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了強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鐵木真的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一些善於洞察其他部族動向的勇士紛至遝來,其中就有鐵木真少年時代的摯友和恩人朝倫。

當年,也速該巴特不幸遇害後,他的堂弟兼安答塔爾忽台毫不猶豫地帶走了原屬也速該的所有部落,拋下孤兒寡母要他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這尚且不論,後來,當塔爾忽台發現月倫母子不但戰勝了最初的困境而且正在贏得人們的同情時,又萌生殺機,親自帶領軍隊追殺鐵木真。危急時刻,是朝倫一家冒著生命危險將鐵木真救下。

與朝倫同一時間到來的,還有鐵木真兒時的玩伴哲列莫。這兩人日後都成了鐵木真帳下的著名將領。

秋末,草地返黃,四野蕭瑟。乞顏部做著越冬的準備。嫋嫋淡淡的炊煙裏已透出幾分寒氣,桑沽爾溪宛如一條長長的絲帶,平緩地流過草原。河水清幽,光色如幻,夕陽拉長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清晰地起伏在微波**漾的水麵上。

若不是專注地思考著一些問題,鐵木真不會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間閃現的幸福神采,那樣,他或許就知道今天對妻子來說是個多麽不同尋常的日子。

嫁給鐵木真半年有餘,孛兒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早些懷上孩子。從王汗營地回來不久,她就有了一種感覺。今兒下午,她獨自去請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診未歸,他的侄兒小莫日根大夫給她做了診斷,結果證實她的感覺完全正確。

這可是她與鐵木真的第一個孩子。

她真想立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有的是時間,她何不將這甜蜜的喜悅悄悄延長一宿。

就這一宿。然而……

草原像個廣闊的舞台,經常交替上演著各式各樣的悲喜劇,而且多數事先毫無征兆。

淩晨,一陣隱隱的、急促的馬蹄聲將鐵木真驚醒,他翻身下地,將耳朵緊貼在地麵上,警覺地傾聽著、判斷著。

忽然,他一躍而起,推醒還在熟睡的妻子,轉身衝出門外。

有人偷襲!

博爾術正向他飛馬馳來,兩匹戰馬穿梭於蒙古包之間,刺耳的哨聲驚動了營中所有的人。迎戰已不可能,敵人有備而來,倉促的迎戰勢必導致全軍覆沒。既沒時間弄清來者是誰,也沒時間弄清對方人數多少,鐵木真指揮部眾向不兒罕山撤退。

月倫夫人在紛亂的人群中四處呼喚、尋找著孛兒帖,合撒爾焦急異常,勸說母親先走,他來接應大嫂。然而,合撒爾從營前到營後來回跑了幾遍也未見到大嫂的身影。他以為大嫂一定夾在人群中先行撤走了,便回頭協助大哥指揮軍隊且戰且退。仗著道路熟悉,乞顏軍隊勉強甩開了窮追不舍的敵人,退守山中並迅速封鎖了進山的通道。

敵人被阻在山外,寸步難進。

直到將部眾安置完畢,鐵木真才想起去看望家人。

親人們用一種異樣的目光默然迎視著他,他們中間,唯獨沒有孛兒帖。

鐵木真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猛地掉轉馬頭。此刻,支配他的隻有一個信念:拚死也要救出心愛的妻子。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馬韁。

“您冷靜些!您這樣下去隻能白白送死!”

鐵木真根本聽不進去,他狂怒地向試圖勸阻他的博爾術咆哮:“你怎麽敢阻攔我?給我滾開!”

博爾術毫不退讓。由於焦急和激動,他嚴厲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我們沒有帶出來的,全都讓敵人擄走了,不是你一個人有仇有恨,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們,看看他們!你身為一部首領,怎能為一己之私就去盲目拚命?你這樣做非但救不出孛兒帖夫人,還會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個部落的命運。縱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負責任地拋下你的親人朋友,拋下所有信任你追隨你的部眾,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冒險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個敢於麵對失敗、麵對災難的男子漢,就一定要冷靜,再冷靜!”

鐵木真被博爾術的一番話說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種要炸裂的感覺,他發瘋般地揮刀向近前的一棵樹幹狠狠砍去。博爾術佇立原地,無可奈何地注視著他的首領。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鐵木真此時的感受,那不單是失去愛妻的痛苦,更有連一個柔弱的女人都保護不住的恥辱。

鐵木真長久沒有回頭。人們隻能從他握著刀柄的手的**中,明白他在用多大的毅力控製著自己。一匹快騎衝到博爾術麵前,馬上是朝倫,他望著鐵木真的背影,壓低聲音報告:“已經查明,前來偷襲的是篾兒乞部,他們聲稱為報舊仇而來。”

博爾術意外地皺起眉頭,他還以為是塔爾忽台的泰亦赤惕部,沒想到是篾兒乞部。他們所說的“舊仇”又指什麽?

“額吉。”合撒爾一聲驚叫,一把攙住臉色慘白、搖晃欲倒的母親。

報應啊報應,長生天,你報應我也罷了,為什麽要報應我那賢惠無辜的兒媳!

“額吉,”鐵木真上前握住母親冰涼的雙手,“您一定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淚水滴落在兒子的手上。往事如煙啊,那時她隻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姑娘。她是篾兒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在和赤列都回鄉成親的路上,被也速該一眼相中,然後又被也速該搶走。此後數月,也速該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百般溫存體貼。漸漸地,她為這火樣的熱情和深沉的摯愛征服了。舊日的創痛平複之後,她愛上了也速該,甚於她當初愛赤列都。也速該畢竟是出類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傾慕他,如同小鳥傾慕翱翔九天的雄鷹……

赤列都,今生無緣,我欠你的,來生也無法償還,我非水性楊花的女人,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隻是,你們為什麽不將仇恨放下,還要挑起新的仇恨?

聽著母親低緩的追述,鐵木真明白了糾纏於上輩間的恩恩怨怨。他覺得不可思議,一個被搶來的女人,原本應該恨,卻偏偏找到了無悔的愛情,這難道也是長生天的安排?

然而,他不是赤列都。

他決不會放棄自己的女人,決不會放棄屬於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別勒古台突然迸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泣,他將頭深深埋進月倫夫人的懷中,竭力吞咽著自己的哭聲。帖木倫哭了。合赤溫、帖木格哭了。合撒爾費力地忍住淚水,將痛悔埋在心底,將仇恨燃起。

鐵木真卻恢複了鎮靜。

現在還不到流淚的時候,為奪回孛兒帖和被敵人擄去的部眾,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冷靜而清醒的頭腦。現在尚不知道敵人會將他們圍困多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須像過去一樣有條不紊地指揮全部的行動,他必須等待,等待可以將悲憤盡情宣泄的那一天。

一群人在巍巍不兒罕山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事態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敵人全部撤走了。鐵木真怕中圈套,急忙派合撒爾、朝倫、哲列莫分率三隊人馬先後出山試探,他們全都確證了敵人撤退的消息。一絲輕蔑的冷笑掠過了鐵木真的唇角,一個不能善始善終的軍隊必定會在某一天斷送自己,他們既然給了他機會,就等著他揮向他們的複仇之劍吧。

隻是孛兒帖,你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