是會有今天的塞西婭,是公主的慧眼和無止境的信任成就了我。
看過所有的首飾,我幫哈裏勒將它們一一回歸原位。哈裏勒一直看著我,我抬起頭來時,驀然發現他的一雙深黑的眼睛裏閃耀著我看不懂的光芒。對於男人,我至今一知半解,我生平最親近的男人除了沙哈魯,隻有阿依萊,他們在我的麵前都那麽簡單透明,我從來不需要費心去看懂他們。
首飾裝好了,哈裏勒卻沒有急著要走的意思,他坐下來,問我要杯茶喝。我關心公主是否會參加他的婚禮,他說:“我請了歐乙拉公主。”停了停,他又補充道,“皮兒也會參加婚宴。”
這個消息讓我有些吃驚。
皮兒是帖木兒王生前選定的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擁有自己的封地、軍隊和許多追隨者,帖木兒王生前對他的寵愛使他成為哈裏勒攫取王位後最強勁的對手。帖木兒王突然病故,哈裏勒借地利之便占據撒馬爾罕的王宮,皮兒聞訊立刻從封地返回,以戰爭表明了他激烈反對的立場。可以說,與沙哈魯、奧瑪等人相比,皮兒才是哈裏勒首先需要考慮剪除的人。
皮兒引軍攻打撒馬爾罕。起初,哈裏勒不是皮兒的對手,吃了幾場敗仗,幾乎丟掉王城。不過,哈裏勒最後還是勝利了,他將皮兒趕回了封地。
皮兒原想與沙哈魯聯手,他派人與沙哈魯聯絡,沙哈魯毫不猶豫地給予他道義上的支持。至於出兵一事,沙哈魯卻以兒子兀魯伯仍在哈裏勒的手上為由,表示還要等待時機。
皮兒可不願意再等。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奪回王位,想要報兵敗之仇,他在封地整飭兵馬,招募雇傭軍,再度攻打哈裏勒。皮兒來勢凶猛,哈裏勒接受大臣建議,主動出擊,與皮兒在哥疾寧附近展開決戰。
皮兒運氣不佳,仍是先勝後敗,最終淪為哈裏勒的階下囚。
與此同時,兀魯伯卻在歐乙拉公主和艾庫等人的營救下,順利逃出樊籠。
皮兒被捕後,一直被哈裏勒派人嚴密看管,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被監押的時候其實我離他很近。在我工作的房子後麵有一座哈茲罕時代關押重要犯人的地牢,皮兒就被關押在地牢之中。
我詫異哈裏勒為什麽要讓皮兒參加他的婚慶大典,他難道不怕皮兒借機逃跑,或者就是他已與皮兒私下達成了某種協議?
我對皮兒不關心,也懶得猜測。現在,我沒有事情可做,就想立刻見到公主了。我相信,我在後花園專心設計首飾的這段時間,公主一定來看望過我,隻不過都被哈裏勒以種種借口擋了回去。
我的房間有哈裏勒派人送來的好茶,我給他沏上,盼著他喝完趕緊離開。我想睡一覺,這些日子勞心勞力讓我身心俱疲。奇怪的是,哈裏勒將一壺茶都喝光了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漫不經心地說著一些事情,我漫不經心地應答著,後來,我歪在椅子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做了幾個不很長的夢,最後一個我夢見哈裏勒突然伸出雙手,扼住了公主的脖子,我嚇得渾身一激靈,驚醒了。我醒來時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在椅子上,不知什麽時候我從椅子上溜了下去,睡在地毯上。
桌上的油燈仍然亮著,證明我並沒有睡得太久。可是,我的身上什麽也沒蓋,這讓我感到有些冷。我從地毯上站起身,想挪回**,我剛邁了一步,又站住了,我看到的一幕讓我整個人都傻掉了。
我使勁揉揉眼睛,希望自己看錯了。遺憾的是,我並沒看錯,我的**的確有個人正在睡著,這個人是哈裏勒。
我的天哪,哈裏勒居然沒走!他不但沒走,還睡在我的**!
突然,一股無明怒火從我的心底裏竄到了我的臉上,我的臉變得滾燙。
哈裏勒竟然敢睡在我的**!
憤怒讓我忘記了他現在是哈裏勒王。我從桌子上拿起茶壺,掂了掂,茶壺中還有水,我走到床前,將茶水倒在他的臉上。
哈裏勒遭到茶水的侵襲,一下子坐了起來。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他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去摸腰刀,可是,他的手摸了個空。我擔心他會危害到我,在倒茶前已經將他的腰刀拿走了。
哈裏勒清醒過來,怒視著我:“你在做什麽!”
我也怒視著他:“你在做什麽!”
哈裏勒低頭看看他睡著的床,淡淡地說道:“我一定是睡著了吧?”
“廢話!”
“你聽我說……”
“用不著!你為什麽不走?而且,你憑什麽睡在我的**!”
“你睡在地上,屋裏這麽小,我不睡在**又能睡在哪裏?莫非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把你也抱在**一起睡?”
