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勝算
【劉大刀】
第一個到達目的地的,是西路軍,主帥劉綎。
劉綎,字子紳,江西洪都(今南昌)人。應該說,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猛人。
劉珽的父親叫做劉顯,是明軍的高級軍官,而且經常領兵出戰,基本上沒怎麽在家呆過。但值得誇獎的是,雖然他長期不在家,劉珽的教育輔導工作卻一點也沒耽誤——劉顯打仗,是帶著兒子去的。
自幼出入軍營,吟詩作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每天見慣砍砍殺殺。
有這樣優良的家庭教育打底,劉珽很早就體現出了武將的天賦。他不但勇猛善戰,而且力大無窮,用的兵器也很特別——镔鐵大刀。
所謂镔鐵,到底是啥成分,已經無人知曉,但它的重量,史料上是有記載的:一百二十斤。
當然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不算太重,隻要身體還行,練一練也還舉得起來。不過劉綎同誌不光舉,而且用,其具體用法,史料上是這樣形容的——輪轉如飛。
每次我看到這四個字,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在戰場上用這種兵器,那真是想低調都不行,所以很快劉珽就出名了,而且還有一個響亮的外號——劉大刀。
劉大刀不但手裏的家夥實在,人也很實在,說砍就砍,從不含糊。
萬曆初年,劉顯奉命去西南討伐蠻族,大刀兄雖然才二十多,也跟著去了,並且在戰場上表現活躍,勇猛無畏,立下了戰功。
從此他就再也沒有消停過。
萬曆十年,他又跑到了緬甸,把當地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並被升為遊擊。之後他揮舞大刀,聽從祖國召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砍,全國各地都留下過他的身影。到朝鮮戰役前夕,他已升任參將。
仗雖然打起來了,卻沒他什麽事,也沒人想用他,於是大刀兄坐不住了,自己提出申請,希望帶兵去朝鮮打仗。朝廷一想,反正這人閑著也是閑著,就派他去了。
劉綎的運氣不錯,剛到朝鮮沒多久就升了官,當上了副總兵,但在這次戰爭中,他卻並非主角,因為他資曆太淺,而且上麵還有一個更猛的李如鬆,所以在朝鮮的這幾年,他很少承擔主戰任務,基本上是配合吳惟忠、查大受等人作戰。
到萬曆二十三年,明軍撤軍時,他奉命留守朝鮮,幫助朝軍訓練部隊,當上了教官,直至再次開戰。
現在,他的機會終於到了。
在當時的赴朝明軍中,有三支公認戰鬥力最強的隊伍,他們分別是李如鬆的遼東鐵騎、吳惟忠的戚家軍,以及劉綎的車軍。
作為武將世家子弟,劉綎也有一支隸屬於自己的特殊部隊——車軍。它沒有遼東鐵騎的迅猛,也不如戚家軍善戰,卻被日軍認為是最難應付的軍隊。
車軍,共計五千餘人,以川人為主。與遼東鐵騎和戚家軍不同,它是一支混合部隊,除了步兵,還有騎兵,火槍兵,當然,還有大車。
具體戰法是這樣的,每逢出戰,騎兵先行,步兵和火槍兵推著大車前進,敵人出現時,即迅速將大車圍成圓圈,組成車陣,火槍兵以此為屏障,用火槍對敵發動齊射,完成第一波攻擊。
待敵軍銳氣已盡時,便發動騎兵由車陣內衝出,擊垮敵陣,然後步兵出擊,追殲敵軍。
很明顯,這是一種攻守兼備的戰法,守時滴水不漏,攻時銳不可擋,憑借這支部隊,劉綎贏得了無數次戰鬥的勝利。
所以他一直堅信,在自己的大刀和車軍麵前,所有的敵人都將崩潰,小西行長也不例外。
自從入朝以來,小西行長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順天。與其他人不同,他的腦袋十分清醒,所謂侵朝滅明,不過是癡人說夢,跟著混事就行。現在癡人已經死了,夢也結束了,就等著收拾包袱回家。
可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就來了送行的,而且看架勢,是要把自己直接送進海裏。
萬曆二十六年(1598)九月十九日,劉綎部逼近順天。
小西行長和劉綎交過手,也知道車軍的厲害。但此時此刻,麵對這個可怕的對手,他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克製車軍的方法。
其實這個方法並不神秘,簡單說來就兩個字:不打。
反正打不贏,索性不理你,看你還能怎麽辦?
