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說司棋自那日被逐出大觀園,怏怏地病了幾個月,隻躲在家中不肯見人。司棋父母不免嘮嘮叨叨數落幾次,說隻待消停消停尋個人將司棋嫁了。司棋卻不肯,吵鬧不過,便說:“縱是花轎來了,我也不去,寧可一頭碰死在這屋裏。”司棋父母拗她不過,隻得先胡亂拖著。再說那潘又安當日因害怕逃走,卻不知怎生在外麵混了幾個月,忽一日又悄悄潛回家中。原來潘又安家中止有一個寡母,見他回來,一把拉住哭道:“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不管不顧地跑了,丟下我一個給人欺負,白養了這麽大。”潘又安忙安慰他母親,將幾兩碎銀交他母親收了,“兒子在外麵掙了錢,正要接你老人家同去,隻是還要帶上媳婦兒才好。”複又問司棋消息。這一日便換了齊整衣裳,自己走至司棋家中,放下一對鐲子,一付耳環,直說要娶司棋過門。司棋之母聞言大怒,連打帶罵非要攆他出去:“寧可沒了這個女兒,也不能給你!”司棋在裏屋聽得清楚,隻得不管不顧自己跑出來,跪在地上求她母親:“原來隻恨他撇下我跑了,一輩子也不敢指望,卻不成想他還能回來。既然他還能記得從前的事,我便跟了他去,求母親好歹成全孩兒。”司棋母親偏不答應,拽著司棋要打,潘又安忙上前攔著。一時吵鬧,不免有幾個鄰居上來勸開了。潘又安無法,找到他的一個拜把子兄弟,那兄弟說:“我自家二嬸子和司棋母親最好,不如求了二嬸子去試試。”於是潘又安便去央了那二嬸子,二嬸子答應了,來找司棋母親,無奈司棋母親痛恨潘又安勾引她女兒壞了名聲,左右不肯答應。潘又安又央人與司棋父親商議,偏偏司棋父親是個怕老婆的,作不得主。潘又安十分心焦,又恐司棋好歹,那日打聽得家中無人,便悄悄從後院牆頭翻過去,敲開司棋窗戶,欲安慰數語。反被司棋道:“好歹跟定你的,不如趁此時無人,你我逃走也罷!”潘又安心中一熱,便拉著司棋翻牆而出,在街口雇輛馬車,徑直出了城。過後方找人悄悄帶信與他母親:“暫且忍耐一時,日後必來接你。”便同司棋徑奔他鄉,也無人確知消息。

這裏司棋父母因不見了司棋,四處尋找,聞聽是潘又安帶走,便一直找上潘又安家中。辱罵一番,將家具桌椅打碎一地,潘又安母親氣得暈倒過去。雖被眾人救醒,總究還是尋根繩子上了吊。至次日才被鄰居發現,早已遍體冰冷,無法可救。忙遣人告訴潘家大伯,那大伯聞聽便帶人來尋司棋父母,隻說逼死人命,要拉他二人見官。司棋父母哪裏肯依,便指潘又安拐帶人口。一時間吵吵嚷嚷難分難解,又各有相厚親信等人亦來幫忙。有勸架說和的,也有趁機挑撥使壞的,也有看熱鬧起哄的,皆因平日早有罅隙不平,因此到後來竟大打出手,連血帶傷,直鬧得衙門聞聲趕來彈壓,當場鎖去幾個。

因查得是賈府下人,那知府不敢自專,便命師爺拿了個帖子來見賈赦,細細告知。賈赦無法,隻得花不少錢,打通關節,草草完了官司,將幾個人放還。自在家中痛斥一回,喝令各打三十大板,發配田莊。又查問還有何人參與。因內中有周瑞家的兒子周通,又有司棋的二叔秦顯,那潘家大伯偏是與賴大有些瓜葛,故而免不得各自求求各自的主子及舊親相好,隻訴自己委屈,多道他人不是,因此府裏一時間言語紛紛,連邢夫人王夫人都聽得不少抱怨之語,少不得也傳到賈母耳中。賈母喚來王夫人細問,王夫人不敢隱瞞,少不得說與賈母。賈母十分震怒,便命將邢夫人喚來,並尤氏鳳姐等人通通責備一番。幾個人皆不敢言,隻得勸慰賈母一番,複回自己院中細細查問,整飭家風。薛姨媽聞知此事,免不了暗中約束家人,無事少往那邊走動。這裏鳳姐等果然查得幾樁喝酒賭博,私拿偷占,徇私枉法等事回過王夫人,王夫人命家法處置,有罰跪打板子的,也有革扣錢糧退賠的,也有打發到田莊喂騾馬的。不免上下震動,各加小心。這一日林之孝回稟賈璉,逃走了兩個小廝,賈璉哪有心思料理這個,先吩咐道:“昨日得了老爺家書,說舅老爺在任上身染重病,太太在府裏尋了些好藥,即刻便要命人送去,你先辦這個吧。”

王夫人因府中忙亂,不免心緒煩結,百愁俱生。一日走至薛姨媽這裏,坐下敘些家常。薛姨媽因勸道:“原是家大業大,大有大的難處,府裏幾百口人,哪裏保得住個個都是好的,終不免有些個煩惱。姐姐隻管天天操勞,心裏頭卻要放寬些,想開些,保重身子要緊。”王夫人歎道:“如今也是頭昏眼花的,常常覺得不濟。偏偏鳳姐兒這一向也病病歪歪,十分力氣也隻有三分使得。外頭老爺又不在,越發慣得那些人無法無天了。也是巴望著有個人能助一助才好。”薛姨媽道:“鳳姐兒也是怪難的,那天我看見她臉兒也黃黃的,越發瘦了些。倒虧了還有個平兒靠得住,凡大小事都替她張羅費心。”王夫人道:“就這麽著,還有多少人背後嚼舌頭,橫挑鼻子豎挑眼,生出多少是非來。若不是老太太裏頭撐著,一大家子早成烏眼雞了。”

