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掌門,接劍

色劍仙曾言:若隻如初見,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句話刻在了縹緲峰下的石壁上,一時風靡整個江湖與文壇,被無數劍客文人所推崇,大讚其為瀟灑之極致。

可沒人知道,這位色劍仙在離開縹緲峰後,便在自己左胸紋了那句真性情的粗話。

試問,誰能超脫一個情字,身為陸地神仙的慕天不能,涉世未深的宗陽也不能。

素影走了,卻留在了宗陽的心裏。

……

在返回青丘的途中,宗陽見那些躲避在虎牢城的百姓重新回到家園,屍潮的陰影隨融化的積雪眨眼消散,據說那些未來得及返回陰土鬼墟的僵屍大軍慘死在了陽光下,守軍們正在四處焚燒它們的屍體。半月後,宗陽上了磕山,卻見青霄殿前的廣場中央布了道場,白幡飄搖,香案爐鼎內插著三柱黃檀高香,香煙升天,一排靈位淒涼落寞,宗陽的名字位列其中。

十日前,五大道門在七祠鎮為慘死的年輕弟子做了場法事,之後各自凱旋回山,卻遭到了魔教的伏擊,其中乙真門除長老青峰僥幸逃出外,其餘人全被殘殺。

那日,在一處山穀內,乙真門三十餘人肅穆行走,其中兩人各背著一個大木箱,裏麵總共裝了九壇骨灰,其中八壇是以李伯川為首的年輕精英弟子,他們可是乙真門未來五十年的希望,如今夭折於七祠鎮,無疑讓原本就日漸衰弱的乙真門雪上加霜,好在劍意門寧峨門大佛寺的年輕精英弟子也一並夭折,倒還能喘口氣。

一位搖鐵扇的翩翩公子忽然出現在峽穀的盡頭,欣賞了一番山穀的景色,最後回眸望向乙真門的人,笑道:“這裏確實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若細看他的臉,認得宗陽的人,不禁要問一句你為何在此。

乙真門長老路瞻單手一揮,示意眾人警戒,他們剛站定,兩邊山頭上出現了大批魔教教眾,裏麵聚集了魔教內半數的強者。鬼宗宗主葬天已發話,其它四門能殺一個是一個,乙真門必須全滅。

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魔教都占盡優勢,大戰一起,乙真門便陷入敗局。長老路瞻獨木難支,魔教這邊卻除了壓陣的無相鬼王,還有兩大靈域境的強者,廝殺中,長老路瞻被魔教兩大靈域境強者纏的死死,無相鬼王卻祭起鐵扇中那片本命劍刃,遠距離收割乙真門弟子生命,長老青峰冒死貼近無相鬼王,逼得無相鬼王無心禦劍,隻好持扇與其近戰,誰知青峰不敵無相鬼王,中毒之下被一掌擊昏不死,成了唯一的活口。

重新回到今時今日,見氣修在布道場祭靈,宗陽第一時間沒有入青霄殿見過掌門,而是先回了小院。

院中依然是雞鵝亂竄,豬圈裏的小豬在嚼著料草哼哼,一片安寧祥和,卻唯獨不見魯觀南的身影。宗陽轉身朝藏劍殿走,入殿進到內閣,果然見到魯觀南跪在蒲團上,正在念經訟神,香案上放了個略顯寒磣的靈位,歪歪扭扭的寫了“小師叔宗陽之位”。

“觀南,節哀吧。”宗陽悄然站至魯觀南的身邊,說道。

一本正經的魯觀南聽到這個聲音,原本紅著的雙眼立馬流出兩行清淚,對著宗陽的靈位大哭道:“小師叔,你終於顯靈了!你一路走好啊,俺真不知道上次一別竟跟你陰陽兩隔了,你走了,教俺以後怎麽辦啊!你走了的消息,俺還沒跟太師父說。你可知道,俺已經突破到通靈境了,可你怎麽就走了呢!……”

魯觀南語無倫次的哭訴著,許多話都是重複了不止一遍,宗陽聽的膩味了,伸手一拍魯觀南的肩膀。

魯觀南意猶未盡哭喪著轉過臉,一見宗陽,震驚之下差點麵癱,以為是幻覺,趕忙揉揉眼睛,見宗陽依然微笑站著,隻道是顯大靈了,一把撲過去,抱了個結實,哭喊一聲小師叔,正要繼續哭訴卻忽然回過神,自問靈魂哪來的體溫,又怎麽能抱得住?!

