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1],卒於畢郢[2],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裏;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誌行乎中國,若合符節[3]。先聖後聖,其揆[4]一也。”
【注釋】
[1]岐周:位於岐山腳下的周朝舊邑。
[2]畢郢:地名,位於今陝西西安與鹹陽之間。
[3]符節:古代使節或帶兵將領持的表示身份或權利的東西,一般由玉石、金或銅做成,上麵刻有文字。
[4]揆:尺度、道理。
【譯文】
孟子說:“舜在諸馮出生,後來搬到負夏,最後死在鳴條,是東方邊遠地方的人。周文王在岐山出生,最後死在畢郢,是西方邊遠地方的人。東方和西方相距一千多裏,年代相距一千多年,但他們得誌後所推行的政策,就像符節一樣吻合。所以說,先出世的聖賢和後出世的聖賢遵循的法度是一樣的。”
【闡釋】
很多研究《孟子》的人在讀到這一章時,大都評論它是“聖人殊世,而合其道”,這當然是對的,但“聖人殊世”而“合其道”,應該指的是擁有同一種語言、同一種文化傳統的一個國家而言,而且囊括的時間也僅有一千多年,地點也僅有一千多裏。可是,全世界的上百個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傳統的國家中,哲學家的思想、理論的主旨要義,也是雖“殊世”而“合其道”的,也就是說,是“雖殊途而同歸”的。
這就是人類的共通點,也是孟子所說的“先聖後聖,其揆一也”的道理。
【原文】
子產[1]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2]濟人於溱、洧[3]。
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4]成;十二月,輿梁[5]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6]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
【注釋】
[1]子產:名公孫僑,字子產,春秋時鄭國的重臣。
[2]乘輿:子產乘坐的車駕。
[3]溱、洧:古水名,都在今河南省密縣境內。
[4]徒杠:可供人徒步行走的獨木小橋。
[5]輿梁:能通車馬的大橋。
[6]辟:開辟、排除,這裏當“回避”解釋。
【譯文】
子產主持鄭國的政事的時候,曾經用自己的車駕搭載百姓渡過溱水和洧水。
孟子聽說了這件事,評論說:“這隻是小恩小惠的行為,並不是從政之道。如果子產能在十一月時修成供人行走的橋梁,在十二月時修成供車駕行走的橋梁,那麽百姓就不會為渡河而發愁了。身居高位的人隻要治理好政事,哪怕他出門需要人為他鳴鑼開道都不過分,哪裏還需要親自幫助百姓渡河呢?如果他隻是想以此討得別人的歡心,那他的時間可就太不夠用了。”
【闡釋】
子產用自己的車駕幫助百姓過河,在百姓們看來,這是子產愛惜百姓之舉,是一種值得稱頌的美德,因此在當時傳為佳話。但作為思想家的孟子不這樣認為,他覺得子產的所作所為都隻是一些小恩小惠的行為。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子產的行為隻是“治標”,而非“治本”,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種小恩小惠能幫得了百姓一時,卻幫不了百姓一世,而過河這種事情不是一輩子隻過一次就完了。如果子產隻幫一次,百姓很快就會發現子產隻是在“作秀”;如果子產每次都幫,那麽他就幹不成別的事了。那麽,子產該怎麽辦呢?孟子從政治家的身份出發,給子產支招,說子產應該架設橋梁,以便一勞永逸地解決百姓過河的煩惱。
孟子的意思很明顯:政治家治理國家,應該從大局著眼,為所有的人著想,而不是用小恩小惠取悅一部分人。子產就犯了這樣的錯誤。
三國時期的名相諸葛亮也說過“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這樣的話,表達的意思和孟子的相同。不過,根據《三國演義》裏的描述看,雖然諸葛亮懂得這個道理,但他自己卻沒有做到。《三國演義》裏說,諸葛亮日理萬機,事無巨細,哪怕是一個士兵犯了杖責二十這樣的軍法,他都要親自過問。結果,沒過多久,諸葛亮就因操勞過度死在了出征的軍營裏。
【原文】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1],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2];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3]。”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4],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裏。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5]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裏。此之謂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注釋】
[1]手足:手和腳。
[2]國人:猶言路人,無怨無德也。
[3]寇仇:盜匪和敵人。
[4]為舊君有服:指離職的大臣為原先的國君服孝。
[5]極:窮困,這裏的意思是使其處境極端困難。
【譯文】
孟子對齊宣王說道:“國君把臣下當手足,臣下就會把國君當腹心;國君把臣下當狗馬,臣下就會把國君當一般不相幹的人;國君把臣下當泥土草芥,臣下就會把國君當仇敵。”
齊宣王問道:“禮製規定,已經離職的臣下也應為過去的國君服孝。國君要怎樣做才能使他們為他服孝呢?”