這裏姊妹倆閑話多時,王夫人方回自己那邊。薛姨媽到後邊寶釵房裏,見寶釵正和鶯兒整理東西,箱子櫃子皆開著。薛姨媽因歎道:“這些衣裳還是前些年做下的,瞧著也不十分鮮亮了,回頭該做幾件新的。”寶釵笑道:“就這些還沒穿遍呢,何必再做新的。不過怕白放著黴壞了,要拿出來晾晾。”這裏母女倆說著閑話,同喜進來回道薛蝌來了。於是薛姨媽到外麵堂屋,薛蝌道:“方才在店裏聽人言,史侯老爺被革職查辦,不日便要押解進京,太太可知此事?”薛姨媽聞聽,呆了一呆,不免歎口氣道:“隻怕老太太又得傷心一回。前幾日聽說宮裏有些消息,老太太好幾宿都睡不安穩,又打發寶玉去請平安符。原說下個月例行請安,要太太進去寬解寬解,誰知又生出這麽個事來。”薛蝌道:“我還聽得一些閑話,是關於那邊珍大爺的,也有大老爺幾件事夾在裏頭,都不甚好。怕是有人在挑賈府的不是也未可知。”薛姨媽忙囑咐他留神打聽,因又問店裏的事情,薛蝌道:“近來倒有一件十分可笑之事,有人拿著一個成窯的小蓋盅,到處搜尋相配之物。您想那東西乃稀世珍寶,有什麽可以配得上它的,豈不是白費力氣。”薛姨媽聞言心中若有所動,卻又不欲多言,便道:“既然是個稀罕玩意兒,自家好生藏著也罷了,何必又滿世界招眼,倒不怕引出賊來。”薛蝌笑道:“原是忠順王府的人,哪裏在意這個。”又與薛姨媽議些別的家事,方才告辭。

卻說王夫人回至房中,便有婆子回道賈璉過來請安,因無人才又出去了。王夫人便命小丫頭去喚賈璉。不一時賈璉進來,先說知史侯之事,複又悄悄言道:“侄兒昨日請宮裏的公公喝茶,蒙他說些體己話兒,才知道有些事老太太原猜的不錯。隻是如今於咱們家娘娘有些關礙,須得加倍小心才好。”王夫人聽他說罷,沉吟半晌,心裏頭轉了無數個念頭,隻覺得悲苦異常凶險萬分。但到底忍住淚,慢慢道:“外麵的事,全靠你了,有什麽話隻管來告訴我。好歹一家老小性命交關,都在這上頭了。老太太那兒,容我慢慢想法子回稟也罷。”一時打發賈璉去了,王夫人隻覺四肢酸軟,頭痛欲裂,命玉釧兒點起安息香,自己倚在榻上,半朦朧著。恍惚之間似乎元春滿眼含淚望著自己,隻是說不出話來。周圍有許多惡狠狠的眼睛,瞪得王夫人心裏發毛。一時間風吹簾帷,元春不見了,寶座上懸著一柄光閃閃的利劍,王夫人嚇得連連後退,卻撞在一個人身上。回頭看時,卻是賈政。賈政扶住她,拉她快跑,後麵仿佛有一團烈焰熱辣辣直燒到腳底下。耳邊有許多人哭喊,亂跑,忽然眼前一黑,腳底下一沉,直直地墜下去……王夫人猛睜眼,額頭上俱是冷汗,心口撲通通直跳。好容易定了定神,坐直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是早已涼透的。

至晚間,待眾人都散了,王夫人方緩緩回知賈母,又與賈母商議一時,才回自己房中,臨走時悄悄囑咐鴛鴦多加小心。鴛鴦答應著,送王夫人出了院子,吩咐下麵婆子關門上鎖熄燈止火,又在院內巡視一遍,方回賈母房中。隻見琥珀等已服侍賈母更衣安歇,鴛鴦一邊放下帳子,一邊悄悄道:“老太太隻管放心睡罷,今個兒我在碧紗櫥裏。”欲要吹燈之時,卻聽賈母在帳內道:“不必吹了,先點著罷。”鴛鴦聞言,隻得退出。也不敢就睡,悄悄卸去釵環,鬆了頭發,脫去外麵大衣裳,拉過被子倚著板壁坐了。賈母那邊並無聲息,燭火漸漸燃盡自行熄了,鴛鴦方打個哈欠胡亂倒下睡著。朦朧一時,忽然醒來,鴛鴦瞥見裏頭窗戶底下有個人影,唬了一跳。定睛細看,卻是賈母顫巍巍站在那裏,外頭月光照得窗戶紙發白。賈母雙手合掌在胸前,喃喃自語。鴛鴦也聽不真切,又不敢打擾,隻得一動不動望著,一些兒也不敢出聲。悄悄蜷了許久,又思半夜風涼,唯恐賈母受寒,到底還是起來拿件衣裳給賈母披上,扶了賈母回床邊坐下,又倒杯溫水端與賈母。賈母也不言聲,慢慢喝了水,歇了歇,複讓鴛鴦服侍著躺下。

至次日,賈母便命鴛鴦等開了後房,將櫃子櫥子一一打開,翻檢一番,檢出些東西命裝了兩個箱子。先命往王夫人屋裏抬了一箱,複又傳賈赦進來,罵了一通,教訓一番,又交代許多。末了,指著地上箱子道:“這些東西你拿去,好歹各處打點打點,千萬要保住咱們家娘娘要緊。方才的話你要千萬記得,再不可出什麽岔子。”賈赦恭恭敬敬答應著去了,自去張羅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