“好了,我沒死。”宗陽心口暖暖的,拍了拍蘑菇頭,被一個三十好幾的老男人抱著也別扭。

……

魯觀南原本給古井裏的太師叔燉了一隻十全大補雞,正好借花獻佛,把頭碗湯盛給宗陽喝,並擰了隻大雞腿。宗陽對腥葷倒沒念想,魯觀南也貼心,懷裏抱了小壇酒出來,遞給宗陽後雙手插袖蹲在一邊,準備聽故事。

宗陽拍開封泥灌了一口,原本味道不錯的酒這時嚐著總覺得淡了,一時念起了砒霜李的那壇“禦酒司釀”。

魯觀南看出了端倪,鼻子湊過來嗅了嗅酒氣,眉頭一皺問道:“變味了?”

宗陽搖搖頭微微一笑。

“過幾天咱們青丘自釀的酒要出窖了,味道很不錯!”魯觀南說道。

“是麽?”宗陽嘴上說著,兩眼卻望著遠處一位執事急匆匆的趕來。

魯觀南起身相迎,執事鳥也不鳥,徑直來到宗陽麵前板著臉說道:“宗陽,掌門請你去一趟青霄殿。”

宗陽心道一句來的這麽快,之前路上碰到了許多師兄師姐,知道他們定會去稟報。也不用準備什麽,他起身便走,魯觀南也一同跟上。

在青霄殿內,香燭滿目,一位位長老師尊及執事都身披縞素,氣氛肅穆之下,宗陽的身影映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掌門寒子牛首當其衝迎了上來,看神色大為欣慰,呼出一口氣後說道:“回來就好!”

要知道這些時日,古井裏那位已經不知罵了寒子牛多少回。

這時,青霄殿外奔來了以崇吾為首從七祠鎮死裏逃生的幾人,師姐李珩也在其中,迫於門規,他們與魯觀南一並噤聲站在殿外,從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們有很多話要說,一臉喜色。

景昊長老不知何時飄到了宗陽身旁,一臉正經輕聲說了句:“最近我開創了幾套棋譜,到時候切磋切磋。”說完又飄走了。

寒子牛拉著宗陽站到殿內,隨後各位長老師尊落座,寒子牛說道:“宗陽,你且跟我們說說七祠鎮之後發生的事情。”

宗陽環視諸位長老師尊,也隻有景昊長老情真意切,其他人則正襟危坐漠不關心,對於一個劍修弟子如何活著回來根本不當回事。宗陽迎上了掌門殷切的目光,如實述說了一遍來龍去脈,隻是隱去了素影的名字,最後也隻簡單說是墜入了地下暗河死裏逃生。

“原來是被一位十方道君救了,我聽景昊也說過,在酆都城也來了兩位十方道君擊退了僵屍大軍,他們應該出自帝國的三門一寺,這場浩劫也全憑他們力挽狂瀾。”寒子牛說著說著意興闌珊,轉而唏噓道:“不知寧峨門那位李天真是否逃出了陰土鬼墟,想她們的精英弟子全歿在七祠鎮,能活著回去一個也好。”

其實宗陽也在擔心砒霜李是否將李天真和老狗道人帶離了陰土鬼墟,就算離開了,那老狗道人是否會來個每日一卦起色心,不過看老狗道人的為人,應該比一些所謂的正道人士更靠譜些。

“掌門師兄!”長老鶴山打斷了宗陽的思緒,在他身後站著一位執事,手裏捧著的托盤中放著一碗東西。

寒子牛與鶴山對了一眼,後者目光犀利,似乎在讓寒子牛下決定,寒子牛卻眉頭一皺,沉思著移開視線,猶猶豫豫。

鶴山起身走到宗陽身前,背後的那位執事也跟了過來,鶴山不顧寒子牛徑直說道:“之前還為你做了法事,一些道規不能疏忽,這碗是上清驅穢湯,喝了吧。”

碗中盛著黃橙橙的水,還混著一張符篆燒成的灰。

宗陽不經意間正發現掌門目光炯炯,朝他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宗陽便拿起這碗上清驅穢湯一飲而盡,不管其中滋味。

眼見宗陽喝下,鶴山並沒有回座的意思,當著所有人的麵忽然向宗陽發問道:“宗陽,既然有我主持修正堂,有些事我且要問你。”

“長老請說。”宗陽心念該來的終於來了,他早就意料到會有這一出。

鶴山一直盯著宗陽,宗陽卻傲然挺立目光前視不與之對視,鶴山深吸一口氣沉聲質問道:“七祠鎮一戰,你那身修為作何解釋?”

