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小樓已經很老,樓梯走上去,會咯吱咯吱地響。餘飛用這個樓梯來練自己的台步,上上下下,悄無聲息,成了她的一門絕活兒。
衛生間漏水總修不好,成天滴滴答答,隻能用水桶接著。衛生間裏潮氣很大,好在姨母言佩玲是個勤快人,家裏總是幹幹淨淨妥妥帖帖。
這些事情,隻要不細想,就不會覺得有什麽事情。
但也有所謂的高人來看過這棟小樓,說陰氣太重,家中男人少,壓不住髒東西,會影響到住的人的運勢。
言佩珊和言佩玲兩姐妹都不信這個邪。
餘飛也不大信這些東西。但大半夜的,幾星綠火在洗手間裏飄,這事兒太瘮人了。餘飛從門口揣了個表弟從西藏帶回來的降魔杵,輕手輕腳,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
裏麵一個小姑娘,穿的綠瑩瑩白慘慘的,屁股上拖著幾幅大葉子似的裙邊,在餘飛看來活像一隻巨大的草蛉。她手上還拿著一根大草,草頂上有個熒光綠的毛球球,整個衛生間慘綠慘綠的光,就是從這個毛球球裏發出來。
鏡子邊,梳妝台上,點著幾支蠟燭。這小姑娘借著蠟燭的光,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搔首弄姿。
餘飛想好嘛,早上還打我小報告,晚上就讓我踩到尾巴,看我怎麽收拾你。她退出去,把降魔杵放回原處擱好了,又走進去,無聲無息地站到小芾蝶背後。
小芾蝶本來很高興的,穿著漂亮衣服哼著歌,然而照著照著鏡子,猛一眼發現身後幽幽地站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這一眼非同小可,她刹那之間三魂走了七魄,張大嘴就要尖叫。
餘飛眼疾手快,在她叫出聲來之前一把把她拽到身前,伸手捂死了她的嘴。
“別叫,是我。”餘飛怕驚醒樓上的人,壓低了聲音,低頭在她耳邊說。
小芾蝶瞪大眼睛看清了鏡子裏的人臉,又呆呆地怔了會,才魂魄歸位,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餘飛:“???”
餘飛:“……”
敵人太不能打了,她也很無奈啊。
餘飛就這麽兩眼望天地讓小芾蝶靠在她懷裏哭,繼續之前抱著她的姿勢,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小芾蝶長得挺好看,就是太嬌小,都高三了才到餘飛脖子的位置。不過這也不怪小芾蝶,隻能怪餘飛的爸基因太好,當年言佩珊會對他一見鍾情,不顧一切要和他生個孩子,也不是沒有原因。
小芾蝶嚶嚶地說:“表姐,你好壞。”
餘飛:“???”
餘飛:“……”
這畫風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小芾蝶揉著眼睛,小鼻子還帶抽的,說:“表姐,我好像get到了你的蘇點。”
餘飛:“???”
餘飛:“小芾蝶,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表姐很古早,不懂你們這些網絡用語。”
小芾蝶說:“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覺得你好像好像裏麵的一個角色哦。”
餘飛問:“什麽書?”
小芾蝶:“《囚在湖中的大少爺》。”
餘飛一聽名字就瘋了:“這都什麽垃圾書!我告訴你媽去!”
小芾蝶抓緊餘飛的手:“網絡小說取的名字很多都很羞恥的,但你不要被這個名字欺騙啊!表姐,雖然這本書寫得很中二很幼稚,作者也查無此人,但真的很好看哦。表姐,裏麵有一個反串演小生的戲子叫劉戲蟾,我覺得簡直就是你嘛!你就是劉戲蟾本蟾。”
餘飛很生氣,什麽叫劉戲蟾本蟾?現在年輕人的語法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嗎?蟾蟾蟾蟾你個大烏龜,誰還是隻蛤蟆了?現在的網絡小說作者,就是荼毒年輕人的靈魂。恕機也老愛看網絡小說,還總精神汙染她,她真是受夠了。
餘飛見身後有個塑料凳子,稍稍後退坐了下來。小芾蝶仍捉著她的手沒放,被她帶得往前走了一步。餘飛說:“來,小芾蝶,咱們談談心。”
她手一翻,把小芾蝶的手握在了掌心,右手輕輕地拍了拍,和藹地說:
“你知道‘小生’,那很好,說明你對京劇有初步的了解。但是——”餘飛話鋒一轉,加重了讀音。
“我唱的不是小生,是老生。”
“哈?”小芾蝶懵了一下。
“簡單點說,老生都是要帶髯口的,就那種大胡子,見過嗎?”餘飛捋了把須。
“啊啊?”小芾蝶儼然是幻滅了,抖了一下手裏的毛球球,驚訝道:“表姐,原來你唱的是老頭子的戲?”
餘飛心想,也不是戴髯口的都是老頭子啊,也有風流俊秀的青壯年男人啊,比如她的拿手好戲調情高手正德皇帝……但她懶得和小芾蝶科普京劇知識了,幹笑了下:“嗬嗬,是啊。”
“這樣啊……”小芾蝶很是失落,抬小手摸摸餘飛的臉:“好可惜,表姐,你這麽美。”
“……”餘飛在心中狂吐槽,有什麽可惜的?扮老生就不美了嗎?戴個長胡子多飄逸啊,還平白無故地比小生多出個髯口功來,可挑可抖可甩可撩,難道不是更美嗎!你小生是美,有胡子可以玩兒嗎?!大眾對京劇的誤解實在是太大了!
小芾蝶繼續表白:“我原來還想過,要是表姐你是個男的,我一定要嫁給你。好吧,近親不能結婚,那我也要跟你睡……”
餘飛:“???”
