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沒有看錯沙哈魯,他的確是個熱愛和平的君主。他對西波斯的敵人固然嚴厲,與此同時,他卻很注重修複與明朝的關係。

回曆八二三年(約1420年,永樂十八年),阿依萊第二次作為使臣出使明朝。

自帖木兒朝開始,帝國向明朝進貢的第一大項是戰馬,第二大項是寶石,第三大項是珍禽異獸如獅子、受過專門訓練的獵豹、哈喇虎喇(即彪,中亞所產一種野貓)、鸚鵡、鴕鳥、猞猁猻、金毛猱狗以及這些動物的皮製品如獅子皮、金錢豹皮等。其中,最受中國皇帝歡迎的還是形象威儀的獅子。

明與帖木兒朝的貢賜貿易中,主要是彩緞、紵絲、絹布、銀鈔和瓷器,帖木兒的兒子沙哈魯和孫子兀魯伯尤其鍾愛明朝的青花瓷,此外,這父子二人還對明朝文化如癡如醉。與父王分治南北帝國的兀魯伯曾在撒馬爾罕建造了一座雕刻的清真寺,寺中頂篷和牆壁皆覆以黑石,並用由木塊組成的明朝畫裝飾起來。另外,他在科希克山麓開辟了一個花園,這個花園中有一個亭子,稱為瓷亭。之所以稱為瓷亭,是因為亭子前麵矮牆下部皆用兀魯伯派人從明朝采辦回來的瓷磚鋪砌而成。

兀魯伯的書房,擺著一隻淺綠色的瓷花瓶,這是明代龍泉窯青瓷中的傑作。兀魯伯曾將它賜給公主,公主逝後,兀魯伯將它擺在書房,為的是每天看到花瓶,如同看到公主一般。

對瓷器頗有研究的公主跟我說過,瓷器具有除玉石以外其他任何物質都不具備的特點:一是把任何**倒入瓷器中,渾濁的部分沉到底部,上麵得以澄清;二是它不會用舊;三是它不留下劃痕,除非用金剛石劃過,因此瓷器還可用來檢驗金剛石;四是用瓷器吃飯喝水可增進食欲;五是不論瓷器多厚,在燈光或陽光下都可以從裏麵看到外部的彩繪或瓷器的暗花。最後一點,則是瓷器易碎,不易運輸。有此六大特性,瓷器遂成為中亞、西亞與歐洲貴族及富商競相炫耀自己財力的新寵。

當年,也就是回曆八一六年(約永樂十一年),明吏部驗封司員外郎陳誠第一次出使帖木兒帝國。對於出使的感受,他曾做《西行詩》以誌紀念,其中一首《至撒馬兒罕國主兀魯伯果園》膾炙人口:

加趺坐地受朝參,貴賤相適道撒藍。不解低頭施揖讓,唯知屈膝拜三三。飯炊雲子色相兼,不用匙翻手自拈。漢使豈徒營品腹,肯教點染玉纖纖。

詩中說帖木兒朝不分貴賤,見麵互稱“撒藍”,施禮不會低頭作揖。而最讓漢使不習慣的,還是吃手抓飯,為了保持莊重,他們也隻好餓肚子了。

帖木兒朝對於明使臣的重視程度以及接待規格也不亞於明朝方麵,在帖木兒朝用來接見外國使臣的宮殿裏,禦座的右方座位,曾是明使的專座,其他各國使臣一般都排列在明使的下首。對此,陳誠再賦詩一首,記述了沙哈魯及兀魯伯父子對他的隆重接待和從他身上體現出來的大國心態:

喬林秀木隱樓台,帳殿氈廬次第開。官騎從容花外人,聖恩曠**日邊來。星凰至處人爭睹,夷貊隨宜客自裁。才讀大明天子詔,一聲歡笑動春雷。主翁留客重開筵,官妓停歌列管弦。酒進一行陳彩幣,人暄四座撒金錢。君臣拜舞因胡俗,道路開通自漢年。從此萬方歸德化,無勞征伐定三邊。

