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鑒大踏步往前走去。

人們不懷好意的盯著他,但等他到了跟前,卻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他躍上大青石,對天命人說道:“你演夠了嗎?”

天命人一愣,問道:“什麽?”

沈鑒笑了笑,突然抬起腳,將天命人一腳踹翻。

眾人大驚,大德祖師怒道:“放肆!大家給我把這狗腿子拿下了!”

信眾正要一擁而上,沈鑒抓卻起天命人的頭發,在那張黢黑的臉上一抹,大聲道:“慢著!道士,我且問你:為什麽天命人是你小舅子?”

眾人一愣,齊刷刷望向道士。

大德祖師麵色發白,辯解道:“什麽舅子,我不知道!”

沈鑒又把天命人的臉抹了幾下,說道:“鄉親們,你們認識此人嗎?”

眾人踮起腳尖,仔細辨認,忽然有人說道:“看著有些麵熟,不會真是咱們鄉的吧?”

道士慌忙道:“你們別聽這人胡說,天命人怎麽可能是咱們鄉裏的!”

沈鑒窮追不舍:“那他是哪兒來的?”

“自然……自然是天上來的。”

“王有德!”沈鑒突然厲聲喝道:“你身為出家人不但娶妻破了色戒,還敢讓小舅子冒充天命人,就不怕祖師爺降下天雷劈死你?”

王道士慌忙道:“我……我沒破戒,他是我外甥,不是我舅子!”話一出口,王有德忽然意識到不對,可再想改口卻為時已晚。

人們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到他身上,王有德立馬感到後背陣陣發涼。

沈鑒又從青石後麵抓起一對木製的手臂:“看,這就是四臂真身,你們都被騙了。”

那個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劉黑虎兀自不服,跳起來喝道:“胡說!我……我分明看見它們動來著,若是木頭的又怎會動?”

沈鑒道:“那不過是簡單的木偶戲法罷了。熟練的人別說動兩下,就是給你端茶倒水也可做到。還有,就連質疑人也是托兒。”他伸手一指道:“看那是誰?”

眾人齊齊望去,但見那個非要天命人施展神技的胖子低頭站在角落,似乎準備悄悄溜走。

沈鑒道:“你又是王道士的哪位親戚?”

胖子麵色蒼白,搖頭道:“我是湊熱鬧來的,誰也不認識這。”

但又有人喊道:“不對,你也姓王,是王有德的族弟。我在十裏堡王家村見過你!”

沈鑒道:“大家明白了吧,所謂‘天命人’不過是這夥江湖騙子做的局。你們別再執迷不悟了。”

這時王有德卻大叫:“別信這狗官的鬼話!方才殺大戶已經犯下不赦之罪。要是讓他活著出去,咱們全都得被殺頭!”

鐵牛在人群後麵冷哼一聲:“就憑你們?”說罷刷的雁翎刀出鞘對著眾人。

他和沈鑒一前一後,反而倒像是把一百多人給包圍了。

沈鑒道:“鄉親們,朝廷向來隻誅首惡,脅從不問。你們若肯幫我捉拿賊人,不僅無過而且有功。但要是聽信這廝的蠱惑……嘿嘿,恐怕真的隻能掉腦袋了。”

王道士氣急敗壞嘶喊道:“你們糊塗,別被這廝騙了,等官軍到來誰也別想跑!”

眾人一會兒看看沈鑒,一會兒看看王道士,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遇事不敢先出頭,有時候管用,有時也害人。

而沈鑒要知道,拖得時間越長,事情對他越有利。

果不其然,僵持之際山路上響起雜遝的腳步,官兵來了,隊伍前麵是沈鑒救出的小男孩兒。

帶隊的總旗暴吼道:“全給我綁了!”

眾人一陣**,有人高聲道:“喂,方才不是說好既往不咎嗎?現在怎麽變卦了?”

沈鑒冷冷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殺了人難道還想無罪嗎?就是因為如此天真,你們才會一次又一次被騙。”

總旗一揮手:“都帶走,一個別留。”官兵便趕羊般把眾人驅趕出山道。

總旗對沈鑒道:“沈大人,真沒想到您單槍匹馬就破了這等大案,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請您受我一拜!”

沈鑒歎了口氣道:“沒什麽,我倒是希望這樣的案子少一些。”他笑了笑:“還有,咱們官職差不多,別叫我大人了。”

總旗道:“您過謙了。若等這幫人成了氣候,朝廷再想剿滅可就難了。”

沈鑒點點頭,忽然抬頭望著眼前那尊四臂雕像,問道:“你可知道這‘天命人’究竟是何來曆?”