餘飛:“……”
你才高三啊!這都看了些什麽三觀不正的網絡小說會有這種想法啊!餘飛正要罵她,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不對,這小妮子是在給她糖衣炮彈混淆視線,免得她向姨母言佩玲告狀。
果然,這一層想通了,她的目光頓時犀利起來,瞪向小芾蝶,小芾蝶立馬就慫了。
*
然而餘飛最後還是沒有給姨母言佩玲打小報告。不但沒有打小報告,餘飛還答應了代姨母幫小芾蝶去學校給她送午飯。
因為她覺得她應該支持一下小芾蝶追求自己的夢想。
事情是這樣的。
過兩天就是漫展了,這是整個華南地區規格最高的漫展,今年正好定在了Y市舉行。基本上國內有點名氣的二次元文化相關的公司、工作室、社團這次都會到來,濟濟一堂,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絕活兒。
小芾蝶不說餘飛還不知道,這小姑娘已經偷偷摸摸玩了好幾年cosplay。借著言佩玲開服裝加工廠的優勢,她搞定了工廠的幾個小頭頭,自己設計cos服裝,讓他們用邊角料幫她做。
餘飛跑去看小芾蝶的微博,她網名叫“Yura丸子_聞不到戀愛的酸臭味”。餘飛強迫自己無視那個名字,發現小芾蝶竟然也有兩萬多粉絲,最新的一條微博是發誓要通過這次漫展衝三萬粉,如果能衝破三萬大關就發福利。
餘飛去看了一眼繕燈艇的微博公號,仍然隻有三百粉;現在最火的京劇演員,要麽不開微博,開了的,最多也就兩三萬粉。她心中微微一歎:京劇果然是不受年輕人關注的藝術。
言佩玲想讓小芾蝶考Y市本地的大學,可以進工廠幫她,以後接手她的廠子。小芾蝶呢,卻一心想考北京服裝學院,說想去大城市曆練曆練,學習服裝設計,正好餘飛也在北京,可以照應一下她。
餘飛有些不信,因為服裝設計這個專業,珠三角的學校比北京差不到哪裏去,這邊的服裝產業甚至比北京發達很多。
再一逼問,小芾蝶就招了:說是她想加入北京一家叫“鳩白”的二次元文化工作室,裏麵有她的偶像。這次這家工作室也來參加漫展活動,她想趁這個機會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接觸一下。將來呢,她想做二次元服裝設計。
餘飛這晚上就翹著腿坐在衛生間裏,在那個綠毛球的照明下,聽小芾蝶時而可憐巴巴,時而豪氣幹雲地講了一遍她的人生規劃,順帶被科普了一遍傳說中的二次元。
餘飛覺得接觸到了很多新事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就像小龍女遇到了楊過一樣,看到了外麵的花花世界。
但餘飛雖然很古墓,到底人是生在新時代的人。她覺得,小芾蝶年紀這麽小,就對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看得這麽清楚,並且付之於行動,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的人生是被規劃好的,從七歲開始她就沒有任何選擇,一舉一動,都必須守規矩。每一次捋須,每一次抖帽翅,都有固定不變的程式,她不能違反。因為完全被規劃好,所以她完全沒有想過將來要走怎樣的路,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就這一條直路,是山高水險,也是坦**大途,但唯一確定的是,沒有旁逸斜出。
她突然覺得,小芾蝶這樣,很好。
*
小芾蝶的確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有時候都恨自己的親媽怎麽不重男輕女一點,把精力多擱在親哥哥身上,這樣她就能有更多的個人空間。
可她媽偏不。
言佩玲當著廠長,但每天中午都一定要親自去小芾蝶的高中給她送飯,監督她的學習。言佩玲特精明,小芾蝶說的話她都不信,偏喜歡去學校逮著其他家長、學生聊天,東問西問,看小芾蝶有沒有談戀愛啊、有沒有打遊戲啊、有沒有和社會上不正經的人接觸啊什麽的。這讓小芾蝶非常頭疼,和她媽吵過好多次架,但都不能改變什麽。
所以小芾蝶請餘飛送飯,理由就是漫展快開始了,擔心她媽又問七問八的,把她瞞了這麽多年的玩cos的事給問出來。而另一方麵,言佩玲總讓餘飛多出門溜達溜達,餘飛要是說去給小芾蝶送飯,言佩玲肯定會答應。
但小芾蝶告訴了餘飛這些事,百分之一百真實,卻沒有告訴餘飛,她要逃學去麵試。
她的計劃很簡單,餘飛來送飯,她讓閨蜜去接,就說她被老師留下來講題,她自己呢,金蟬脫殼,去Y市國際展覽館見鳩白工作室的人。
*
這一次的漫展很盛大,展示活動也很豐富,國際展覽館提前兩天就開始布置會場。
小芾蝶在鳩白工作室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了展廳。雖然已經玩cos好幾年,參加的漫展也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但因為言佩玲管得嚴,她主要還是和幾個小夥伴自己獨立地玩,並沒有參加過社團,這回也是第一次提前進入這種大型漫展的幕後。
展廳特別龐大,一眼望不到邊,海藍的主題顏色顯得特別清爽。各個小的展台已經基本搭建了起來,參展方的工作人員都在忙忙碌碌地布置著,地上到處都是箱子、塑料袋、蛇皮口袋,一片狼藉,泡沫粒漫天飛舞。
接待小芾蝶的是個瘦高個兒的男生,戴著眼鏡,一看就是那種文質彬彬書呆子的類型。他帶著小芾蝶避開各種障礙,問:“是不是覺得特別亂?”
小芾蝶滿腹心思,懵懵地點了點頭,說:“是的。”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連擺手:“不不不!我覺得好有趣啊!看什麽都好新鮮!”
男生笑了起來:“別緊張啊。我們都以為Yura大大是個大學生呢,沒想到這麽小啊!”
“別……別,我算不上大大……叫我Yura就好了!”小芾蝶心想糟了,她發簡曆郵件的時候,特意隱瞞了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事實,沒想到這個男生一眼就看出來了。
鳩白工作室其實算不上很有影響力的工作室,成立不到三年,勉強算一個後起之秀。
但小芾蝶敏銳地覺得,這家工作室的氣質不太一樣。比起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老牌大型二次元工作室和社團來說,鳩白更低調,更加精致靈動。這三年來,鳩白的核心成員多數時候都以個人名義活躍著,但一旦合體,出的歌、廣播劇和片子,質量在圈子裏都屬頂尖。
小芾蝶有她自己精密的考量——她很快就要高三畢業,即將擺脫言佩玲的牢籠式管理。她一個兩萬多粉的獨立小coser,想要有更大的發展的話,自然是要加入一個有影響力的社團才好。
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大社團太大了,內部鬥爭多,商業性也很強,她進去的話不一定好混出頭。其他的小社團吧,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鳩白是最適合她的一個——起步階段,注重品質。更何況,她的偶像也在這家工作室裏。
鳩白工作室過去從來沒有公開招過新人,直到這次漫展才放開了幾個名額,她怎麽可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就算隱瞞高中生的身份她也要試上一試。但想著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被拒,她還是失落起來。
那個男生像是能讀心似的:“沒事的,既然都來了,那肯定要見一見。我們關九老板你也知道,自己是清華學霸,也恨不得其他人都是學霸,不喜歡不好好做功課的人。你等會注意一點就好了。”
“麵……麵我的是關九大大?”小芾蝶驚到了,很意外。
眾所周知,鳩白工作室有兩個合夥人,一個是關九,一個叫關山千重。
關九能唱能演能cos,再加上金光閃閃的學霸人設,獵奇的風流娘T屬性,在圈內的人氣可是一等一的旺。關九的人脈也很廣,現在鳩白工作室的骨幹,基本上都是她的鐵杆好友。
相比之下,那個叫關山千重的就沒什麽名頭了,他從不出現在工作室的任何作品中,據說主要做策劃、導演、製作之類的幕後工作。要不是這次的“綾酒改投非我工作室”事件,圈內幾乎沒人想得起他。
正因為如此,黑鳩白工作室的人,最常用的梗就是嘲笑他們是二次元界的“鳳凰傳奇”——女的承包了99%的主力輸出,男的就跟著“呦呦呦”一下。
小芾蝶本來以為,像她這種級別的獨立小coser,頂多頂多是關山千重來麵試一下,沒想到竟是關九親自來!
