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蠱事

有人立刻去搜青伢子的身,隻從舊校服裏麵搜出一個溫熱的雞蛋來。

這顯然是他的早餐,木餐盒裏麵是稀粥鹹菜,顯然他是來給這家人送飯的。我聽村子裏的瞎眼老頭說過,這兩年都是青伢子在照顧王寶鬆他老娘,風雨無阻的送飯。

兩年前(去年和今年),青伢子才多大?十一歲,還是十二歲?

搜完身沒什麽發現,警察放開了青伢子,跟他說警察在辦案,讓他走開點。他聽話,走到了院外麵,然後恨恨地朝地上麵吐口水。我感覺他在看我,這個小孩子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於是就進到屋子裏去。裏麵依舊濕悶潮熱,一股怪味,燈被拉開,我看見羅二妹被幾個男人抬起來,而王寶鬆則被兩個魁梧的警官壓在地上銬上。

羅二妹在跟他們講:“他就是個瘋子,你們不要為難他。”

昨天燈光黯淡我沒有看清楚羅二妹,隻覺得形容枯槁,今天一見,發現她幾乎瘦得跟個木乃伊似的,身上全部都是骨頭,臉十分的恐怖。我知道,一般養蠱、學黑巫術,天天和鬼魂打交道的人,陽氣被奪,氣運侵蝕,若沒有法門,容貌都恐怖,而且命格是不得善終的。以前書上看終覺得不信,今日一見,心中更寒。

王寶鬆掙紮著被壓了出去,而羅二妹則看了看我,笑了:“真的是青出於藍啊。”她笑得很詭異。我問她昨天的小鬼,屍體是去哪裏找的?她說是啊,忘了這回事了,小鬼的屍骨在床下麵埋著呢,至於是哪裏找的?誰做孽就在誰那裏找的唄。

羅二妹癱瘓在床不能行走,幾個幹警用被子把她裹著,腳的地方滴滴答答留下許多腥臭的水來,把他們幾個熏得難受,趕緊抬到院子裏去。我感覺這個老人的生命已經快走到盡頭了。馬海波在旁邊插嘴,問什麽小鬼。我沒有跟他說昨天晚上的事情,隻是跟他說,你上次不是跟我提過一起幼女橫死、屍體被偷的案件麽,把床搬開,挖一挖,就知道了。

馬海波說真的?我說我還騙你不成。

他現在對我的話深信不疑,連忙叫兩個在房間裏搜集證據的幹警去找鋤頭撬棍來,我把床往裏麵推了一點,指定一個屍氣濃鬱的點給他們,讓他們小心點挖。地上是木板,但是已朽,輕鬆弄開之後,兩個棒小夥子開始掄起鋤頭刨土,而我則在房間裏四處看,想找一找有什麽奇特的東西。

我從一個木箱子裏翻出一些木刺、銀環、香燭等零碎,又在神龕上找到幾個木頭雕刻的神像,罐子、一堆草藥、香灰、桃木、骨頭碎末……以及一個活靈活現的小瓷罐娃娃。這時候有人叫挖到了,我移步到床前,隻見在一堆硬泥夯土旁邊的坑裏麵,有一個五十公分長度的薄皮棺材,腥氣衝天。

我趕忙叫人把房子的窗戶全部打開,然後叫他們去找了沾濕水的毛巾蒙麵,蹲下來,用他們遞過來的一把釘撬把這棺材敲開。打開棺材,發現裏麵是一具灰白的骷髏架子,不大,裏麵的肉全部都爛了,化作一團肉泥血漿,無數白色的蛆蟲在上麵爬行交錯。

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去他奶奶的高人形象,我連滾帶爬地跑出木房,趴在木頭架子上,一股酸水就噴射出來,而這一吐簡直是連鎖反應,我肚子開始鬧起了革命,無數的膨脹之氣翻騰而起,昨天的中餐、晚餐一下子就全部給我吐了出來,有的比較急,居然還從鼻子裏噴出。而當我吐到肚子裏隻剩下酸水的時候,發現身邊還有好幾個哥們保持著我這姿勢。