帖木兒帝與明朝的交往在沙哈魯、兀魯伯時代達到頂峰,後來,隨著帝國的四分五裂,這種交往也就名存實亡了。

帖木兒王是個以嚴厲著稱的人。他力求完美地整頓和修飾組成他實力基礎的中亞各地。他將一批批被俘的工匠、科學家和藝術人才,從美索不達米亞、小亞細亞、敘利亞、波斯和印度驅趕到河中地區。尤其是首都撒馬爾罕,集中了許多優秀的手工業者、傑出的文人學者以及科學藝術人才,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將撒馬爾罕建成了當時世界上最繁華、最美麗的城市之一。舉個例子來說,帖木兒大清真寺和帖木兒陵都是這一時期建築學領域的經典之作。

同時,他懷著對出生之地的熱愛,在碣石城修建了許多花園、清真寺,當然也包括阿克薩萊宮,西班牙使臣克拉維約出使帖木兒帝國時,曾在碣石城做短暫逗留,他認為,阿克薩萊宮無論從規模還從壁畫藝術上來講,都堪稱世界上最優美的建築物。

我所了解的帖木兒王不僅通曉突厥語和波斯語,還能熟練使用察合台文(即用阿拉伯字母拚寫的突厥文,得名於十三四世紀的察合台汗國),但是他對文化這種東西顯然不像他的後人那樣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然後將帝國分封給他的子孫。他堅信即使不必討好史學家或者文學家為他書寫傳記,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夠鐫刻在偉大的成吉思汗後麵。

沙哈魯和兀魯伯始終沒能據有如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在世時一樣廣大的領土,他們的帝國缺了一角,帖木兒王病逝不久,西波斯便從帖木兒帝國分離出去。但沙哈魯和兀魯伯在對文化的重視和保護上遠勝於帖木兒王,這一對父子齊心協力,將哈烈和撒馬爾罕建成南北兩個巨大的文化中心。

哈烈是文學家、詩人、學者的聚集地,非但神學、醫學、法學、倫理學的研究受到鼓勵和保護,文學與藝術在這裏都得到空前發展。兀魯伯比他的父親沙哈魯更進一步,他在撒馬爾罕建造經學院,在經學院對麵建造哈納科、穆卡塔清真寺和奇希爾蘇丹與庫魯努什霍納宮。所有這些都是當時建築藝術的典範。庫魯努什霍納宮的花園裏有一座奇尼霍納殿,殿壁上裝飾著優秀畫家的繪畫,並以瓷磚進行鑲嵌。

回曆八三二年(約1428年),兀魯伯在十數位天文學家的協助下,建成了一座大天文台,在這座天文台中,首次查明了星係的位置。九年後,兀魯伯以這項一直開展的工作為基礎,編製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同時也最具科學發現和科學意義的天文表。在這個複雜的天文表中,不僅標明了數以千計的肉眼看不見的星宿位置,甚至還標明了幾乎所有穆斯林的東方城市。

我為沙哈魯父子感到驕傲。在沙哈魯回到哈烈的第二個月,我收到他的一封來信,信中,他以請求的口吻邀請我到哈烈做客。這雖然比我們之前的約定提早了一個月,我還是欣然接受了邀請。

沙哈魯知道,我喜歡旅遊——當然,是在公主活著的時候。

我用閉目養神打發旅途的辛苦和寂寞。一路上,我總想起第一次旅遊的經曆,盡管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個孩子。終於看到哈烈的城門真讓人高興,更讓人高興的是,沙哈魯早早派出侍衛在城門迎候我,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很高的禮遇。之後,沙哈魯在宮中為我舉行了一個溫馨的家宴。不僅如此,第二天,他還放下手上一切事務,親自陪我參觀了哈烈最著名的伊迪亞丁堡。

伊迪亞丁堡的氣勢極其宏偉,據說這座著名的城堡多年前曾遭到帖木兒王的破壞,沙哈魯坐鎮哈烈時決意修複它。他不僅親自參與了城堡設計,還經常到工地視察,而當時參與修複工作的工匠和民伕多達七千餘人。

中午,沙哈魯神秘地對我說他要帶我去個好地方,於是,他拉著我的手攀上了城堡的樓塔。沒想到,這裏竟然棲息著一群體態優美、毛色漂亮、並且對我們毫無懼意的野鴿,與我們相比,它們更像是城堡的主人。我和沙哈魯帶了許多饢和水,我們欣賞著目力所及的景致,就著習習涼風,吃了一頓美妙無比的午餐。野鴿在我們身邊咕咕叫著,不時飛落在我們的肩頭,為了表示對貿然打擾它們的歉意,我們將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給了這些可愛的主人。