關九可是她的大大大女神啊!
男生笑著說:“對呀,九哥看了你的簡曆和作品,挺感興趣的。”
小芾蝶都快感動哭了。激動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這位善解人意的小天使哥哥是誰,於是問:“你是關九大大的助理嗎?”
男生笑笑:“不是呀。”
“那你是誰呀?”
“馬放南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芾蝶捂著臉尖叫了起來!
鳩白工作室四大鎮店神獸啊!馬放南山啊!古風圈一流作詞大神啊!她最喜歡的古風歌《流離》的詞就是他寫的啊!他和關九合作的歌,隨便一首在B站都能播放量破百萬啊!
這樣的傳說級大大居然會親自來接她進會場!她還以為是工作室的哪個跑腿小弟!啊啊啊啊啊她不行了她現在就隻想跪在地上磕頭!!!
神獸馬放南山又看穿了她在想什麽,無奈地攤手說:“參展嘛,沒我這種幕後工作者什麽事兒,隻能幫他們打打雜,叫個外賣、倒點茶水什麽的。”
小芾蝶覺得她要愛死這個馬放南山都隻配叫外賣的工作室了。
*
小芾蝶在麵試過程中一直保持著花癡狀,眼睛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關九的臉。
她在心裏不停地車軲轆說:我女神怎麽能這麽聰明又好看啊,怎麽能這麽美這麽美呢,我女神的臉怎麽能長這麽好看又英氣呢,我女神長這麽好看怎麽還能這麽學霸呢,我女神這麽好看這麽學霸怎麽還這麽招人喜歡呢?……唉,我女神真是神之眷顧者啊。
她聽見關九問道:“你說你想加入我們鳩白工作室,是因為有你的偶像在。你偶像是誰?說來聽聽。”
啊,終於到了麵對麵表白的時間。小芾蝶剛才還能流利應答,現在突然“唰”的一下臉紅了,說話也變得期期艾艾起來:
“我……我大女神,就是你……我就是……因為很喜歡你所以想加入的。”她對關九是真心崇拜。
關九爽氣地大笑:“看出來了。就我一個?”她的眼神變得撩人起來,馬放南山看不下去了,出去倒茶。
小芾蝶到底還是嫩,當然抵擋不住關九這種老司機,登時心裏一酥,像被迷了似的開始全盤招供:
“還……還有一個。入坑的女神其實是弱水,也就是……初戀……”
關九眼睛一眯,笑意更濃:“哦?是的,她簽約也在‘鳩白’,隻是現在基本不出來了哦。”
“我……我知道,我隻要知道她在‘鳩白’就行,雖然……她因為某些原因隱退了,但永遠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某些原因……”關九品著小芾蝶的用語,笑眯眯地說:“Yura,你知道的不少嘛。”
小芾蝶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又說漏嘴了,忙擺手道:“不不不,我不知道呀!”說完更覺得自己欲蓋彌彰,簡直欲哭無淚。
——這片白月光的八卦,就是和眼前這位關九女神有關。如果說關九有什麽黑曆史的話,那就是弱水了。
弱水是五六年前活躍的大神,顏值逆天不說,還有一把好嗓子。關九出道比弱水要晚好幾年,但火得很快。因為圈內像她們這樣知名的女coser本來就不多,加上風格有幾分相似,所以總被拿來比較。
當時大家普遍的評價是,總覺得關九比弱水少了點什麽。弱水到底是資格更老的大神,地位還是很難撼動啊。
後來就有各種傳聞,最流行的說法是,弱水開始追關九了,兩人合作出了一套GL版《櫻花亂》的cos片子,還做了一個mv,兩人翻唱了椎名林檎的《錯亂》。當時片子和mv出來的時候,那叫一個驚豔啊,圈內所有人都瘋魔了很長一段時間,“等櫻花開了,我就帶你走”一時之間成了許多人的簽名檔。
那套片子和mv的質量,哪怕放現在,都很難被超越。《櫻花亂》的cos徹底穩固了關九在圈中頂級大神的地位,然而誰也沒想到,那也竟是弱水的最後一套作品,從此之後,弱水就神隱了。據說關九利用弱水對她的追求,把弱水簽進了鳩白工作室,然而後來又對弱水始亂終棄,弱水特剛烈一人,一怒之下就退圈了,合同毀不掉,就寧可自己不出作品也不要再和關九再見麵。
一直到現在,這件事都是關九身上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一個黑點。
不過小芾蝶倒很能理解:貴圈就是很亂嘛,一群好看又有才華的在一起,能不亂嗎?
小芾蝶心虛地再瞅瞅關九,卻見她依然笑眯眯的,似乎這件事早已對她毫無影響。
小芾蝶趕緊轉移話題:“還有,鬼燈我也超喜歡,不過……”
她小小地耍了個心思,關九果然問道:“不過什麽?”
小芾蝶說:“其實我覺得弱水比鬼燈更適合演陌上春,反串說不定更有特色。隻可惜弱水隱退了。”
關九微訝:“陌上春?你看過《大少爺》這本小說?”