宗陽微微一笑,大有別在我麵前凶的氣勢,回道:“修為是在入青丘前所學。”

“出自何門?”鶴山盛氣淩人。

“無門。”宗陽回道。

“是什麽功法?”鶴山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不想說。”宗陽又是微微一笑,顯然到了底線。

“什麽?!”鶴山眼蘊戾氣,麵有慍色。

“我不想重複我的話。”宗陽側過臉,終於對上鶴山的目光,氣勢卻更勝一籌。

我不廢話,要麽拔劍。這是色劍仙的風格,也是宗陽的風格。

在座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尤其是那些晚輩,放眼整個青丘門,有誰敢忤逆鶴山長老?有誰敢與鶴山長老叫板?幾十年來宗陽是第一位!

魯觀南站在青霄殿外,偷偷的朝宗陽豎起大拇指,一口積鬱在心底幾十年的氣終於出了一些。

鶴山沒有發怒,因為眾目睽睽下與一名低兩輩的弟子鬥氣,傳出去隻會貽笑大方,但他已經暗暗發誓絕不能容這劍修小輩猖狂,日後當盡早除之。

一位執事匆匆跑進青霄殿,見過寒子牛後來到鶴山身側,不知細聲說了什麽。

鶴山聽罷一斂之前的慍色,朝寒子牛說道:“掌門師兄,茂鬆師伯來了。”

寒子牛一聽肅然起身,在座的其他長老師尊也紛紛站起,沒過多久,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在一位年輕弟子的攙扶下步履蹣跚的走了進來。

宗陽轉身望去,想必這位老人是青丘門的某位名宿,不過凡人五衰的桎梏讓他散盡了修為,早已不在巔峰,已是油盡燈枯了,這大概也就是凡人為何一心修道的原因了,誰不想與天借壽。

“茂鬆師伯,這次勞煩你出山,子牛有愧。”寒子牛迎上去幫扶,讓老者坐到鶴山的座位上。

老者擺擺枯瘦長滿壽斑的手,回道:“莫提莫提,青丘之事,乃分內之事。”

老者坐定後,渾濁的老眼盯在了宗陽手中的長劍上。

“宗陽,把你的劍交出。”鶴山喝道,一旁的執事上前要劍。

宗陽知道劍二一出,氣修總會做文章,可不知請出這位老者又是何故,猛然間,深藏記憶中的一個片段閃出,他想起了藏劍閣中的人像,還有人像手上的把柄劍!

不管如何,此劍是劍修的遺物,宗陽無從得知有關這柄劍的故事,但絕不能隨便交出,相信骰子老道在世,也不會那麽隨便,宗陽淡言道:“劍是我的,劍在,人在。”

不知怎的,今日青霄殿內,氣修已經惹到宗陽了。

老人居然虛弱的笑了起來,隻道:“劍修的後輩可畏啊。”

“哼!”鶴山不屑,對著宗陽道:“你且試試還能不能動用天地之氣?”

宗陽眉頭一蹙,果然,身體別說無法吸納天地靈氣,就連力氣丟盡失了,他猛然想到了剛才的那碗上清驅穢湯!可喝之前寒子牛明明點頭了,偌大的青霄殿,除去景昊,宗陽也就隻信任這位身肩青丘命運並保全劍修的掌門了。

宗陽望向青丘掌門,想從對方的表情中問出個明白,而那位執事已經欺近身,宗陽隻好拔劍,可劍身剛出一寸,掌門寒子牛終於發話:“都住手。”

青霄殿內瞬間一片寂靜,唯獨在殿外有人扯開喉嚨怒道:“要欺負人麽?!俺小師叔救了你們那麽多弟子,差點就沒命回來,你們不感恩也就算了,還要搶劍麽?!”

或許是魯觀南從來沒在這麽大的場合說過這麽不計後果的話,他的語調有些變樣,最後搶劍兩字,愣是說成了欺淩婦人的那個詞。

定力好的長老師尊們可以不為所動,可年輕的執事和殿外崇吾帶來的幾位師弟師妹卻憋笑的好辛苦。與此同此,眾人還在好奇另一個詞,為什麽魯觀南喊宗陽為小師叔?

這隻是一個小插曲,殿內鶴山俯身向老者問道:“茂鬆師伯,那柄劍是……”

“是!”老者肯定回道,“老夫再老眼昏花,掌門劍不會認錯。”

“這就行了。”鶴山冷笑著直起身,朝寒子牛喊了聲:“掌門師兄,你看……”

“掌門。”宗陽不在乎什麽鶴山鳥山,隻問向寒子牛,“我隻問一句,今日若有我劍修先輩在場,還容得你們這般欺淩麽?!”

寒子牛喟然一笑,一邊走向宗陽一邊反問一句:“掌門劍當傳與青丘掌門,你我誰是掌門?”

“那該去問藏劍殿裏的一排排靈位!”宗陽怒可懾人。

寒子牛與宗陽擦肩而站,輕聲嘀咕之後走過。

宗陽忽然平靜,三息之後,橫劍胸前瀟灑一言:“掌門,接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