從伊迪亞丁堡返回,已是下午時分,沙哈魯吩咐侍衛遠遠跟著,然後和我溜到街上,像普通人一樣吃了一頓滋味獨特的烤肉大餐。

愉快的一天就這樣一晃而過。從第三天開始,身為帝國君王的沙哈魯就鮮有時間像前兩天那樣一門心思陪伴我了,他的事務繁雜,我甚至隻能在晚上見他一麵,讓他聽我嘮叨幾句旅遊的感受。

我在哈烈的行動不受限製。雖然沙哈魯不能陪伴我,可他給我安排了最好的向導。在哈烈逗留的最後幾天裏,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城中那座壯麗的圖書館裏。圖書館為酷愛文化的沙哈魯所建,館中收集了世界各地眾多的書籍和藝術品,包括我為帖木兒王製作的水晶象棋。沙哈魯父子去世,帝國衰落之後,這副蒙古象棋據說落在了月即別帝國昔班尼汗的手裏。

我留戀哈烈,留戀沙哈魯,可我最終還要回到塞西婭洞。我已經離開歐乙拉公主太久,我想念她甚於世間的一切。

沙哈魯親自為我送行。他的臨別禮物是一本厚厚的詩集,我隻翻看了一頁,淚水便潸然而下。原來,這就是那本詩集啊,詩集裏收錄了沙哈魯從少年時代起到如今寫給歐乙拉公主的所有情詩。

我們約定,最多三年,我還會來看望他。

從哈烈即將回到撒馬爾罕途中,我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索度派人通知我,阿依萊出使歸來,不幸染上一種古怪的病症,生命垂危。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撒馬爾罕。一路上我都頭昏腦漲,我隻想著一件事,一向身體很好的阿依萊怎麽說病就病,乃至一病不起?

歐琳堡冷清了許多。公主去世後,隻有十幾個負責衛生的雜役、兩個廚子、索度夫婦和他們的兒子阿依萊,還有我,被特許住在這裏。歐琳堡是沙哈魯、兀魯伯、阿依萊和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回到歐琳堡再沒有回家的感覺,公主帶走了一切,我的內心隻留下揮之不去的淒傷。

索度和他的妻子都蒼老了許多,顯然,阿依萊突然病重使他們身心俱疲。我顧不上跟他們敘舊,直接和索度來到阿依萊的房間。

阿依萊還住在他小時候住的房間裏,房間的陳設不多一點,不少一點。阿依萊和我一樣,是一個拒絕改變的人。

索度悄然退去了,我走到阿依萊的床邊。我看到虛弱的阿依萊躺在**,睜著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睛也許不像以前那樣明亮了,但裏麵依然閃爍著溫暖的光芒。我突然有一種喉嚨發緊的感覺,公主、沙哈魯、阿亞、沙奈、阿依萊,他們原本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除了沙哈魯去了離撒馬爾罕有幾千裏之遙的哈烈,其他的人為什麽像約好一樣,都要先後棄我而去?

阿依萊向我微笑,我也努力向他微笑,在他的身旁坐下來。

阿依萊說的第一句話是,塞西婭,我等不到四十歲了。

我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也許,真的是我害了阿依萊,我拒絕婚姻,阿依萊無奈地尊重了我的選擇。當父母多次流露出希望他與別的女子成婚的願望時,他笑著對父母說:等我四十歲,如果我四十歲時塞西婭還不肯嫁給我,我就死了這條心,娶一個不像她那麽古怪的女人成親,生兒育女。

可是,長生天卻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我即使不後悔自己的執拗,想到他的父母在他去後孤苦無依,我就無法不為自己的決定自責。

阿依萊為我拭去淚水,他問我:“如果我活下來,在我四十歲的時候,你會同意嫁給我嗎?”

我望著他,我可以撒謊,但是,阿依萊喜歡的是我的直率,所以,我隻能痛苦地搖了搖頭。

“那麽,你能告訴我,為什麽?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阿依萊依然微笑著問,他並不生我的氣。

他從來不生我的氣!我是個任性的女人,阿依萊從小就懂得縱容我的任性。

是啊,為什麽不能嫁給阿依萊,為什麽呢?