陌上春正是《囚在湖中的大少爺》這本小說的男主角。小芾蝶還聽過一些小道消息,說綾酒和關山千重這對情侶反目成仇,正是因為關九和關山千重執意選擇這本書做舞台劇。綾酒認為這本書太過冷門,做舞台劇投入又大,做出來鐵定會失敗。後來他們又主要捧鬼燈,隻讓綾酒演一個戲份很少的配角劉戲蟾,綾酒就更加不滿意了,一氣之下轉投了花錢砸大IP的非我工作室。
小芾蝶說:“對呀,我聽說你們在排練這本書的舞台劇,所以就做了點功課。”
關九笑笑,說:“Yura這麽認真呀,太有心了。”
雖是讚賞,小芾蝶卻隱隱覺得不太妙。她有身為女生最敏銳的第六感,到目前為止,關九覺得她挺好,卻沒有到“有驚喜”的程度。這樣的話……她一個還沒畢業的高中生,被婉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她要先下手為強,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小芾蝶咬咬牙,搓搓手,猶豫著說:“其實……我聽說你們現在劉戲蟾沒有合適的人演,我有一個表姐……她是專門唱京劇的,樣子也挺符合劉戲蟾,我想……我想,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找她試試……”
關九眼中忽然一亮,“真的?唱得好麽?”
“真的!很好!”小芾蝶脫口而出。其實她也沒聽餘飛唱過,但看關九臉上的神色,顯然她恰好就踩中了關九的點。小芾蝶也顧不得許多了,先吹了再說。
她趁機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關九:“聽說這次試演隻演一部分的情節,我把所有人物的舞台服裝都畫了設計圖呢。女神姐姐不要嘲笑我!”
關九細細地翻著,越看越是眉目舒展。小芾蝶輕輕吐了口氣,心中開心得不得了。以她的直覺,這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她這麽多天挑燈夜戰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關九看完,笑著對小芾蝶說:“非常棒,Yura大大已經很有功底了。不過——”
聽到“不過”兩個字,小芾蝶心頭忽的又一個緊張。
“按照我們工作室一貫的規矩,不簽約在讀學生做設計師,我們希望學生還是把重心放在學習上。但歡迎你加入鳩白工作室,作為興趣愛好參與我們的項目一塊兒學習討論,等你畢業了,想留的話就可以留下來,這樣行麽?”
“行!”
關九的笑容誘人又燦爛。小芾蝶心花怒放,這已經是她設想的最好結果了!畢竟她打聽到的消息,鳩白工作室都是和專業的設計師合作,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要學的實在太多了。
小芾蝶跳起來,繞過桌子大膽地抱了關九一下,羞澀地說:“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關九哈哈地笑:“可以,小美人兒。”說著大大方方把臉頰送過來。
小芾蝶很害羞地輕輕親了一下。
馬放南山進門,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摔門而出,關九笑得更豪放了。她站起來,拉住小芾蝶的手,說:“我帶你去看看《大少爺》的排練現場——不過我們改名叫《湖中公子》了,你知道的,那個字,是違禁詞。”
小芾蝶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待遇,又聽見關九邊走邊說:“大後天晚上我們就要登台表演,時間很緊張,現在對劉戲蟾這個角色,我們也是病急亂投醫的狀態。你剛才說要給我們介紹你表姐,今晚能帶我們見一麵嗎?”
小芾蝶一斟酌,滿懷信心地說:“好!”
關九道:“那太好了。”她牽著小芾蝶,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小芾蝶被女神牽著,心滿意足心湖**漾。穿過幾條大通道,兩人來到展覽館實驗劇場。劇場的大舞台上沒人,關九看看表,“咦”了一聲,又帶著小芾蝶往後台走去,沿路尋找,直到最後一個大門緊閉的房間。
門推開時吱呀作響,徹底洞開時,隻見裏麵兩撮人,一邊是鳩白工作室,一邊是非我工作室,相向而站,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而中間那堆亂糟糟的箱子和展板前麵,一前一後的站著兩個人,正對著離恨天和綾酒。
關九愣了,小芾蝶也呆了。
關九不敢置信地說:“……言佩珊?關山?”
小芾蝶則完全沒在意關九說了什麽,奔過去大聲喊道:“表姐!你怎麽在這裏呀!”
*
餘飛沒有小芾蝶想象的那麽好糊弄。她是個盡職盡責的人,可能是在繕燈艇帶過小師弟的緣故,她一直覺得隻要答應了小孩子們什麽事,就一定得做好,對他們負起責任來。
中午去到小芾蝶的高中送飯,在校門口是另外一個女生出來接。那女生自稱是小芾蝶的同學,還拿了兩個人的校園卡以證身份真實。餘飛問小芾蝶去哪了,女生說小芾蝶被老師留下來講題。餘飛問是什麽老師,講什麽題?那個女生遲疑了一下,餘飛就覺得事情有蹊蹺。
小芾蝶的電話無人接聽,餘飛便直奔漫展的國際展覽館。她不知道那個工作室是韭白還是蔥花蒜苗抑或別的什麽玩意兒,但這種外地來的人,不靠譜的多了去了,小芾蝶還小,有這種辨別力麽?被人騙了怎麽辦?她幫著小芾蝶欺騙言佩玲,倘若這當頭小芾蝶出了事,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到了展覽館,想要進去時被工作人員攔下,餘飛便說自己是過來麵試的,麵的就是鳩白工作室。她正經起來,身上的那種氣勢、屬於舞台的氣質就展露無遺。再加上她對答如流,理直氣壯,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放了她進去。
餘飛一路打聽鳩白工作室的人在哪裏,被指引到了展覽館的實驗劇場。劇場大門緊閉,她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個虛掩的小門,走進去之後,是那個劇場後台一個倉庫樣的房間,雜亂堆放著各種器材、箱子、展板。
餘飛正打算踩著這些雜物進去,卻見一群人從房間正門走了進來,領頭一人說:“非我還在台上排練,我剛才看是帶了妝的,咱們還是避避嫌,先在這裏等一等吧。”
有人問:“關山去哪兒了?今天怎麽這麽晚?”
另一人應道:“還能去哪兒?去找‘劉戲蟾’了唄。”
“關山去找‘劉戲蟾’?你逗我?物色演員這不是九哥的事嗎?”說話的是個身材瘦高的男生。
“鬼燈,你沒聽九哥撂話了嗎?關山自己捅出來的婁子,自己糊上,她反正是不管了。”
那個被稱作“鬼燈”的“唉”了一聲說:“這也太難為關山了,他在圈子裏有來往的人除了咱們幾個,還有誰?再說了,這能算關山捅的婁子嗎?他明明才是被捅的那個。”
“我說鬼燈,用不著這麽替關山操心。別看他平時跟個悶兔子似的,心裏的道道多著呢。聽說昨天關山和九哥看粵劇去了,我看啊,他是打算在圈外找。”
“粵劇?!不是吧!”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呼。
那人雙手一攤,道:“有什麽奇怪的嗎?關山本來就是Y市人,Y市人誰還不會唱兩句粵劇?我看哪,關山在這邊有路子,你們就甭操心了。”
鬼燈驚訝:“關山是Y市人?他不是北京的嗎?”