馬海波用毛巾捂著鼻子出來,看到我們吐的這些穢物,臉上又是一陣白。他見我好一點,然後說道:“我合上棺材了,到時候帶回去,讓技術科檢查一下,就知道是不是了?唉,我當警察二十年,什麽沒見過?隻是這一次,真他媽的邪了門了。”

我怕他沒蓋好棺材,犯忌諱,有屍氣漫出,於是強忍心中惡心進去看。重新走回屋子裏,我看了一下折扣小棺材,嚴絲合縫地釘好了。我朝門口的馬海波揮揮手,表示可以了。一切完成了,最後的結果隻等他們審訊了,這個鬼地方,我是一秒鍾多不想多待,於是我抬腿準備走,沒想到居然走不起來。

低頭望腳下看去,我嚇了一大跳——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在抱著我的腿,小臉兒憋得通紅。我往門外看去,發現馬海波正在指揮幾個幹警,一點也沒有發現我這邊的異樣。我低頭問她:“你要幹什麽?”小女孩搖了搖頭,指著那邊的小棺材張張嘴。

我問她:“你是想要我幫你埋葬好?”

她搖頭。

我又問:“你是要我幫你超度亡靈?”

她搖頭,拚命著搖頭,驚恐地看著我。我笑了笑,說:“你不會是要我帶你走吧?”

她終於點頭了,臉上有笑容,像討好主人的小狗兒。我有些為難,我一個大男人帶著個小鬼算怎麽檔子事?況且我並不是很了解如何養小鬼。她看見我為難的思索,跳起來,找了根笤帚掃了掃地,又拿著我的衣服揉了揉,看我沒反應,著急得直哭。

看她一副可憐樣,我心裏麵最柔軟的地方莫名被觸動了,心中一酸。我問她:“我怎麽帶你走呢?你平時住哪裏?”她要是住棺材裏麵的話,說實話我真的就果斷拒絕了——我畢竟沒有職業神婆那麽好的心理素質。所幸不是,她指向了神龕上那個瓷罐娃娃。

我拿起那個巴掌大的瓷罐,發現在娃娃脖子附近有一個開關,打開一看,裏麵有很小的空間裏裝著一點黑色的頭發、骨頭、灰和油,有一層膜隔著,倒也不會溢出。我說好吧,我帶你走,不過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你丟到太陽下麵去曬。她嚇得直搖頭,接著有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看得我想笑。我舉起瓷罐,她立刻化成一條白線,鑽了進去。

“陸左,陸左……”馬海波過來推我,我說怎麽啦?他笑了笑,臉色有點不對,他問你一個人在這裏嘀嘀咕咕說什麽呢?我問:“你沒看到什麽麽?”馬海波訕訕地說你別嚇我。我說好,開玩笑的,然後揚起我手上的瓷罐說這個我要帶回去,沒問題吧?

馬海波說這個是什麽?我搖搖頭,裝作神秘狀,告訴他不要問,我帶回去處理。

他這個時候也沒有講什麽原則啦,點了點頭,說你拿走吧。這時候有人進來叫,說車來了,問我要不要回縣城。我自然不願意再待在這鬼地方,於是說一同回去。出了院子,我看到青伢子仍然在門口的田坎上待著,我沒有理他,任這小孩敵視我。

“你是叛徒,你是我們苗家的叛徒……”他氣鼓鼓地衝我喊道。

我回頭看他,他更加來勁,朝我吐口水:“呸,你們把寶鬆叔弄瘋了,又要將羅婆婆弄死,你們這些外鄉人……你,你這個苗家的叛徒還幫他們!”他的口音夾雜著苗話的發音,我聽得很困難,但是能看見他的眼神是非常的怨毒。像他這個年紀正是眼神明亮的時候,自己的世界觀已經形成,執坳、偏激、憤憤不平……我看著這樣一雙眸子,竟然有一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在院子裏兩個留守的警察過來拉他:“小孩你懂什麽,走,走!”