哈裏勒在我的印象裏從來不是一個輕薄的人,可是此刻,他竟然對著我輕薄地嬉笑。
我抬手抽向他的臉頰,他的動作比我還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量驚人,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被他牢牢製住,隨後,他將我的手臂輕輕一擰,我身不由己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我驚慌地看著他。他的臉離我的臉很近,他的兩隻眼睛像幽深的古井,井水倒映著月光,明亮如鏡。雖然我的憤怒依然如故,他的惡作劇給我留下的印象卻不能用“厭惡”這個詞來形容。每個人都有複雜的兩麵,想必哈裏勒也不例外。
“放開我!你放開我!”我扯著嗓子喊起來。
我剛喊了兩聲,他用手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嚇得及時閉住了嘴。我極力想掙開他的手,我越掙紮,他越用力,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胸口憋悶欲裂。驀然間,死亡的恐懼襲上我的心頭,在血液即將從我的腦海裏流空的瞬間,我喃喃地、無助地喚道:“公主,救救我……”
哈裏勒猛然鬆開了手,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哈裏勒輕撫著我的肩頭,悲傷與恐懼壅塞在我的每一寸血脈裏,我用盡全身力氣咳著,涕淚滂沱。
不知過了多久,我停止了咳嗽。哈裏勒將他的嘴貼住我的耳朵,低低地問道:“你怕嗎?”
我抬起眼睛望著他。
他傷害了我,可他沒有一點愧意,這個男人簡直讓我無話可說。
“你怕嗎?”他執拗地追問。
我想了想,惡狠狠地回答:“你想知道?讓我也來試試?”
“不必,我怕。”
他坦白地承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倒讓我大吃一驚。麵對死亡,沙哈魯似乎比他更具有勇氣。
對話的時候,我還在哈裏勒的懷中,他始終不肯放開我,我不得不請求他:“你讓我坐起來說話吧。”
他回絕了:“不,我喜歡你在我懷裏的感覺。”
“可我不喜歡。”
“那是你的事情。”
“你什麽意思?”
“這是唯一的機會。”
“唯一的……機會?”
“是啊,除了今天,除了現在,我恐怕再沒有機會把你留在懷中。”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種事,我懂就行。”
“你在開玩笑吧?”
“是,我在開玩笑。”
哈裏勒夢囈般的語態讓我哭笑不得,可我被他這樣摟著實在不好受。我想了想,試圖換一個角度說服他放我起來:“哈裏勒,你躺著,讓我坐在你的身邊陪你說話,不好嗎?”
“行。但你不要離開我太遠,如果你再做出任何不敬的舉動,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殺了你。”
“你真是這樣凶殘的人嗎?”
“有時是。我的心裏充滿仇恨,仇恨需要發泄的對象,不幸的是,我選擇的這個人是你。”
“為什麽?”
對於我的問題,哈裏勒避而不答。他讓我往裏坐坐,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哈裏勒的年齡比我小幾歲,從小到大,我們見麵的機會不多,既算不上青梅竹馬,也沒有朝夕相處。他不像沙哈魯和阿依萊,沙哈魯如同是我的兄長,阿依萊是我想嫁的男人,哈裏勒給我的感覺則一向很陌生。應該說,他今天對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把他的反常歸結為他需要慰藉,隻是,他選錯了對象。
哈裏勒微微合上眼睛,他的表情讓我覺得他對於躺在我的腿上格外愜意,果然,他還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他困了。
我也困。
我急於讓他離開:“哈裏勒……”
他將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我想起他剛才扼住我脖子的那一刻,心裏驀然有些膽怯,不敢再招惹他生氣。畢竟,我很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喜歡活著,活很久很久,最好永遠不要死去。
我低頭看著哈裏勒。他也看著我,我們麵麵相覷。如果是戀人,這樣的注視想必一定情意綿綿。可是我與哈裏勒的注視卻充滿譏諷的意味,我們都不是彼此所喜愛的人,天知道今夜我們為什麽會如此親近?
更可笑的是,明天,哈裏勒還要做新郎。
“塞西婭。”哈裏勒依舊合上眼睛,輕輕喚我。
“嗯?”
“你都這麽老了,為什麽還不找個男人嫁出去?”
可惡!他居然說我老了!長生天作證,事實上我的身心比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還要生機勃勃。不過,他說得也不算有錯,一個二十六歲還待字閨中的女人,在男人眼裏可不是像個怪物一樣不可理喻。
“噢,我嫁不出去。”我隻好這樣回答。
“真的嗎?”
“真的。小的時候,鄰居們都覺得我不是尋常人,是一個精靈,或者根本是一個妖怪,不讓他們的孩子跟我玩耍。”
“因為你眉間的金星?”
“對。”
“可歐乙拉公主並不這樣認為。”
“是。公主認為我眉間的金星是智慧的象征。”
哈裏勒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等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話語裏隱含著笑意:“獨特的女人,不是嗎?”
“你應該說,獨一無二的女人。”
“獨一無二,是啊,獨一無二。”
停了停,他喃喃地說道:“塞西婭,跟你說件事。”
“什麽?”
“如果你實在無人可嫁,不如給我做妾室算了。”
我以為哈裏勒瘋了,用手探探他的頭,然後檢查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點發紅。
我正要掰開他的嘴,他自己張開嘴,問我:“你要做什麽?”