“你看看你看看,鬼燈啊,你進鳩白也有一年多了,居然還不知道咱們老板關山千重籍貫Y市。唉,也不怪別人黑咱們鳩白工作室是鳳凰傳奇啊……”
“這也不能怪我啊,他那口音根本聽不出來……”
餘飛稍鬆了口氣,這群人就是“鳩白工作室”的人無誤了,看起來氣氛還不錯,不像什麽壞人。
但小芾蝶不在其中,她覺得她應該出去問問他們。
這些人仍然七嘴八舌地聊著,餘飛高一腳低一腳踩著地上的廢紙殼走出去,忽的隻聽見大門“吱嘎”一聲,有人進來了。
餘飛從那幾塊展板交錯的間隙裏,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就那一眼,就讓她生生地卡在了兩個易拉寶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倘若她現在是在戲台上,那一定是手捧髯口重重一摔,頭一擺腳一跺,“哇呀呀呀——”
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但他們這聚頭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一點?如果說一次叫偶然,兩次叫時運不濟,三次叫什麽?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腐朽又神奇的緣分?
餘飛心中仿佛有一萬匹神獸奮蹄而過,風煙萬裏。
那群人迎上去,“關山關山”地叫,詢問“劉戲蟾”找得怎麽樣了。這人搖搖頭,也沒什麽多餘的話語。
餘飛想,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隻要她藏好自己,不被他發現,那麽單方麵的撞見,就算不上“第三次”。否則的話,她真要懷疑自己和這個人冥冥之中有點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
那兩個易拉寶鬆鬆垮垮的掛在她身上,像兩具朽壞不堪的枯骨,稍稍一動便會發出聲響。餘飛握緊兩根鋁合金的骨架,靜默等候他們離開。
人在等待時最是無聊。她透過展板的縫隙觀察他,隻見他依然是昨晚那副打扮,一模一樣。她正想吐槽這人隔夜的衣服都不換,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看東西是不是重影了,閉了下眼睛再看時,才發現他那件黑T恤上的兩隻眼睛變成了四隻。
餘飛:“……”
她無話可說。
再看時,才發現他不光衣服換了,頭發其實也有變化——那個短短的小辮略略往上揪了一些,劉海全紮了進去,露出了一張俊美分明的麵龐。
餘飛還是第一次在大白天裏見到他,注意到他之所以長相陰柔,是因為五官無一處不生得修美精致。尤其那嘴角眼梢,像極了趙孟頫的書法,如葉發華滋,流麗動人。
餘飛輕歎,可惜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那眼底一痕烏青,雙眼皮異常深刻,分明就是夜夜夜蒲,睡眠不足。那夜風月愉悅,顯然他是個中高手。這樣不檢點的私生活,想必人品也好不到哪裏去,小芾蝶倘若加了他這個工作室,隻怕會近墨者黑。
她得讓小芾蝶三思。
正想著,又有一群人推門進來,讓這本來就不算大的房間立即顯得擁擠起來。
“我說之前是誰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原來是你們鳩白工作室。”
來的這一群人大多還穿著華麗的古風戲服,有的人甚至連頭套都還沒有摘下來,顯然是剛完成帶妝彩排。餘飛想這群人應該是剛才提到的“非我工作室”了吧,來者語氣不善,看這情勢,是網上沒有吵夠,還要線下拉架?
關山千重——經曆過的那一夜先入為主,餘飛現在還有些不適應這個名字——挑了下眉,一旁的鬼燈已經說道:“我們預約了十二點半到三點半的實驗劇場排練,你們拖時間我們在這裏等著,給足了你們麵子,可別蹬鼻子上臉。”
這鬼燈長相冷峻,長身凜凜,著實是個天生做coser的。餘飛想象了一下他著魏晉衣冠,當別有一種風度。
那邊的人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哪裏知道你們幾點鍾來的。剛才還看到你們家這位——”他手指了下關山千重,“關山老板,趁我們排練時在劇場門口晃悠。嘖嘖,想看我們排練就光明正大看嘛,我們又不小氣,何必像隻耗子似的躲躲藏藏?”
餘飛心想這人可真夠欠揍的。果然,鳩白這邊的火氣一下就被“嘭”地點著了。有脾氣爆的已經握起了拳頭,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住。
“陰度司,這可是你先挑事的。”
“關山剛過來,以為你們早排練完了,進劇場找我們很正常吧,你們血口噴人有意思?”
“仗著人多想搞事情是不是?想打架來啊,老子就沒帶怕的!”
房中一時之間充斥滿了火藥味,餘飛愈發對這個一見麵就吵架撕逼的圈子沒了好感,正琢磨著怎麽趁亂脫身,又聽見非我那邊一個女生的聲音尖酸地說道:
“早就聽說關山千重雖然是鳩白的合夥人,卻跟個縮頭烏龜似的。我之前還不信,今天一看啊,還真是跟個小媳婦一樣躲在後麵!”
這聲音在這房間裏確實耀眼,餘飛循聲望去,隻見是個下巴尖削的女生。這女生大約是演個妖怪神魔之類的角色,臉上厚厚一層雪白的妝容還未洗去。
餘飛一眼看出這層妝用的是戲曲專用油彩,好看歸好看,妝帶久了卻會對皮膚造成傷害,戲曲演員一般下了台立馬洗淨,一刻也不想多留。餘飛一向慶幸自己唱的是老生,能夠“俊扮”,不用抹那麽多的油彩,而這姑娘,卻還不舍得卸妝。
再看關山千重,他確實仍站在原地沒動。鳩白那群人已經被氣得全部都跨到了前麵,隻差要擼袖子幹起來。
而他,麵對三番兩次這樣的侮辱,似乎仍然無動於衷。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鳩白工作室之前那個領頭的人冷聲說道:“跟你們這些人說話,還用不著關山出麵。”這個人身材高大結實,估計能有一米九,長得也棱角分明,頗是英偉。他拎著一串道具酒壺,餘飛想起來,這人之前被叫做“尹雪豔”。
那女生毫不退讓地冷笑了一聲,把身邊另一個女生拉得往前了兩步:
“我看他就是心虛了吧,做了虧心事,沒膽子見我們家綾酒!”