我沒有說話,轉身就走。後麵那個警察仍然在教訓他:“這個羅婆婆犯了王法,不管是誰,都是要接受教訓的……”

在車上我跟馬海波交待了一下對那兩個受傷的年輕警察清除餘毒的事情,並且還交待了他,回去之後也要買些大荸薺來,不論多少,切片曬幹為末,每天早上服用兩錢,用空心白滾湯送下。連續一個星期,不可間斷,這樣方可排盡蠱毒。

說完這些,到了青蒙鄉,我謝絕了他們的挽留,轉乘班車獨自返回縣城。

到縣城才是中午十二點,我在外麵草草吃了一份快餐,然後買了些營養品去縣人民醫院看望我小叔。來到病房,碰到我堂妹小婧,她看了我一眼,沒叫我,隻是哼了一聲,轉過頭去。我小叔倒還熱情,招呼我坐下,還問我這次去青山界有沒有什麽收獲。

小叔的臉已經縫好傷口,現在裹著厚厚的白紗,我先問他病情怎麽樣,他說還好,至於留疤……男人嘛,又不是靠臉吃飯。小婧在旁邊氣鼓鼓地說,有幾道疤,像流氓一樣。小叔便吼她,說小孩子怎麽一點事都不懂呢?小婧站起來瞪我一眼跑出去,而我則勸小叔別生氣,青春期的小女孩就這樣。太多道歉的話我也沒說,於是跟他講起在色蓋村裏麵發生的事情。

小叔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身上真的有金蠶蠱?”

我說是,他抓緊我的手,跟我講:“這話,以後你千萬莫在跟外人講,也最好莫讓其他人看見了。你小叔我雖然在山林子裏呆了半輩子,但是人心還是懂一點的。古時候有個懷璧有罪,你這個也是寶貝,太多人知道了,反而給你帶來麻煩,知道不?”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小叔歎了一口氣,說:“我這臉問題不大,到時候也隻是幾道淺疤,又有公費醫療,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這一輩子也沒個出息,小華和小婧又慢慢長大了,他們性子隨他媽,不好,我挺不放心的,以後要有什麽難處,你搭把手。還有,你給你嬸的錢,太多了,我叫她還給你……”

我連忙擺手說不用,還說小華小婧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一定會幫的。

推辭了一番,小叔也沒有再說什麽,又聊到了李德財的事情,說仍舊沒有個下落。這野林子裏也組織人搜過好幾次,都沒個跡象。小叔歎氣,開始還恨他,現在又擔心得不得了。

我在醫院待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去汽車站乘班車返回家裏。

雖然之前報了平安,但是父母見我安然回來,仍然歡天喜地,倒是旁邊一些閑人頗為失望,跑過來問長問短,中心意思是怎麽又把我給放了。我懶得理這些,關上門來,把存放小鬼魂魄的瓷罐放好後,認認真真地研究起外婆留給我的那本破書來。

這幾天的遭遇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外婆留給了我一筆財富,很大的一筆財富,它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將我帶到一個不平凡的世界裏,但是如果我不好好利用的話,隨時都會下去陪她老人家敘舊——說實話,由於從小比較畏懼我外婆,所以我們交流並不多。

《鎮壓山巒十二法門》共十三篇,每篇數十頁,幾乎十多萬字的正文,同樣字數的注釋理解,還有許多插圖、圖譜之類的,說實話,我一時間還真的難以掌握。不過當知道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知識後,我現在的動力十足。

那天我一直津津有味地讀到了深夜,直到月亮西移,蟲子唏噓之時,我才被困意襲擾。

迷迷糊糊之間,我又見到了我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