孟子回答道:“臣下有勸諫,國君接受;臣下有建議,國君聽從.政治上的恩惠下達到百姓。臣下有什麽原因不得不離去,國君打發人送他出國境,並派人先到臣下要去的地方作一番安排布置,離開了三年還不回來,才收回他的土地和房屋。這就叫做三有禮,這樣做了,臣下就會為他服孝。如今做臣下的,勸諫,國君不接受;建議,國君不聽從。政治上的恩惠到不了百姓身上。臣下有什麽原因不得不離去,國君把他捆綁起來,還想方設法使他所去的地方窮困萬分,離開的當天就收回他的土地和房屋。這種情況叫做仇敵。君臣之間像仇敵一樣,還有什麽孝可服呢?”
【闡釋】
在這一章裏,孟子著重闡述了君臣關係。
在文章一開始,孟子就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幾句話以磅礴的大氣和雄辯的姿態深深地震撼了齊宣王,使得齊宣王不敢質疑和反駁孟子的話,也不敢胡亂說話,隻是小心地問道:禮製規定說……
孟子指出,君臣之間的施予和回報應該是對等的。那麽,具體是怎麽對等的呢?如孟子所說,最高的恩義是“如視之以手足,則報之以腹心”,其次分別是犬馬對等路人、土芥對等寇仇。這樣對等下去,君臣之間的關係確實是平等了。不過,正如“民貴君輕”的觀點一樣,如果“君臣對等”的觀點也傳到朱元璋的耳朵裏,怕是又要惹得這個動輒就處決幾萬名大臣的皇帝惱火了。至於齊宣王問的為舊君服不服喪的問題,孟子認為,也要視君臣之間是否做到了“三對等”而定。
其實,在孟子生活的戰國時期,相比於後世,君臣之間的關係還算是不錯的,比較對等。也就是說,早期的儒家思想不是為國君的絕對權力服務的,相反,儒家思想處處製約國君的權力,隻是效果並不好罷了。後來,國君的權力大增,後世的儒者們為虎作倀,才提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理論。大臣對國君絕對服從的“愚忠”思想是西漢中期產生的。當時,由於漢武帝設置內廷和外朝,皇帝加緊了對權利的控製,於是,大臣對國君的“愚忠”觀念也開始抬頭。在中央集權的背景下,漢武帝時期的儒者董仲舒提出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說法”。董仲舒認為:“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三綱”的具體內容最早見於《禮緯》。漢代以後,封建統治者都把這一套奉為至寶,用以愚弄百姓,而另外不少開明的國君則將這些話視為積極的勸誡,在實踐中盡力運用這一謀略,為自己的統治服務。
孟子“君臣對等”的觀點與孔子所說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思想完全一致。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和孟子都沒有把國君捧為神和絕對權威,也不提倡對國君的“愚忠”。相反,他們認為,即使君臣是對等的,那麽在這對等關係中,也還應該是國君先敬臣,待臣如手足,才會得到臣下相應的視君如“腹心“的回報。這是頗具民主色彩的觀點。
總體來說,這些都是孟子闡述君臣關係時的光輝的論點,是基於保持大臣人格尊嚴的平等思想的反映。
【原文】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譯文】
孟子說:“如果國君講仁德的話,那麽全國上下就沒有不講仁德的人;如果國君重恩義的話,那麽全國上下就沒有不重恩義的人。”
【闡釋】
關於孟子在這一章裏闡述的觀點,儒家多個人物都有與之相近的說法,孔子說:“在上位的人是德風,在下位的人是德草,風怎麽刮,草就怎麽搖擺。”荀子說:“標杆正的話,它的影子就正。底盤圓的話,水也是圓的;底盤方的話,水就是方的。”
國君是百姓仰慕的人,也是他們效仿的榜樣,正如孟子所說,如果國君講仁德的話,那麽全國上下的百姓就都講仁德了;如果國君重恩義的話,那麽全國上下的百姓就都重恩義了。套用孔子的話最形象了:國君就像風,百姓就像草。如果天上刮的是仁德之風,那麽地上的草也會被這仁德之風刮到講仁德的地方去;如果天上刮的是恩義之風,那麽地上的草也會被恩義之風刮到講恩義的地方去。
說到底,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和荀子,他們講的都是同一個道理,即國君應該先正自己,然後再正百姓。因為,無論是什麽樣的國家,百姓都很重視領導人的個人品質。
【原文】
孟子曰:“中[1]也養[2]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3]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注釋】
[1]中:指無過無不及的中庸之道,這裏指品德良好的人。
[2]養:培養、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