餘飛心想他恐怕不是沒膽子見,他一直盯著你們家綾酒呢。
這綾酒確實就是餘飛那日在醫院門口見到的姑娘,這時再見到真人細細打量,餘飛承認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準確說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眼角微紅盈盈含淚,楚楚動人。那些cos圖片,反而把她ps得太不真實了。
但餘飛分明覺得綾酒眼中有一股怨氣,而關山千重眼睛裏也沒什麽濃情厚意,這兩人,還真不像一對據說已經在一起兩年的情侶。
那女生又說:“我們家綾酒之前就跟你關山千重提過好幾次分手,隻不過出於一片好心,為了幫你們演完那個舞台劇才忍氣吞聲留在鳩白。她本來就是單身,來見一下我們社長談談事情怎麽了?現在還被人罵劈腿、罵**,你關山千重他媽的跟個死人一樣一句話都不說,鍋都讓一個柔柔弱弱的女生背,你他媽還是男人嗎?”
那綾酒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那個陰度司又陰陽怪氣地說:“長得都不像個男人,你還指望他像個男人一樣出頭?可快別做夢了!”
“我去!”尹雪豔終於忍不住罵髒話了,“綾酒,你和離恨天在網上勾勾搭搭的還是我看到的,分手和好都是你提的,想演這個舞台劇也是你自己提的,現在都成關山的鍋了?別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罵你,要點臉吧你!”
“行了。”剛才一直垂著眼沉默著的關山千重突然說話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了過去。隻見他眸光微抬,看不出有什麽情緒,道:
“關山千重那個號的密碼我忘了。你要什麽聲明,我給你出一個。”
房間中頓時沉默了下來,仿佛激烈的戰爭驀然間偃旗息鼓。
陡然出現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忽的被突然出現的一個聲音打破——
“有點意思啊關山千重。”
門乍開,走進來一男的,穿著白T短袖,露出兩條肌肉剛健的胳膊,走的是陽剛那掛。
餘飛仔細一瞅,這不就是那個離恨天麽。得,這場鬧劇算是越鬧越大,沒完沒了了。她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毫無營養和下限的攻訐謾罵的。也不知小芾蝶現在怎麽樣了,她心中煩躁厭惡,慢慢移開那兩個易拉寶的架子,小心翼翼抽身,準備離開。
離恨天一進來,把綾酒兔子樣地摟進懷裏,寵愛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對關山千重道:
“之前幾年,我三番兩次約你見麵,你都不給我這個麵子。怎麽,今兒不還是見到了?”
他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著關山千重,喃喃道:“像……真像……”
關山千重就像沒看到他一樣。
尹雪豔看了看手機,不耐煩道:“已經快一點了,你們完事兒了快走,別在這扯些雞毛蒜皮的私事耽擱我們排練。”
陰度司陰笑一聲:“雞毛蒜皮的私事?不是公事我們還懶得拿出來吵呢!你以為綾酒這是私事?我看什麽賓館視頻都是你們找人cos粉絲偷拍來的吧?想故意黑我們非我工作室。”
鬼燈氣得大罵:“你邏輯死了!”
尹雪豔罵道:“傻X才拿黑自己人的東西來黑你們!”
陰度司冷笑:“誰下三濫,誰做誰知道。”
尹雪豔冷斥:“瘋狗才死咬著人不放。”
“死不承認?那我就直說了。”陰度司陰陰笑著,環視一周,望著鳩白的人道:“這房間裏還藏著人呢,監聽是吧?釣魚是吧?留了一手是吧?真是你們鳩白工作室的作風!”
鳩白工作室的人麵麵相覷,不明就裏。關山千重耳尖微動,眉目一凜,快步向那堆雜物走去。然而陰度司就站在那邊,忽的點頭和另一人示意,兩人飛快將一塊廢舊展板往前一推——
展板轟然倒地。餘飛狼狽不堪地退開兩步,才沒被展板砸到。
一蓬升起的塵土之中,毫無預兆地、餘飛和關山千重的目光就這麽短兵相接,餘飛的耳朵裏,都仿佛聽到了“錚”的一聲,像華容道的關雲長鋼刀砍上了白刃,像唱空城計的諸葛亮勾斷了一根鐵弦。
*
如果說,前兩次相遇,關山千重都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淡定的話,這一次,餘飛終於從他臉上看到了大約有兩三秒的怔忡。果然,“偶然”這種事積累到一定程度,也會從量變發展為質變。
“你是誰?”離恨天指著餘飛,又問關山千重:“她是哪個?”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
餘飛:“我是來麵試的。”
關山千重:“走錯地方了。”
眾人:“???”
餘飛雙手抱著胳膊,挺了挺腰,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說:“是走錯地方了,打擾。”
離恨天兩眼一眯,問關山千重:“你們認識?”
關山千重道:“不認識。”
餘飛牽著嘴角,冷笑了一聲,“怎麽可能呢。”
眾人臉上都是一副不明就裏的神色,就連關山千重都忍不住看了餘飛一眼,她這句話到底是在懟他,還是在回答離恨天,恐怕隻有餘飛自己知道。
綾酒之前委屈的淚水都收了,手指死死地卷著頭發,盯著餘飛看。餘飛不用看她,都能感覺到那股涼颼颼的敵意。她心底一嗤。
離恨天看著餘飛和關山千重,微眯著眼,臉上也若有所思。
餘飛沒興趣理睬空氣中的這些暗潮湧動,轉身問關山千重:“你們就是鳩白工作室吧?”
關山千重點頭。
“那你有沒有看到小芾蝶?”餘飛想既然是麵試,他是工作室合夥人,應該知道。
關山千重遲疑了下,眉頭微蹙:“我沒看到哪裏有小蝴蝶。”
餘飛:“……”那她是不是還要去外麵花壇找找啊?他難道以為她是個傻子嗎?還自動幫她糾正發音?
“那Yura丸子呢?那什麽,‘我沒有聞到戀愛的酸臭味’。”
關山千重:“???”
眾人:“???”鳩白這邊望著被問懵了的自家工作室的老板,一個個都是滿臉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的表情,而非我那邊,麵對餘飛這個突然出現的不走尋常路的攪局者,也都一時間不知所措。
餘飛心想這實在是太羞恥了,要不是為了小芾蝶,這輩子她嘴裏都不會蹦出這幾個詞來。正想還能怎麽提示的時候,鬼燈反應過來了,湊過去低聲對關山千重說:“Yura不就是那個Y市小有名氣的獨立coser嗎?服裝都是自己設計製作的,很有特色。九哥今天麵試的好像就是她。”
關山千重點了點頭,餘飛耳朵尖,卻已經聽見了,向鬼燈道了句:“知道了,多謝。”
她轉身便走,離恨天忽然高喊了一聲:“等一下!——聽了老半天牆角,就這麽走了?”