敵人死不出頭,這下劉綎也沒招了,隻得命令部隊強攻,但大車畢竟不是坦克,又不能撞牆,而小西行長堅守營壘,憑借有利地形,多次擊退明軍。劉綎進攻受挫,隻得暫停攻擊。
既然攻不下來,劉綎決定,與小西行長和談。當然,和以往一樣,這次也不是真談。
如果評選被忽悠次數最多的將領,小西行長排第二,沒有人敢排第一。這位仁兄不但多次被忽,還舉一反三,加上了忽人的行列。按說以他在這一行的資曆,是不會再相信這類話了。
開始也確實如此,劉綎連續派出了三批使者,小西行長都不信。
但劉大刀卻是不依不饒,一定要把陰招進行到底,又派出了第四批使者。
這次,小西行長終於相信了。他準備出城與劉綎談判。
然而關鍵時刻,明軍出了叛徒,泄露了劉綎的計劃,小西行長又縮了回去。
從沈惟敬開始,再到李如鬆、劉綎,談了無數次,被騙了無數次,我相信,即便打死他,下輩子再投胎,他也不會搞談判了。
劉綎正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改變了策略,全力監督部下攻城,但日軍防守嚴密,多次進攻毫無進展,劉綎毫不氣餒,親自上陣指揮戰鬥。
然而,十月三日,他卻突然停止了攻擊。
因為在這一天,他得到了中路軍的戰報。
董一元到達泗川的時間,是九月二十日。而他的對手,是島津義弘。
三年前,當豐臣秀吉聽到僧人宣讀的詔書,明白自己已經上當,怒火中燒之時,曾對沈惟敬和楊方亨說過這樣一句話:
“且留石曼子兵於彼,候天朝處分!”
聯係上下文,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我把石曼子和他的兵留在那裏(朝鮮),看你們(明朝)怎麽辦!
石曼子,就是島津義弘。
作為日本九州地區的諸侯武將,島津義弘絕非豐臣秀吉的嫡係,恰恰相反,在豐臣秀吉統一日本的過程中,他是一個極其頑固的死硬派,硬到全國基本都被打服,他還硬挺著。
然而,豐臣秀吉卻對其十分欣賞,多次重用,原因很簡單——好用。
日本人的性格特點是一根筋,而九洲地區則將此傳統精神發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無論是做買賣還是打仗,都很實誠,絕不偷奸耍滑,作戰時一定在前,撤退時必定墊背,其勇猛頑強連豐臣秀吉也望而生畏。
更值得稱道的是,直到今天,這裏依然是民風猶存。比如說黑社會,經過多年改良,而今在東京幹這行的,全都是西裝革履,講究秩序,遵紀守法,連收保護費都講紀律,從不隨意搗亂。
九州薩摩地區的就沒譜了,時代不同了,傳統一點沒丟,但凡遇上搶地盤、談判之類的事,經常二話不說,拿著刀赤膊上陣,往死裏砍,在日本黑社會組織中極具威望,向來無人敢惹。
島津義弘和他的第五軍就屬於這一類型,其作戰特點是勇猛、凶殘,不怕死,即使寡不敵眾也敢打,是日軍的戰鬥主力。
而島津義弘除陸上作戰勇猛外,還精通水軍指揮,也算是兩棲人才。雖然腦筋不太靈活,但貴在敢玩命,而且他還有一項獨門絕技——突圍。
所謂突圍,其實就是逃跑。島津義弘最絕的地方就是,他打仗不含糊,逃跑也很厲害,不但逃得準,而且逃得快,專往敵軍結合部跑,一眨眼就沒影。在後來的日本關原之戰中,他所隸屬的西軍全線潰敗,剩下他帶著一千多人,麵對德川家康幾萬大軍的重重包圍,竟然還是逃了出去,實在很有兩把刷子。
總而言之,此人能攻善守,經驗豐富,可算是朝鮮戰場上的日軍名將。
相對而言,中路軍指揮董一元就低調得多了,此人名氣一般,才能一般,連兵力都一般。日軍有兩萬人,他也隻有兩萬六千。
但這位一般的人,有個不一般的先鋒——李寧。
這位仁兄的脾氣可謂是盡人皆知,每天喊打喊殺,見到日本人就拔刀,連使者都砍,差點壞了李如鬆的大事。
現在,他表現的機會到了。九月二十七日,明軍剛剛到達泗川,他就等不及了,二十八日夜便率軍一千,連夜衝入了泗川城內。
日軍準備不足,被衝得七零八落,但畢竟人多勢眾,隨即組織反擊。李寧由於過於靠前,被日軍圍攻,戰死。
但他的死是值得的,董一元帶領大軍隨後趕到,一頓猛砍猛殺,全殲守軍,擊斃日軍大將相良豐賴,主將川上忠實身負重傷,率領一百餘人逃進內城。
內城的守備者,正是島津義弘,他倒不怎麽慌張,因為城內還駐紮著第五軍主力一萬餘人,且地勢險要,三麵環水,易守難攻。所以他打定算盤,在此堅守,等候援軍到來。
話雖這麽說,但當明軍進攻之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算盤估計是打錯了。
董一元雖然才能平平,卻也不是善茬,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派人去硬攻,地形如此險要,還是用炮合算。
十月初一,總攻擊正式開始。
明軍在離城百米處布下陣地,架設大量佛郎機炮,對準城內猛烈轟擊。城內日軍死傷甚多,且火光四起,顧此失彼,一向鎮定自若的島津義弘也不鎮定了,當即集合部隊,準備發揮他的逃跑絕技。
事實上,他的判斷是很正確的,明軍的炮火已掃清了外圍,城門也被攻破,大批明軍已集結待命,隻等一聲令下衝入城內,此時的日軍已毫無鬥誌,即將完全崩潰。
俗話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現在打拚已過,七分到手,接下來的是三分。
前方已經沒有阻攔,董一元下達了總攻令。
正當他準備拿下最後三分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巨響卻轟鳴而起——在他的身後。
爆炸發生在明軍部將彭信古的大營中,並引發了營中火藥連鎖效應,許多明軍士兵被當場炸死,火光衝天而起,軍心頓時大亂。
事後調查證實,引發此事的,不是日軍的伏兵,更不是什麽忍者之類的玩意,而是安全工作疏漏——失火。
這就真沒辦法了,命苦不能怨政府。
混亂之中,明軍不知所措,皆以為是被人抄了後路,紛紛逃竄,眼看到手的泗州城就此落空,原本打算溜號的島津義弘立即來了精神,出城發動攻擊,明軍大敗。
泗川之戰以失敗告終,明軍損失慘重退守晉州,日軍僥幸取勝不敢追擊,依舊固守原地。
因為此戰,島津義弘名聲大振,在日本國內被捧上了天,稱為“鬼石曼子”,其實說穿了,這位仁兄的勝利秘訣隻有一條——運氣好。
但無論如何,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而輸了的結果,是很嚴重的。
因為除西路軍劉綎外,此時的麻貴,也正處於進退兩難之際。
他的東路軍於九月底到達蔚山,卻無事可幹。因為自從上次吃了虧後,加藤清正每天都呆在蔚山,一動都不動,打死也不出頭。麻貴攻,他就守,麻貴不攻,他還是守。總而言之,不打,隻拖。
就這麽拖到十月份,泗川戰敗的消息傳來,無論是麻貴,還是加藤清正,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解脫了。
在麻貴的統一調配下,東西兩路軍分別撤退,返回出發地,九月攻勢宣告結束。
在這次進攻中,明軍立功心切,日軍保命要緊,拚了半個多月,戰局卻無絲毫改變,大家都白忙活了。
最鬱悶的人是麻貴,他盡心竭力策劃的進攻方案,卻無任何效果,實在是比較窩囊。但更讓他絕望的是,經過此役,他已經確定,憑借目前明軍的實力,是不可能打破戰場僵局的,絞盡腦汁也無濟於事。
麻貴並不知道,此時距離日軍撤退,僅剩一個月時間。如無意外,十一月五日,日軍將帶著搶掠的無數戰利品從容退回國內。而那時,明軍隻能望洋興歎,目送日軍安然撤退。
但一個人的到來,終究還是改變了這一切。
【等待】
這個人的名字叫陳璘,字朝爵,廣東翁源人。
說起來,這位兄弟也算是老油條了,嘉靖末年就當上了指揮僉事,此後又東征西討,幾十年下來,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總兵。
但他的仕途並不順利,破格提拔從來無分,領導賞識一直無緣。
遊擊、參將、副將、副總兵一級級地升,做官做得那真叫艱苦。據說是因為他是廣東人,且隻會講粵語,官話(即當時的普通話)講不好,也聽不懂,總不招人待見,所以進步很慢。
而且這人還有個缺點——貪,且不是一般的貪。方式是多種多樣,層出不窮:派他去管兵,就放縱手下搶掠民財;派他去鎮守地方,就大興土木,貪汙工程款;派去打仗,竟然又克扣軍餉。在貪汙這行當裏,可謂相當之牛。