我不提防,嚇了一跳:“噢,噢,我想給你檢查一下,看你是不是上火了?”
“你還會看病?”
“會一點兒,看著玩兒。”
“不用看了,躺在你的腿上,想不上火也難。”
“那你睡在枕頭上吧。”
“不,這樣舒服。”
“隨你吧,反正天快亮了。”
“塞西婭,你別岔開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不嫁人?”
“我沒岔開話題。我不是說了嘛,沒人娶我。”
“聽說,阿依萊兩次向你求婚,都被你拒絕了。”
“你怎麽知道?”
“很簡單,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金星塞西婭會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我不打算嫁人。”
“你很古怪。”
“是的。”
哈裏勒睜開眼睛,看看我,嘴角一動,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該不是你心裏有什麽打不開的結吧?”
“啊?”
“或許,你鍾愛的男人不是阿依萊,而是我的四叔沙哈魯?”
我吃驚地望著哈裏勒。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與沙哈魯的肌膚之親,一切曆曆在目,我心裏柔弱的部分驀然顫動了一下,但隻一下而已,接著歸於平靜。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沙哈魯對我而言不是障礙。
那麽,什麽才是我與阿依萊相伴一生的障礙呢?
我想著,努力想著,可惜,我暫時還理不出頭緒。
“我猜對了?”
哈裏勒自以為猜出了答案卻並不開心,如果我仔細分辨,一定聽得出他話裏飽含的失落之意。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寧願正麵回答他的問題,也不願意費心猜測他問話的動機,我沒這種心情。
“不是。”我懶洋洋地回了一句。
“不是?”
哈裏勒不依不饒的勁頭真讓我心煩,若非擔心他發狂再扼住我的脖子,我真想把他從我的腿上直接推到床下。我在想象中已經這麽做了,這麽做的結果是讓我的心裏舒坦了一些。
“你笑什麽?”
我笑了嗎?我怎麽不知道?
“回答問題。”
“回答……唔,真的沒有。沙哈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沙哈魯不是?那誰是?”
“阿依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拒絕他的求婚?”
我實在忍無可忍,衝著哈裏勒的臉咆哮起來:“我說,你幹嗎非要關心我嫁不嫁人,你有毛病啊!我,我嫁誰……”
哈裏勒用手擋住臉,哭笑不得地阻止我:“塞西婭,塞西婭,求你了,別發火,你的口水彈太厲害了,我認輸。”
我看到我憤怒的唾沫在他的手背上濺得星星點點,不覺笑了。哈裏勒,這個已經做了王的人,居然還有著孩子氣的一麵。
哈裏勒從指縫裏看著我:“塞西婭,既然我的競爭對手不是沙哈魯,你又不肯嫁給阿依萊,那麽,你不如嫁給我吧。”
“行行好,別再說這種沒用的廢話。”
“沒用未必是廢話,我是真心向你求婚。你想,兀魯伯是我的堂弟,他娶了你美麗的妹妹,我娶賽的姐姐,也算天經地義。”
“娶一個比你大幾歲,又老又醜的女人,你想消遣我,還是想消遣你那些忠實的追隨者?”
“你又老又醜麽?我怎麽沒發現。我滿眼都是你眉間的金星,它讓你的眼睛像啟明星一樣明亮,讓你的臉龐閃耀光澤,除了你,誰還配擁有這樣的美麗。”
“我說,好啦,你作詩的雅興還是留給你明天的妻子吧。她一定喜歡。”
“孤芳自賞,是那個女人教會你的嗎?”
“你說誰孤芳自賞?”我問。
突然,我明白過來,一股怒火從腳底躥上我的頭頂。我再也顧不得哈裏勒會不會危害我了,一把推開他,從**站了起來。哈裏勒猝不及防,摔到床下,他的頭就躺在我的腳邊。我低頭看著他,我真想踩爛他的嘴,讓他從此免開尊口。我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壓下了這種衝動。
哈裏勒坐了起來,我想著,可能我要死了。奇怪的是,好半晌,他都仰頭看著我,一聲不吭。
我氣呼呼地坐回到**。我豁出去了,死就死了吧,誰叫我命該如此。不過,我發誓,哈裏勒要是再敢說一句輕慢歐乙拉公主的話,我一定在死的時候拉上他,讓他做不成新郎。
寂靜中,我們傾聽著彼此的呼吸。我的呼吸急促,我知道,這無非是因為我對哈裏勒憤恨不平的緣故。哈裏勒的呼吸卻平靜異常,我將他推到了床下,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生氣。至少,他對我隱忍不發。
燈油燃盡,掙紮著熄滅了。透過窗欞,我看到外麵的光線變得混沌起來,我對哈裏勒說:“天快亮了,你走吧。”
哈裏勒將手伸給我,我猶豫了一下,沒接。
“拉我起來。”
我不敢不拉他。
哈裏勒從地毯上站起來,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他低頭看了我一會兒,慢慢地說道:“上午,我派人來接你,參加我的婚宴。”
說完,他走了。我目送著他走出我的臥室,在身後關上門,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我躺在**,不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