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般若太陽精經

在天台山上,太陽沒有初升與當空之分,天一破曉,灼熱感就隨之而來,天台山化為神話故事中的火焰山,甚至能看到荒岩表麵升騰的熱氣。

宗陽依然裹著黑襖,這已然成了一種習慣,他這一生從未體會過酷暑炎熱是什麽概念,除非是將手放入火中炙烤。不過天台山的高溫還是有了一絲作用,至少讓他敞開了黑襖。

坐在小殿內裏的門檻上,宗陽翻看著老道那得來的青丘攻略,記載的內容大到青丘的開創史,小到某位長老師尊的個人癖好,一應俱全。其中有一頁就提到了,每年黃道吉日十月十,青丘會開山門招新一代弟子。

“十月十,還早。”宗陽已打定主意,先在這天台山上修習般若太陽精經。

“你要去哪個道門?”慕天的聲音在宗陽背後響起,這家夥神出鬼沒,落地沒有半點聲音。

宗陽並不知道十月十是天下道門統一招收弟子的黃道吉日,所以對慕天的一語中的有些匪夷所思,但這隻在他平靜心中激起一點漣漪而已,無需多疑,他隻顧回道:“青丘。”

“沒聽說過。”慕天探出頭眯著眼斜看了眼炎陽,徑直走下階梯,身上披的桃花大氅隨風而動,他若安靜的站著,確實像個風流倜儻的瀟灑劍客。

“天太熱,我去泡個澡。”

宗陽的思緒完全被慕天的這句話牽著走了,這荒石枯山上,還會有水?

穿過四合院,外邊是一處空曠的平地,再外麵,就是一覽眾山小的山頂懸崖。

在懸崖邊,一塊如鷹嘴的巨岩下麵,有一口古樸的老井,井邊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無論是井口,還是石桌石凳,與地麵岩石竟是渾然一體的。另外,這裏居然還有一株剛抽芽的老柳樹,枝椏上掛著桃花大氅,薄衫內衣褲,最靠近邊緣的地方,是一方小池,慕天正赤身靠在小池一邊假寐,腦袋枕著雙手,悠哉自得,酒葫蘆浮在池麵上,渴了就灌一口。

宗陽抱著一個小罐子走了過來,這東西是在四合院的破屋子裏找來的,他就是奔著水源而來的,但當他目睹親眼眼前這一隅如仙境般的舒坦地方時,有一刹那確實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天台山上。

“要泡澡就排我後麵,兩個大男人一起泡可不成體統。”慕天側過臉說道。那眼神,那臉,若年輕個十歲,足以迷倒萬千女子。

“我隻是洗個罐子。”宗陽徑直走到井口,卻發現裏麵在不斷冒出水汽,原本以為是蒸發的熱氣,但當一股水汽撲到臉麵時,明顯趕到冰涼發寒。

“這井水?”宗陽問向慕天。

慕天依然悠然假寐,口中解釋道:“世間一切陰陽契合,天台山灼熱屬陽,這裏再出一口冰涼水源,是屬陰,這是天地的手筆,你不必深究。”

宗陽眼神專注,並不是因為慕天的言論,也不是因為井水的神奇,而是他看到了滑稽的一幕。

在慕天的胸口,右邊是一隻粗糙的四腳烏龜,左邊是字跡還算工整的一句話:“非夜無寧不娶”。

或許是感應到了宗陽的目光,慕天再次側過臉來,嘴角揚起,臉雙眸和劍眉都帶有笑意,調侃道:“我的紋身是不是很拉風?”