可就是這麽個人物,偏偏極會打仗,而且什麽仗都打過。開頭在山區打土匪地痞,後來到地方,又管過治安,抓過強盜小偷,還曾跟著一代名將(兼貪汙犯)殷正茂混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剿滅了許多叛亂軍。
算起來,不聽招呼的各類人等,隻要在陸地上,他都滅過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連海上的品種,他也沒有放過,海賊、海盜、乃至於倭寇,都在他的消滅範圍之內。
可是這位水陸兩用人才,實在是毛病太多,誰沾上誰倒黴,所以一直以來,既沒人用,也沒人舉薦(朝士惜其才,不敢薦)。
和平年代,大家不想惹事,這種人就不能用,但戰爭一來,自然就變成不能不用了。
萬曆二十年(1592), 陳璘出山,前往朝鮮。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這個愛惹麻煩的家夥放出來,自然是要他賣命打仗,可不知為什麽,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麽也沒幹,官卻升得極快,剛去的時候隻是個參將,很快就升為副將,萬曆二十一年,他已經當上了副總兵。
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爭結束後,他懷揣著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並就任總兵,憑借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並非隻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誌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隻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隻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 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裏扛木頭,要奪回製海權,隻能靠明朝水軍了。
於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僉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於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討,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係,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為他過於老實,沒有後台,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爭辯。萬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盡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盡管他的職務隻是副總兵,盡管他即將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將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為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為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幹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內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係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將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文學水平而言,這首詩大致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為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讚,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誌眾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隻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隱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別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縱觀全詩,捧人是為了挖牆角,挖牆角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為關係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於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複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並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為,像陳璘這樣的人,無論明朝興衰與否,他都是餓不死的。
在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於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隻得铩羽而歸。
對麻貴的行徑,陳璘十分憤怒,然而沒過多久,麻貴再次找到了他,並交給他另一個任務。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麽?
麻貴回答:我哪裏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著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於說出了迷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確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
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並擊沉所有敢於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裏,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於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內海運而來,所以隻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於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隻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誌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迭,特別是小西行長,因為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占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隻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回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裏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為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兩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兩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著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並沒有答應,因為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並不慌張,因為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隻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蒙在鼓裏。
如無意外,日軍將攜帶其掠成果,背負著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為人質,並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參,日方出於憐憫,將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為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為麻貴同誌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麽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麵,還處於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確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將撤退。他隨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發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確定,生死成敗,隻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並未阻攔。
隨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為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準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並不驚慌,因為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於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才是怪事。
為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並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並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裏,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借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將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隱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為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將此時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幾天之內,日軍將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號,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隻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著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隻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杆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於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並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於放心了。
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製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麵,陳璘部停止巡航,並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為他們並不重要,隻有小西行長,才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之下,日軍將逐個趕來,成為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隻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杆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著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隻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隨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北側。
水軍統製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隱蔽於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梁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麵,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將島津義弘部堵死於露梁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將發動最後的攻擊,將侵略者徹底埋葬。
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