餘飛忽然又折回來,離恨天以為她要和他說話了,還把胸口挺了挺,餘飛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向關山千重問道:“關九在哪裏?”
這樣的行為,一下子就把離恨天惹惱了。還不待關山千重開口,離恨天便輕佻說道:
“妞兒,你很沒禮貌你知道不?”
這就是明明白白的攻擊了,他以為他是誰?餘飛本來就對離恨天毫無好感,前天在公交車站,他和綾酒兩人用那種惡心人的眼神看她她還沒計較呢,現在又來挑釁是幾個意思?剛才他們非我工作室明知道展板後麵有人還那樣推,要不是她跑得快現在指不定滿臉是血呢。
思及此處,餘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可不是那種忍氣吞聲任人宰割的人,伶俐一轉身,眼睛刀子樣剮了離恨天一眼:
“你戲很多啊。”餘飛說,“你這麽有禮貌,是不是打死個蚊子得說聲對不起,踩死隻螞蟻都要給它戴個孝?你去上廁所,是不是還要先敲門,生怕吵到了裏頭借馬桶的鬼?”
離恨天那一瞬間臉都白了。鳩白工作室全體成員忍俊不禁,險些就笑出聲來。非我工作室則氣得集體向前一步,儼然是要動手,關山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餘飛麵前。關山千重一動,鳩白工作室也全部跟著動。
剛才本已緩和下來的氣氛忽然又變得緊張起來,雙方距離縮短到一步之遙,火藥味濃烈到一觸即發。
啪,啪。離恨天拍了兩下手,臉上已經換了有點邪魅的笑容:“Y市的‘小姐’,百聞不如一見。長得帶勁不說,‘嘴’上也這麽帶勁。”說這話時,又富含深意地瞄了關山千重一眼。
餘飛一聽,火氣“蹭”的一下就起來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小姐’?”
她又要向前逼近一步,被關山千重擋住。
綾酒看著關山千重的動作,咬了咬唇,離恨天也把他的動作收在了眼裏,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
“關山,你說你不認識這位小姐,但是巧了,我和她還真有過兩麵之緣。”他有意停了停,吊足眾人胃口,“第一回她在醫院看性病,第二回,她出了醫院,轉身就在路邊拉生意。喏,就是穿成今天這樣兒,腿好,腰好,前凸後翹,別人直接拿一把錢往她胸口塞。嘖嘖,關山,我可給你提個醒兒,記得戴套,別染了髒病。”
餘飛聽了離恨天的這一席話,總算是徹徹底底鬧明白了。
當時她去醫院拿帶狀皰疹的藥,去的是皮膚科。而Y市的醫院,皮膚科和性病專科的確就是緊挨著的,患者候診也是在一起。
後來在公交車站,她和謝滌康玩鬧,說的是當地的白話,離恨天和綾酒聽不懂,想必就以為他們在做某些交易,難怪,他們當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餘飛氣極反笑,腰肢一擰便帶了幾分風塵味兒,眼神和聲音也跟著變了:
“係啊係啊,我活好唔貴,兩個鍾四百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細你住東方大酒店係咪?邊房號幾多,今晚我去搵你,一定比你隔離呢靚女勁。你戴套,唔怕汙糟。”
她一口白話飛快地甩出來,眾人都懵了,於是鳩白工作室便看到他們平日裏不苟言笑的合夥人關山千重臉上抽了一下,側過頭去拿手擋了一下臉,回過頭來又恢複了正常的麵癱表情。
那邊餘飛又連珠炮似的道:“哦對,我忘了您是外地人聽不懂,我再給您講一遍,我呢,活好不貴,兩小時四百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板您住東方大酒店是不是?房間號多少,今晚我去找您,絕對比您旁邊這姑娘強。您戴套,不怕髒。”
綾酒酒店私會離恨天的照片,那天的熱搜底下一翻就有,餘飛當時看到了,她是Y市人,能不一眼看出那就是Y市鼎鼎有名的老牌豪華酒店——東方大酒店?
綾酒一聽自己也被扯進去了,還捅出了“東方大酒店”這個名字,當即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斥道:“你這女的怎麽這麽不要臉!”
餘飛心想自己的生活領域跟他們隔了十萬八千裏遠,這裏又沒人知道她真名,她不混這個圈兒,就算得罪個十個八個的,她也沒在怕的。她一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
餘飛臉上掛了個耀眼的笑意,雙手叉了腰,道:“我就一出來賣的,要什麽臉?怕的就是有些人又當又立,心機最多。要做什麽就光明正大做嘛,金主又不小氣,何必像隻耗子似的躲躲藏藏?”說著,還嘴角勾著刻薄的笑瞟了陰度司一眼——她就是這麽睚眥必報。
鳩白工作室一聽,這是友軍啊?也不知誰忽然叫了聲:“好!”
這一下又是火上澆油兵荒馬亂,眼看兩邊真的是要打起來,忽的正門吱嘎一聲,又有人進來了——
見到房間中的陣仗,關九和小芾蝶驚訝無比。關九道:“……言佩珊?關山?……”離恨天和綾酒的目光立即投了過來。
小芾蝶的關注點卻全在餘飛身上。“表姐!你怎麽在這裏呀!”她飛奔過去,餘飛看見她,鬆了口氣,抓著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帶,“跟我出去。”
“表姐!”小芾蝶掙紮。然而餘飛唱戲,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打”的功底也是紮實的。她拉著小芾蝶走,小芾蝶竟掙脫不開。
那邊離恨天那肯善罷甘休,伸手過來攔著餘飛。餘飛正要發作,卻見關山千重過來,一把將離恨天的手臂按下。
“讓她們走。”關山千重背對著她,聲音中毫無波瀾地說。
餘飛眼角餘光瞟了一眼關山千重。她過去對他的刻板印象,確實有偏離。譬如她會直覺覺得離恨天魁梧有力,關山千重楊柳扶風,離恨天應該更高一些。但現在近在咫尺,關山千重的肩線竟比離恨天還要高上一指。他鉗著離恨天的手腕,衣服底下是隱約的肌肉線條,曲線流暢而並不誇張,有一種隱而不發的美感。
餘飛感覺自己又開始不合時宜地想多。她及時打住了自己的妄念,心道這兩人都算不上什麽好東西,誰輸誰贏也和她沒什麽關係,毋須再多停留。這般想著,拖著掙紮嚷嚷個不停的小芾蝶出了這間房的小門。
身後,還隱約聽見綾酒半帶怨憤半帶哽咽的聲音說:“……我真是瞎了眼……你這樣護著一個小姐……你過去有這樣護著我嗎!……”
小芾蝶好奇地問:“小姐?綾酒說誰是小姐啊?”