“恩,拉風。”宗陽微微一笑,回道。

“知道這隻烏龜的用意麽?”慕天又開始黃婆賣瓜般的賣關子了。

“請賜教。”宗陽十分配合。

“龜,是歸的諧音,一個女人在男人胸口紋這玩意,你懂了吧。”慕天說罷拿起酒葫蘆,小小一口,細細品味。

宗陽對慕天的解釋持聽之不語的態度,不過他清楚了一件事,慕天應該深愛一個叫夜無寧的女子。

放下拴著井繩的木桶,宗陽隻是吃力的打上淺淺一點井水,觸之冰涼,開始清洗小罐子。

此時慕天正用眼角注視著宗陽的一舉一動,看著宗陽穿著厚厚的黑襖,不懼天台山的炎熱,臉無血色,身體竟這般孱弱,眉頭微微皺起,但沒說什麽。

連著打了四次水,這才將小罐子洗淨,宗陽隨後回了小殿,從行囊裏掏出原先裝骰子老道族譜的錦囊,現在裝的是骰子老道僅存的一些骨灰。

在小心翼翼將骰子老道的骨灰盛入小罐子後,宗陽將它放在那尊人像前的破香案上,跪地叩首三拜。

做完這些,宗陽重新觀賞起右邊牆上的般若太陽精經原文,既然能看懂原文,那就沒必要去看有些許出入的譯文了。

原文字數總計一千七百四十九字,玄奧晦澀,宗陽心無旁騖站於原地默念開篇三句三次,每每念到此,就覺腦海空泛,陣陣眩暈,而這一過程已耗了一個時辰光景。

“看的很費力?”不知何時,慕天已依靠在門框邊,一腳踩在門檻上,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正拿起酒葫蘆灌酒,真不知這酒葫蘆裏到底裝了多少酒,竟可以喝這麽久。

“恩。”宗陽生平隻學過劍法,心法之類是第一次觸碰,讀這些字句,如牛嚼牡丹,嚐不知味。

慕天搖著酒葫蘆,手撫三千煩惱絲,說道“心法這玩意,其實跟女子是一樣的,初見之下,你當然隻能看到她的外表體態,本秀士看女子,第一眼當然是賞腿啦,有句話說的好,一腿遮百醜啊,咳——”

慕天意識到自己說偏了,露了自己原形,趕忙尷尬的咳了一聲,正經道:“反正呢,對於一個女子,你先在腦海中留住其形,等日後熟絡了,再品其內在。”

古語有曰一白遮百醜,這一腿遮百醜,必是出自這位色劍仙的原創了,宗陽並不在意這些,但聽完慕天品女子的論調,他忽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雙眸一掃牆上的心法全文,豁然開朗道:“你是指,先記住全篇心法字句,毋需先去會意?”

慕天瀟灑一笑,不置言語。

宗陽心領神會,回過頭開始默念牆上心法,慕天也不再打擾,自顧自飲著酒。

一炷香的時間轉眼即逝,宗陽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隨後信步走到慕天身邊,端坐在了門檻上,眺望院子上方的蔚藍天空。

“記全了?”慕天閉著眼慵懶的打趣道。

“恩。”

宗陽的肯定回答,卻讓慕天雙眼猛的睜開,有那麽一瞬間,眼眸中流光溢彩,但那僅僅是一瞬間,之後又眼神渙散的閉回去,擺出一副高手教誨的模樣說道:“那符文圖就是觀想圖,你也一並記下。”

“記下了。”宗陽淡淡回應。

此話一出,慕天如中雷擊般彈坐起來,沒好氣的說道:“娘咧,人長的帥,還有過目不忘的天資,我有點不信,你把圖給我畫出來。”

宗陽苦笑之下,起身從一邊揀來碎石,蹲在慕天麵前在地上畫了起來。因自小不知畫了多少張符文,又有赤山門掌教親口大讚的畫符天賦,所以壓要他臨摹出牆上的符文圖,沒有任何難度。

慕天起初隻是坐在門檻上瞟,到最後也是蹲了下來,前一眼看地上的圖,後一眼看牆上的圖,兩兩比對,連脖子都不嫌酸,最後竟湊在地麵上,細細品味起宗陽的畫功,就差沒趴下了。

鑒定完畢,慕天背著酒葫蘆準備穿過小殿,嘴上念著:“邊上有塊石碑,記載了羲和殿的曆史,如今殿在人空,或許你是他們的希望。”

“希望?”宗陽眼神複雜,他是骰子老道一生的希望,而修習般若太陽精經,無非是順應那句神言,隻希望是抓住了一絲線索,有機會解開謎一樣的自己。

慕天離開了小殿,離開了天台山頂,對於他的行蹤,宗陽並不過問,就好比他也從不過問宗陽的事。這應該就是萍水相逢,相安無事。

……

天台山頂,除了小殿,破落的小院,還有懸崖邊那一隅小仙境外,再無去處。

宗陽每日醒來,先向骰子老道的骨灰罐子跪拜,繼而在院中修習《歸一劍訣》,再默念般若太陽精經心法百次,隻念不想,念完後細細觀想符文圖,觀完再畫,這天台山頂到處畫滿了這張符文圖。

