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赤城行天觀

泱泱凡界,道門林立。

三千大世界的塵埃一隅,赤城。

城中某處,有一處破落道觀,隻有一個破殿,幾間小瓦屋,大門上掛著塊掉漆的木匾,歪歪斜斜,上書“行天道觀”。

道觀,在道門中最微,往往生存在修道的最底層,而這行天道觀裏算上觀主也就七八口人,本依附在赤城最大道門赤山門下,誰知一載未交歲貢,已被赤山門除名。

沒了赤山門這招牌,行天道觀便沒了推舉優秀弟子入赤山門的資格,也少了諸多其它好處,一下子冷清的無人問津,連日常生活都開始難以為繼,觀中的蒼蠅都比尋常地方來的瘦小。

上方藍天一碧如洗,某位穿著灰布道袍,拖踩著舊布鞋的中年人站在了破殿門口,迎著朝陽慵懶的伸了個腰,隨後撓了撓屁股,順便放出幾股濁氣,拉開的道袍下方露出腳毛希拉的小腿,上麵還有個快要脫落的狗皮膏。

中年人年歲不大,可頭頂早禿,兩邊的卷毛蓬鬆如兩朵祥雲,略微發福的麵相,加上滾圓的小眼珠,看上去總帶著幾分猥瑣。

“這些個懶貨,太陽都這麽大了,還不起床練劍!”

“啪!”

中年人剛發起牢騷,一大坨鳥屎正好落在了他的額頭,他一見手中的鳥屎,正待發怒,卻見一隻肥碩的喜鵲落在了破殿前的梧桐樹上,尾巴一翹一翹,露出鳥毛凋零的後庭。

“嘿嘿,好征兆!”中年人轉怒為喜,將手中的鳥屎擦在木柱上,又撩起道袍擦了把臉,露出一絲不掛的大腿,隨後本能的喚了聲:“宗陽。”

幾聲無力的咳嗽傳來,一個瘦弱修長的身影從一側小瓦屋中走出,天已轉暖,但他身上依舊裹著厚實的棉布青襖,上麵雖打了幾處補丁,可格外幹淨整潔。那一張俊秀的臉沒有一絲血色,應該說全身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顯然是個病秧子。

中年人雖司空見慣了,但每每看到這可憐的徒兒,心中總生憐憫,隨後就化憐憫為動力,誓要在賭場上毫賺一筆,讓這徒兒好吃好喝,可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這中年人人稱骰子老道,兩年前落魄此地,開了這間道觀,終日渾渾噩噩,靠賭為生。

宗陽,是骰子老道的大弟子,也差不多是他的兒子,十六年前的一個雪夜,天炸幹雷,由他在一處陰森義莊內撿來,因為是寒冬臘月所生,他就按命理單取一個陽字,隨他的姓,故叫宗陽。

師徒兩人相依為命,一路漂泊,骰子老道總是吹噓自己出自名門一脈,倒也懂得一些修道之法,輾轉之下安身在這赤城,仗著一點劍法立了道觀收徒。

“陽兒,赤山門那事你不考慮了?”骰子老道眼神複雜,心事在臉上表露無遺。

“恩。”宗陽麵無表情。

半月前,那終年閉關的赤山門掌教巧合看到了宗陽所繪的道符,大讚其是修道的奇才,這件事驚動了整個赤山城,一窩蜂人聽聞後立馬前來行天道觀瘋搶道符,這些人中,有的是為了一窺道符,助益修道,有的是買回去鎮宅辟邪,而剩下的人,純粹是另辟蹊徑,譬如倒賣賺銀子,燒灰吞服治怪病,諸如此類。

此事一出,骰子老道心中矛盾,一邊是徒兒做了赤山門掌教的關門弟子,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往後行天道觀也會跟著風生水起,但另一邊,他也舍不得徒兒改投他人,他也有他的私心與苦衷。

原本的兩難,如今有了這樣的結局,一絲喜色在骰子老道臉上閃過,他收斂表情,碎念道:“這赤山門也奇怪,掌教這麽看重你畫符的能力,說你是奇才,要收你為徒,連那幾位久不露麵的長老真人也親自來見你,怎麽雷聲大雨點小,如今也沒個下文了,按理那些個赤山門的小輩該抬著大轎來接你了哩!”