是因為我不想改變,還是因為某種東西橫亙在我與阿依萊之間?或者都不是,隻是因為我對婚姻懷有畏懼?

我堅信,我一直都在深愛著阿依萊,我不能給他的,隻有婚姻。

我回握了一下阿依萊的手:“我愛你,很愛。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嫁的男人。”我認真地對阿依萊說。

阿依萊的臉上再次閃過一抹知足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愛上你的嗎?”

我搖頭。

“第一次見到你,我看到你眉間的金星。我以為那是畫上的,沒想到是生來就有的。還有,你長得比我所見過的所有女孩都醜。”

我含淚而笑。

真的是那時候嗎?如果是,那麽,我又是什麽時候覺察到我與阿依萊之間的姐弟情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是在他第一次出使中國歸來嗎?

記得阿依萊第一次作為通譯隨使團出使中國時,還隻是個小孩子而已。那一年是中國的洪武二十八年(約1395年),阿依萊年方十二歲。當時,明與帖木兒朝往來使用的語言有波斯語、漢語、蒙古語和突厥語,阿依萊因為小小年紀便精通上述語言被帖木兒王視為天才,加上他頭腦靈敏,能言善辯,因此,帖木兒王會選中他充當使團通譯和副使之一就不足為奇了。

當時,我生平第一次與沙哈魯有了肌膚之親。那一次似乎很親近其實很疏遠的經曆使我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變成了注重儀表、儀態迷人的少女,但我從來沒有將沙哈魯視為我生命中的男人。我說過,我與沙哈魯彼此相愛,但我們之間的愛不是男女之愛,而是除男女之愛以外的其他各種愛的總和。我的眼睛關注著沙哈魯,為他的煩惱而煩惱,為他的無奈而無奈,但那絕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愛情。如果非要把愛的定義狹隘化,我知道沙哈魯從來沒有愛過我。

而我,也從來沒有愛過沙哈魯。

事實就是如此。

隨後的日子,阿依萊隨使團到了明朝。他回來那一天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節日,我們所有的人,公主、我、索度夫婦,還有尚未返回哈烈的沙哈魯和他剛剛懷有身孕的妻子,我們都圍在阿依萊身邊,聽他講出使途中的故事。

所有的一切,清晰如昨。

阿依萊拉著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

他的手心滾燙,臉也滾燙。歐乙拉公主病故之後,阿亞和沙奈也先後辭世。兀魯伯雖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也是我小妹妹的丈夫,但他畢竟是帖木兒帝國名符其實的儲君,是輔佐沙哈魯治理國家的君主,我不可能真的把他當做我的親人。因此,除了沙哈魯和阿依萊,我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親人。如今,阿依萊又要離我而去,我不明白,長生天為什麽獨獨把我留下來,甚至在未來的日子裏還給了我很高的壽數,卻一個個奪去我所熱愛的人?

是因為長生天要我活著見證什麽嗎?所以才賜予了我一顆金星,賜予了我超凡的想象力和一雙靈巧的手?

可能是吧,因為後來,我果然見證了一個帝國的全部興亡。

我和阿依萊的交談一向波瀾不興,我喜歡聽他用他那種特有的平靜的語調跟我說話。小的時候,每當我和他發生一些小孩子之間常會有的爭吵,我賭氣不跟他說一句話,他有個特殊的辦法哄我開心。那就是,他總會選在我準備午睡的時候跑進我的房間,在我的身邊坐下來,不緊不慢地給我講有趣的故事。我的心裏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聲音讓我心緒寧靜,因此,往往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就已經沉沉睡去。而當我醒來時,我便與他和好如初。

讓我心如刀絞的是,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將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阿依萊那樣對我說話。

如今,輪到我用不緊不慢的語調給阿依萊講述我在哈烈的所見所聞。我天生善於描摹細微的事務,阿依萊即使在病中,依然聽得津津有味。我的語調讓他欣慰,終於,他在我的注視下沉沉入睡。

幾天後,阿依萊安然辭世。我很清楚,在生命的最後幾天裏,阿依萊的內心是滿足的、快樂的,不僅因為我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而且因為他可以感受到我對他全部的愛戀與不舍。

我送走了我在生命中最愛的男人,我像答應歐乙拉公主一樣答應他,用我的眼睛,替他多看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