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僮身子一震，說道：“大人，咱們天天見的，你怎麽拿小的開起玩笑來了？”

沈鑒突然抓住書僮的手腕，嚇得書僮一驚，險些打翻手中的茶盤。

他眯起眼睛道：“正因為天天見，我才知道你不是他。小毛才十二歲，身長不過五尺，你現在雖縮著脖子，也絕對比五尺高些。”

書僮勉強笑了笑：“小的正在長身體，因此……因此變化有點快。”

沈鑒望了望後堂的大門，又低頭看了看書僮的腳，冷笑：“長身體？可你的步幅又如何解釋？從大門到此你走了一十七步，每步約二尺半。可按你的身高計算，每一步應該不到二尺才對，還說你不是假扮？”

書僮索性把頭一低：“小的不明白您說什麽。”

沈鑒冷笑幾聲，突然奪過茶盤中的杯子湊到自己嘴邊，作出要一飲而盡的樣子。

書僮嚇得臉色發白，大叫：“慢著！”

沈鑒當然隻是假裝，停杯道：“怎麽，居然怕我死掉？現在你最該做的應該就是殺人滅口吧。”

他把杯中的茶水倒掉，隻見翠綠的茶色中隱隱透出金黃。

“方才一經過我便聞見了，這茶裏加了劇毒的蓖麻子粉。你如此匆忙，莫非已對縣令下手了不成？”

書僮聽罷默然片刻，忽然挺直身子。

他身高本在七尺上下，不知方才用了什麽手段變得和孩童無異。隻見他展顏一笑：“沈大人，那天閣下走的倉促，小的沒來得及跟您道謝。”

說罷退後，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道：“多謝沈大人為我洗去不白之冤。”

沈鑒聽了聲音不禁一愣：“你是……你是李玄？”

“或者您可以叫我的藝名，森羅。”書僮抬起頭說道。“森羅者，眾多相也。我們唱戲的有無數張臉，扮誰都可以。”

沈鑒點頭：“你既然肯自認身份，那便投案自首去吧。”

森羅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去，你也不想讓我去。大人不會抓我。”

沈鑒打了個哈哈：“笑話，我是兵你是賊。我憑什麽不抓你？”

森羅忽然收起笑，冷冷道：“因為兵裏有敗類，而有些賊是被逼無奈。”

沈鑒眉毛倒豎：“放肆，膽敢妄議有司！”

“為什麽不敢？”森羅挑釁似的盯著沈鑒“不讓漢人說話是元朝的規矩。現在是大明，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況且這話有什麽錯？”

沈鑒一愣，竟被問的啞口無言，森羅繼續道：“我知道大人您是好人，不貪錢。可縣令呢？那王八蛋光耗羨銀子一項就多收五成，老百姓為了活命就差賣兒賣女了。”

他說道激動處嗓音嘶啞，眼圈兒也紅了：“我……我明知白員外是什麽人。若不是為了生計，至於夜裏跑去給他唱戲嗎？”

沈鑒不禁沉默，半晌後道：“縣令貪墨是他的事，大明自有律法治他。可你無論如何不該殺人。”

“沈大人，你錯了。”森羅搖頭道：“大明律能不能治得了縣令這種人，你應該比我清楚。在洪武朝，天下尚有許多能臣良吏。可如今？哼……隻怕縣令這樣的昏官比比皆是。他們若一昏到底也就罷了，可偏偏在某些方麵卻比狐狸還精明，栽贓陷害的本事簡直爐火純青。比如白員外的案子，若不是您主持正義，森羅縱然多生幾個腦袋也早被砍得幹幹淨淨。

我森羅挨了七八十板子，十指幾乎廢掉，再難登台唱戲。可那些冤枉我、害我、打我的人受懲罰了嗎？沒有，他們依舊四平八穩的在公堂裏高坐呢！”

沈鑒沉聲喝道：“所以你就挾私報複？”

“大人又錯了。在下雖然隻是戲子，卻知道為人當學關雲長千裏走單騎、嶽鵬舉精忠報國，不敢因私怨刺人。我殺縣令，為的是咱們全縣百姓！”

“為百姓？好冠冕堂皇的說辭。”沈鑒氣得捏緊拳頭。“這年月爭權說成為百姓，奪利說成為百姓，沒想到殺人也能為百姓！”

“不錯，民賊不除，百姓永無寧日！”麵對質問，森羅絲毫不讓。“沈大人，請你想一想，縣令若不死，咱真定還會出多少冤假錯案？”

“你這是揣測之詞……”

“不，一定還會有人蒙冤。因為真凶並未伏法！”

沈鑒不禁愣住，森羅繼續道：“那槍手無法無天，把殺人當作狩獵般的樂事。還記得白員外身上少了什麽嗎？一顆牙齒。”

沈鑒驚道：“你如何……”

“我既然能化裝成書僮，便也能扮成旁人。”森羅回答。“大人您沒做過獵戶，不知道這個習俗。但凡獵人殺死獵物後，一定會保留某些部位以炫耀成就。譬如爪子、犄角、羽毛……或者牙齒。”

沈鑒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番話解開了他心中的疑惑，卻也讓凶手的形象更加可怖。麵對如此凶頑之輩，他心中並沒有十足把握。

森羅繼續道：“而且據我判斷，那個槍手不會停下的。在夏季，他尚且可以夠通過正常狩獵來壓抑欲望。然而現在是冬天，山上獵物稀少，便隻能殺人了。”

說到這兒，他苦笑兩聲：“槍手每殺一個人，咱們的縣太爺便會為了烏紗帽而造一起冤案。說到底最可憐的還是百姓，居然兩頭兒遭害。”

沈鑒目光炯炯的盯著森羅：“所以你認為自己所做是正義之舉？”

森羅搖搖頭：“不，殺人總是錯的。但這是阻止他們的唯一方法。”他忽然一抱拳：“大人，縣令不在，縣丞當政乃是天經地義。在朝廷指派另一個昏官之前，望您早日抓到凶手，為民除害。”

說罷他轉過身倒剪雙手：“森羅認罪伏法，您抓我歸案吧。”

沈鑒猶豫了很長時間，忽然道：“我什麽都沒看見，也什麽都沒識破。”

森羅得意的一笑，回過身道：“我說過大人不會抓我。”

“是‘暫時’不會。”沈鑒壓低聲音。“本官姑且相信你的理由好了。不過從現在起，你發現任何線索都必須向我報告。而且別忘了……這件事以後我還會把你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