咳咳——

宗陽眼神平淡,心中十分透徹,坦言道:“無根之木,難以為繼。”

骰子老道被宗陽這一句話點醒,輕歎一口氣,想那赤山門掌教定是得知了宗陽的境況,這才打消了收徒的念頭,來個不了了之。

骰子老道凝望著宗陽的背影,心中唏噓,不想如此一塊璞玉,卻天妒英才,不禁搖頭歎息。沉默片刻後,念由心生,他弱弱的問道:“陽兒,師父要出門,你把這幾日賺的道符錢交來。”

宗陽如往常一般,蒼白修長的手指摸向腰際,當按到幹癟的錢袋時,歎道:“師父,米缸要空了,這些錢,還是……”

若是往常,骰子老道也就打消了拿錢去賭的念頭,但今日不知怎的,一聽這話,忽然作嚎啕大哭狀,嚷道:“貂蟬啊,我的貂蟬啊,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啊,連陽兒都要管我了,你在的時候,可是什麽都依我的,我這麽活著真沒意思了啊!”

宗陽劍眉微皺,貂蟬是骰子老道以前喂養的一隻蟑螂,感情極深,見師父如此作態,他心中一軟,摸出了錢袋。

骰子老道眼角還擎著一滴老淚,一見錢袋,瞬間道袍飄動,以與他體型不相符的敏捷跳到宗陽跟前,一把拿過錢袋,一溜煙沒了身影。那隻肥喜鵲興許是被驚到了,對著他罵個不停,興許是不解氣,撲哧著追了出去。

宗陽苦笑著又咳了幾聲,步履蹣跚的走入破殿,裏麵四壁空曠,中央的木匣子內擺放著一尊極小的陶泥人像,不知是何方仙人。按骰子老道說的,這人像原本是金身的,隻因他手頭緊,就替人像脫去金裝,普度眾生了。

在人像前麵架著一柄布滿灰塵的長劍,是道觀的鎮觀之寶。骰子老道早些年還會日夜擦拭,但隨著他越來越落魄潦倒,也就放著不管了,每每見了還會心生怨氣。

每當宗陽見到這柄劍,腦海中就會回想起,師徒兩人一路遭人欺淩後,骰子老道最常念叨的那句話:“師父有力量而沒勇氣,而你有勇氣,卻沒力量。”

宗陽從香案上拿起三根香,借著燭火點燃,隨後跪在蒲團上朝人像拜了三拜,祈求自己能擺脫體虛之疾,握劍修道,不再做連劍都提不起,隻會畫道符的大師兄!

其實說來也怪,宗陽自小雖不得病,但身子虛弱的很,手無縛雞之力,在他八歲時忽然感覺到腹中有一顆奇怪的大黑丹,說與骰子老道聽,隻道是胡話,篤定是他在嬰孩時未喝過一口人奶,生活又貧苦,落下的病根。

可宗陽一直提及大黑丹,加之他從不撒謊,骰子老道這才放在心上,允諾等手頭有銀錢了,帶他去高深的道門祛病。

幾年前某日,骰子老道讓一同擺地攤的落魄道友看病,人家居然還煞有其事的指出宗陽體內確實有東西,冠其名曰“魔種”,坑了骰子老道一天的賺頭,畫了一張道符。事後第二日,宗陽身子未好,但那道友卻暴斃街頭,死因不明。

至此之後,宗陽也把魔種作為大黑丹的名字,因為不影響生活,久而久之也就忽視了它的存在。

宗陽起身,將三根香插於香鼎,隻見星點香灰落於香案,立即拿起懷中的手帕去擦,眼見那柄擠滿灰塵的長劍,再次打消去擦拭的念頭。

這是骰子老道特意囑咐的,不準碰劍,除非哪天他駕鶴西去了,到時會傳給宗陽。

宗陽一個轉身,膝蓋碰到了放於一旁的功德箱,自從被赤山門除名,道觀再無人來燒香,而這功德香也就一直空到了現在。

其實赤山門的歲貢不是特別高,隻消骰子老道不去賭錢,道觀上下咬緊點牙關,還是能交上的。

但宗陽從不約束骰子老道賭錢,也從沒有怨言,因為他深深明白師父意誌消沉,自甘墮落的原因!

因為宗陽就是骰子老道的希望,可偏偏卻是天生廢物!

自己沒了希望,自己的後人又沒了希望,那柄劍背後定有什麽夙願壓著骰子老道的一生,但又一生無望!

也正因為這樣的漂泊人生,這樣的痛苦體悟,讓宗陽有了高出同齡人的成熟。他走出破殿,回了自己的瓦屋,如今已開春,小院的邊角雜草茂盛,可唯獨宗陽與骰子老道居住的瓦屋一圈,雜草難生,連蟻蟲也改道而行。

不過這詭異的一幕,觀內無人察覺。

宗陽又從瓦屋內走了出來,懷中吃力的抱著幾身髒衣服,開始身為大師兄平淡無奇的一天。洗衣,

做飯,

打掃,

畫道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