至於慕天,每日都要下山,回來後都會帶回吃食,這倒讓宗陽能在天台山頂潛心修煉。原來他說的麵壁思過,就是坐在懸崖邊那塊鷹嘴巨岩上發呆,自從他提議宗陽修煉般若太陽精經要坐在離太陽最近的地方,讓出了鷹嘴巨岩後,他每日改坐在小殿內門門檻上發呆。除此之外,他的閑暇時光都用來泡澡了,原來他是個極為講究潔癖的怪胎,但宗陽從未見過他換過衣裳,那件桃花大氅卻向來幹淨無汙。

宗陽修煉般若太陽精經,而慕天過著麵壁思過的無聊日子,其實兩人的交集並不多,而宗陽曾問過慕天,何時麵壁思過圓滿,後者隻反問了句:“你說腿跟道,哪個重要?”

慕天的世界,常人難以理解。

鷹嘴巨岩表麵如劍削過般極為平整,宗陽第一次站上去時,山頂的罡風差點將他吹落懸崖。下方眾山綿延臣服,極遠處的羿城如一方芥子世界,極目遠眺,天地連成一線,盤坐於這天台山最高處,心中頓生恢弘氣勢,睥睨天下。

半月間,宗陽有幸經曆了一次天台山觀雨。蒼穹烏雲昏暗,磅礴大雨落於天地之間,唯獨天台山上方烏雲消散,日光如一柄利劍破空而下,籠罩天台山,但凡有雨飄進,直接照耀汽化,這是何等奇景。

而在這半月間,宗陽修煉般若太陽精經,一無所成。

對於此,慕天的結論是,若不是天資悟性的問題,那就是這般若太陽精經的問題,而他偏向於後者。他指出,小殿牆壁上畫的太陽神羲和,腿長的離譜,有鑒於此,他指出,原本就是萬年前的東西,可能經過一代代人的流傳後失真了,腿都能畫的這般離譜,那麽這觀想圖也不定走樣了。

這樣的觀點,宗陽覺得話粗理不粗,那塊石碑上也記載了,五百年前某道士機緣下得到般若太陽精經手抄本,重建羲和殿,並將其畫於牆壁,但自此後,無人能修成。

天下之大,而羲和殿唯有僅此一處,究竟該去何處尋覓真正的般若太陽精經?宗陽心神漸亂,那一千七百四十九字心法不至於忘記,但那日日相見的觀想圖,卻頃刻間崩毀,在他腦海消散的無影無蹤。

“你來天台山有幾日了?”慕天沒來由的問道。

宗陽雖平靜站著,但內裏翻天覆地,這種時候慕天忽然問如此不著邊際的問題,雖然讓人覺得很無聊,但讓他猶如萬劫不複的雜念戛然而止。

大口喘著氣,這是宗陽上天台山之後,第一次額冒虛汗,慌亂心悸,其實他並不知,剛才他險些走火入魔。

回答了慕天的問題,宗陽如往常般走過內門,走下台階,穿過院子前往鷹嘴巨岩,天生的韌性與骨子裏的傲氣,讓他不想放棄。

嗚——

一股罡風灌入小殿,在破香案上,疊放著兩本冊子,下麵那本是《歸一劍訣》,上麵是那本青丘攻略,在罡風下,青丘攻略嘩啦啦被吹翻開,一張黃紙飄出,穿過內門,翻轉著來到院子裏,最後恰巧的落在宗陽眼前。

接住黃紙,宗陽斷定這是夾在青丘攻略裏的道符,因為整個天台山再無另外道符了。當時隻是匆匆掃了一眼,具體畫了什麽並不上心,隻當是那老道無意間夾著的某張坑人道符。

此時細細端詳這張道符,宗陽如小殿的人像般,靜止不動。

足足十息之後,宗陽再次移步走過破院,來到鷹嘴巨岩上,端正盤坐,手中的黃紙道符隨風墜落懸崖,而他閉上了雙眼。

腦海中漆黑一片,在宗陽呼吸漸緩之後,黑暗中出現星點光亮,這光亮瞬間成燎原之勢,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光亮無暇的腦海中,一副新的觀想圖由虛影化為真實,真實到如亙古不變的烙印。