總旗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最近鬧得厲害。山東、河北和安徽等地都有反賊借‘天命人’的傳說起事。這個謠言就像插了翅膀一樣,全國都傳遍了。”

他看了看周圍,低聲道:“還有些地方密報雄雞化為雌,井中生出太歲,也許……說不定上天真會降下些災禍來。”

沈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沉吟道:“天命人嗎……”

這時鐵牛走過來道:“老沈,回去吧。欽使在千戶所等你呢。”

沈鑒這才回過神來,和鐵牛一同返回衛所。

欽使是個年輕的宦官,模樣文質彬彬,看上去謙恭有禮。他笑著對沈鑒道:“沈大人,恭喜了。”

沈鑒一愣道:“王公公,敢問何喜之有?”

原來那宦官姓王名振,過去中過舉人,不知後來為何去勢做了太監。他進宮沒多長時間便可傳旨,足見很會做官。

王振答道:“臨來時聖上交給我兩份聖旨,對我說:等你到那邊,若是沈鑒還沒破案,就治他的罪,讓他滾回老家去。若是破了案,你就召他來順天府,朕要委以重任。”

他笑了笑:“您破了案,自然是要恭喜了。”

他語音渾厚,說話又十分客氣,讓人聽了十分受用。

沈鑒道一聲多謝,跪下接旨。

王振宣讀完,把聖旨用黃綢子包好交給沈鑒,然後說道:“沈大人,旨意我傳完了,若沒別的事請容在下先走一步。”

沈鑒一愣:“王公公剛到就在要走?”

王振道:“是。皇上愛吃我調的素羹,我早早回去還要給他老人家做呢。”他笑了笑繼續道:“我們宦官和你們朝臣不同,就是萬歲爺養的狗。這世上哪兒有狗不盼望著快些見主子呢?”說罷笑眯眯的站起身道:“告辭了。”

沈鑒拱了拱手,隻覺得這宦官的“忠”遠勝自己。

沈鑒和鐵牛歇息數日後也再度啟程,趕奔千裏之外的順天府。一路星夜兼程後,終於又回到熟悉的地方。鐵牛先回到兵部交差,沈鑒則趕往燕王府——那是皇帝臨時辦事的所在。

彼時順天府中正大興土木,一座絕世宏偉的宮殿正以前無古人之勢拔地而起。但見三山之土、五湖之水盡匯於此。紅牆碧瓦映襯著輝煌的金頂,足令雲霞黯然失色;而獨具匠心的庭院和回廊,又可使大地回春。

這還隻是它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模樣。當它完全敞開懷抱時,將是天下第一令人驚歎的傑作。

沈鑒跨過正陽門、承天門,來到位於宮室西側的燕王府。

燕王府倒是相當樸素,但高官如雲絡繹不絕,竟是滿庭朱紫,讓沈鑒這個青袍小官顯得格外紮眼。

半天過後,他才等到傳喚。

皇帝坐在一把看起來很普通的椅子上。他身材高大,胡須濃密,又黑又寬的臉頰頗有點像蒙古人,依稀還是十年前的模樣——隻是富態了許多。

沈鑒跪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用如炬的目光盯著他,問道:“我見過你,對嗎?”不等沈鑒回答,他下令道:“站起來,轉過去。”

沈鑒不敢違拗,隻能照做。

皇帝看著他的背影沉吟片刻,忽然說道:“白馬勇士,朕創造的新世界可還合你的意嗎?”

沈鑒身子一震,失聲道:“陛下還記得我!”

“別轉回來!”皇帝厲聲喝道,並緊緊注視著沈鑒的背影:“當然記得。那天你像一麵旗幟,居然讓朕也跟隨在身後。沈鑒,朕隻可以追隨自己,不可以追隨別人。光憑這一條你就該殺!”

他坐回到椅子上,重新發問:“回答我,你對這個新世界還滿意嗎?”

沈鑒想起死難的戰友,把牙齒咬得咯吱直響,沉聲道:“陛下不應該問我,該問那些被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的農夫,問流離失所的饑民,問千千萬萬流盡鮮血的將士!”

出人意料的,皇帝居然沒有發怒,而是淡淡一笑道:“我不必問。因為這就是新世界。”

他望向門外,目光穿過宮牆飛上青天,注視著廣袤的大地、奔騰的江河。

“朕是皇帝,眼界不能那麽低,朕要問的隻有大明。大明好,朕就稱職;大明不好,朕就失職。芸芸眾生,朕顧不上你們的喜怒哀樂。朕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讓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把大明的威風傳遍天下。”

皇帝憂鬱的笑了笑:“所以……白馬勇士,代朕對你的戰友說聲對不起,朕沒時間等你們。”

沈鑒冷冷道:“陛下,可大明不僅是你一人的,更是天下人的。要是天下人都過得不好,大明也好不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