餘飛沒好氣地說:“我!”
“表姐?你怎麽會是小姐呢?”
餘飛越聽這兩個字越是刺耳,那火氣就沒忍住,斥道:“你看看你混的圈子裏都是些什麽人吧!一個兩個嘴上心裏都髒得跟廁所似的!”
小芾蝶一聽這話,登時愣了。
外麵正值正午,熾烈的陽光灑得地麵一片刺目的炫白,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一切都顯得幹燥而令人心神不寧。
在這片嘈雜的寂靜中,小芾蝶忽然說道:“表姐,其實你和我媽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餘飛一怔。她道:“怎麽說?”
“其實你也看不起我們玩cos的,是不是?”
餘飛有些煩躁,甩了甩頭發上粘著的蛛網和灰塵,道:“我沒什麽看不起,我隻是覺得這些人怎麽都這麽沒素質。”
小芾蝶說:“表姐,你是不是覺得京劇是國粹,你們唱京劇的、聽京劇的,都比我們這些玩cos的,看cos的人有素質?有品味?”
餘飛感覺小芾蝶這話有點尖刻,讓她聽著渾身不舒服。她冷笑了下,說:“確實比你們這個圈,有素質有品味多了。你看看那個離恨天,還是個大工作室的老板,怎麽就那麽讓人討厭?”
小芾蝶固執地說:“現實中有很多人壞,是讓別人覺得他們是好人,但是骨子裏壞透了。這種人最可怕,是衣冠禽獸。我們圈裏也有人不好,但大家其實都很單純,隻是想相互爭個高下,就算壞,也是壞在表麵上,心眼壞的不多。表姐你說,哪種人更壞?”
餘飛想,這真是小孩子的幼稚邏輯,能作為為離恨天開脫的理由?她道:“小芾蝶,你是活在現實裏的人,不是活在cos裏。你知道京劇為什麽要化那麽濃的妝、做那麽誇張的動作嗎?就是為了讓人知道它是假的,不要陷進去。”
“所以京劇沒人看了!——我為什麽不能活在cos裏!我靠它也能養活我自己,為什麽不可以?”小芾蝶氣鼓鼓的,扯了扯背包說:“表姐我不想和你玩了。你回家吧,我回學校了。”
望著小芾蝶消失在展覽館門外的小小身影,餘飛疲憊地歎了口氣。現在的孩子,果然沒有以前好帶了,繕燈艇那幾個小師弟小師妹剛進來的時候,多聽話啊。
有這樣一個想法,她也覺得自己很好笑。師父生前說,她從小就是個小大人樣,活得很老氣。可能是唱老生的緣故吧,要帶著長胡子大髯口,要去模擬那些老人家的一舉一動,她現在沒有走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吧。
多虧了她對倪麟的那一點春心。
或者說,她成,也那一點春心,毀,也那一點春心。
如今,才是一心荒涼、滿目枯草呢。
她又歎一口氣,沿著建築物投下的窄窄陰影往外走。走著走著,忽然感覺對麵堵上了一個人。她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繞路就走。
關山千重鍥而不舍地站到她麵前。
餘飛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有——”她抬眸,見他實在太漂亮,讓她生生把那個很不雅的字吞了下去。
關山千重鄭重地伸出一隻手:“我叫白翡麗,翡翠的翡,風和日麗的麗。”
餘飛道:“你家賣表的嗎?”
白翡麗竟然很是耐心地解釋:“我家不賣表。我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他們是退休教師。”
餘飛:“我沒查你戶口。”
白翡麗:“我覺得你需要了解我多一點。”
餘飛:“我不需要,也並不想。”
白翡麗:“你可以試一試。”
他很執著地伸著手,手指幹淨修長,輪廓柔和。
餘飛開始有些認真地打量他。他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和那一晚上的活色生香宛如兩個極端。
餘飛偏著頭問:“有什麽好處?”
白翡麗道:“你會知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餘飛“噗”地笑出聲來:“你是哪種人,和我有什麽關係?”
白翡麗凜了一下眉,道:“我想請你來演我們的舞台劇。”
餘飛望著他,心中大略捋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八成她是被小芾蝶賣給了關九,關九又打發他來遊說她。
餘飛很陽光地笑:“不會演,演不了。”
白翡麗道:“聽說你會唱京劇。”
餘飛果斷地否認:“一丁點都不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翡麗那隻抬起的手上——那隻手,惟妙惟肖地做出了一個“蝶恣”的手勢,甚至比她做得還要含蓄柔美——正是那晚她在“筏”中,對關九做出的手勢。
白翡麗望著她,篤定地說:“你會。”
餘飛心中閃過的念頭是:他當時在觀察她。那時候她還沒有跟著關九坐過去,隻是在酒吧的吧台位置。他那時候就在觀察她。
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餘飛訕笑:“就算會,也不適合。”
白翡麗道:“我這兩天看了很多人,如果你會的話,就是最適合的。”
餘飛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失去溫度:“對於你這種人來說,別人要是有用,你就使勁兒巴結,要是對你沒用,就看都不多看一眼,是吧?”
白翡麗靜了一下,說:“也不是這樣。我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和你合作。”
餘飛轉身走掉:“那我也真心實意地拒絕你。”
白翡麗追上:“就借用你兩天時間,而且還是周末,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報酬方麵,我也會按照行業標準,給你三倍的價格。”
餘飛停下來道:“你隻會用錢來留人嗎?”
白翡麗怔了一下,道:“你希望我對你用感情?”
餘飛泄氣地笑了出來,看向一邊,捋了捋頭發。她記得在“筏”的那個晚上,關九對那個對白翡麗感興趣的女孩說:“別理他,他腦子有點問題。”
現在,餘飛覺得,這個白翡麗的腦子,確實有點問題。
“行了,不說了。白翡麗,你也不用白費力了,我不會演的。”餘飛剛想走,又想起點什麽來,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促狹地低聲說:
“咱們最好……都去做個HIV抗體檢測。”
“不用了,我沒有。”
他回答得很果斷,餘飛稍有驚訝,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帶著惡意的笑,道:“萬一我有呢?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她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春光燦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卻見他昂著頭,清晰地說:
“你也沒有。”
餘飛一下子怔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熱血衝臉。
她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話,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你死心吧,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