觀想圖中玄奧的紋路與符文,在宗陽神識的矚目下,變得模糊扭曲,這感覺,與看一個熟知的字看久了變得拆分陌生一樣,此時他的神識,忽然穿過變得無限大的觀想圖,進入了另外一個莫名的世界。

這個世界一片空虛,而宗陽的神識化為億萬塵埃,呆滯的懸浮著,時間彷佛靜止一般,直到一個聲音響起,如洪鍾巨呂,從須彌洪荒中來,內容正是般若太陽精經的心法!

一千七百四十九字在這個世界循序念起,越念越快,而宗陽的億萬神識開始朝中央匯聚,也嶽飛越快,在般若太陽精經心法的最後一字念完後,所有神識聚為耀眼奪目的光團。與此同時,一股恐怖能量在光團中醞釀膨脹,最後以毀滅世間一切之勢爆炸。

一輪炎陽誕生了!

宗陽的神識從炎陽核心中脫離,畫麵不斷拉遠,從起初充滿能量的裂紋,轉為猩紅燃燒的表麵,到最後目睹整顆光耀萬丈的炎陽。

這不是盡頭,因為畫麵還在繼續拉遠,在宗陽的冥想世界中,這樣的炎陽數以萬計,數以億計,數以萬億計!

到塵埃落定的最後,宗陽才豁然發現,無數炎陽,組成的是一個龐大的自己!

反觀小殿這邊,慕天正依靠在門邊,繼續一天的發呆,恍惚間,隻覺破院中的陽光莫名強烈,有一種錯覺,仿佛整顆炎陽就落在天台山頂了。

天有異象!

慕天徑直穿過破院,期間發現炎陽依然高高在上,當他放眼望向懸崖方向時,隻見宗陽盤坐在鷹嘴巨岩上,一個迸射白光的符文陣以宗陽為中心出現在四周,而一尊百丈高的金色羲和女神像矗立在懸崖之上,宗陽麵前。

神跡!

太陽神羲和身穿廣袖流仙裙,莊嚴神聖,形態與小殿中的人像大有出入,本尊右手結寂滅印,示於眾生萬物,左手托十日,十日懸浮在上身頭頂成圈。挽於手臂上的綢帶飄動八方,如烈焰般光鮮眩目。太陽神羲和的飽滿額頭上有三團火焰印記,雙目半開半閉,麵容無情,昭示著她淩駕一切的天神風範。

遠在幾十裏外的羿城,日光下的所有人駐足呆望,如此神跡,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圍,攝住了他們的心魄。

此時的慕天,桃花大氅獵獵作響,身形佇立不動,但他並無對眼前神跡的震撼,也無對天神的敬畏與膜拜,而正在幹一件褻瀆神靈的齷齪事,他的雙眼正直勾勾的盯著太陽神**的美腿,擺出一副遭天下人唾棄的癡迷表情。

剛才慕天隻見身處符文陣中的宗陽如虔誠的信徒般盤坐在太陽神像前,這當口更無暇觀察,其實宗陽身上熾炎燃燒,熾炎盡頭黑色的飛灰,則是一隻隻飛騰的三腳金烏,畫麵玄幻扭曲。而在宗陽冥想中發覺自己有無數炎陽組成之後,一股黑色死亡氣息忽然席卷整個世界,吞噬炎陽。

啊!——

宗陽雙眼緊閉,發出痛苦如魔怪般的低沉慘叫聲,在他的七竅猛的湧出濃濃黑氣,全身也同樣彌漫出黑氣。這些黑氣與他身上的金烏熾炎如水火般不相容,正相互對抗湮滅。

僅僅是一息的時間,符文陣崩潰,太陽神像消失,宗陽昏死在了鷹嘴巨岩上,而他身上的黑氣,在強勢戰勝金烏熾炎後,退回了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