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麵如土色,結結巴巴道:“那英國公以為當如何?”

張輔道:“一個字:打!隻要打就有機會,就比坐以待斃強。”

這時已有軍士抬來鎧甲、樸刀。張輔強撐著穿戴好走到高處喝道:“你們這幫沒用的新兵蛋子,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他聲望極高,一聲大喝不禁人人動容。人們竊竊私語:“英國公來了,他不是病倒了嗎……”

張輔望著眾人繼續道:“你們呐,半點出息都沒有。這就垂頭喪氣了嗎?你們知不知道妻兒老小還在家裏等你們平安回去呢!”

這話一下戳中將士們心窩,當即有人高呼:“老公爵,我們何嚐不想回家?可……可如今出不去了呀。”

張輔勃然大怒,指著那人吼道:“放屁!打都沒打怎知道出不去?敵軍隻有兩萬,我們是他十倍,為什麽不敢突圍?你的膽子呢?”

說到此處他過於激動,突然猛地咳嗽起來。仆人忙用手帕擦拭,卻發現滿是鮮血。

張輔感到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他低聲對自己道:“老東西,再挺一會兒吧。隻要……隻要能讓這群孩子振作起來,我可以說完話就死……”

想到此處,渾身忽然湧出一股力量,於是握緊樸刀在青石上重重一擊:“你們知道嗎,其實順天府並不遠。從此地到西直門隻有七十裏路而已……”

又有人道:“可是……我們現在連站都站不穩,怎能走回去?”

張輔喝道:“那又怎樣?我要你們邁開腿,走一步便離家近一步。”

他感到生命之火正在緩緩熄滅,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道:“信得過我的人跟我來,我帶你們回家……”說罷轉向京城方向率先邁出一步,忽的拄著樸刀溘然長逝。

秋風吹動將軍的白發,三軍將士無不悲憤,有人忽然站出來大喝:“聽老公爵的話,咱們回家!”

霎時間,“回家”的呼聲此起彼伏,力量在人們心中重新聚集。

將士們重拾戈矛,組成戰陣,打開城門,準備向京城進發。

然而這時山坳中煙塵四起,瓦剌人又來了。他們苦心孤詣,像跟隨獵物數天的餓狼,終於等到了良機。

明軍將士們陣陣相應,同聲道:“敵人來了,切莫退後半步,讓他們看看大明將士的誌氣!”可隨著瓦剌人越來越近,他們驚異的發現敵人幾乎是空手而來,那些刀槍、弓箭都插在鞘中。

瓦剌人手中隻抱定一樣東西:羊皮製成的革囊。

正當明軍暗自生疑時,隻聽波的一陣輕響,瓦剌人齊刷刷打開革囊塞子,把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傾瀉出來。

這樣東西閃耀著純潔無瑕的光輝,發出的聲響仿佛殘忍又動聽的仙樂。

它就是水。

瓦剌人當著幹渴無比的明軍的麵,將近萬囊的水盡數倒在腳下的泥土中。

好不容易聚起的人心頓時如風吹雲散,在生存的考驗前麵,任何意誌都隻能是螳臂當車。現在如果可以的話,軍士們甚至願意跪下吸吮馬蹄下的泥土,哪怕暫時——隻是暫時緩解片刻幹渴,也會甘之如飴。

也先策馬來到陣前,他**胸膛,任何一個稱職的弓箭手都可以輕易的射死他。

然而人們隻盯著地上的水痕,沒人向他瞧上一眼。

驀然間,也先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瓦剌騎士立即蒙住戰馬雙眼,自己也沉默下來。

風從耳邊刮過,帶來潺潺流水的聲音。明軍如盲人見到一絲光亮,齊刷刷轉抬頭望去。

也先的嘴角殘忍的上揚,隨即側過戰馬。

他背後,瓦剌人隨之分開,讓出一條通往河邊的道路。

隻聽戰場上嘩啦啦一片響聲,劍戟長矛紛紛墜地,戰陣土崩瓦解,人疊著人,不受控製的狂奔過去。

也先將手一揮,死神便張開血盆大口。

沒人記得全部過程,隻有僥幸逃回的人們用破碎的記憶拚出一副慘烈的畫麵:屍體堆積如山,戰馬的蹄子都被鮮血染紅。可將士們渾然不覺,隻是著了魔般奔向河邊。很多人在喝飽水後立即解開衣甲,心滿意足的等死。更有甚者自覺逃生無望,一直喝水直把肚皮漲破。

幸運的是瓦剌人忙著搶劫戰利品,並不專注於殺戮,所以這場“戰役”中才會有幸存者。然而這種幸運是多麽無奈,又多麽悲傷,它徹底的粉碎了一個帝國的自尊,讓超越漢唐的夢想戛然而止……

土木堡中禦帳倒塌,幾個瓦剌人挑著皇帝的龍袍、禦帶和冕旒冠縱馬奔馳。

朱祁鎮站在中央瑟瑟發抖,他身旁倒下的是腦漿迸裂而死的王振。

就在敗局已定之時,錦衣衛便決定殺身成仁了。沒保護好皇帝是最為嚴重的失職,這些精英戰士不會活著忍受這種羞辱。

但臨死前還有件事沒做,他們要把一個人也帶下地獄。

王振聽見帳外腳步聲響,慘然一笑。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的對朱祁鎮道:“陛下,老奴不能再陪伴天子了,請您好自為之。”說罷從容的走出去。

隻聽一聲怒吼:“閹豎,我為天下殺你!”然後啪的脆響,鮮血濺滿帳篷。

朱祁鎮嚇得一激靈,渾身抖如篩糠……

幾個瓦剌兵繞著皇帝轉了多時,忽然一個蒙古貴族雄赳赳的趕來,大聲問道:“人在哪兒?”

朱祁鎮見此人虯髯滿麵,神情粗豪,心中立時生出幾分懼怕,小心翼翼的問道:“閣下是伯顏帖木兒?賽刊王?還是太師?”

那人打量他幾眼,忽的瞥見騎士長矛上的龍袍,大笑道:“我是賽刊王,你就是大明皇帝吧!”

朱祁鎮連連點頭:“對對,朕……不,在下正是。請閣下轉告太師以禮相待,我大明自當厚報!”

賽刊王向來看不起這種貪生怕死之徒,於是不屑的哼了一聲。

可即便如此,他仍對皇帝保持了尊重,對幾個騎士喝道:“把陛下的東西還回來!”然後朝朱祁鎮行個禮:“請皇帝暫且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