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頭過午嚴七舅才起來,一邊揉腰一邊走出來,對在棚子裏做活的明柏笑道:“舅舅可是老了,歇了大半日還是腰酸。”

明柏笑道:“俺也才起來不久。七舅,廚下熱的有粥,狄家還送了幾樣滋補的湯來,你老去吃些。”

嚴七舅道:“不忙,你隨我來,有話問你。”轉身到裏屋,站在姐姐的牌位前,神情甚是嚴肅。

小香爐裏的香才燒盡,一截香灰無聲跌落在香案上,窗外的陽光明亮的有些刺眼。明柏取一塊抹布過來將香灰擦去,又將香爐細細擦淨,整治的香案上纖塵不染,方垂手站在一邊聽舅舅說話。

“昨天……他們……”嚴七舅盯著明柏的眼睛,問他:“狄家不是濟南做官的人家麽,怎麽會……”

明柏想了一會,道:“舅舅也是走過海路的,當曉得大海雕吧?這夥人盤踞東海久矣,做過的壞事數不勝數,又合陳家是世仇。若不除去,咱們琉球島日益富足,總有一日他們要找上門來,所以昨日……舅舅,咱們要在琉球立足,總要做一兩樣大事叫人不敢招惹才使得。”

嚴七舅沉吟半日,方道:“大海雕那夥人死不足惜,隻是他們連大海雕都能除去,不見得不會去搶別人。”

“舅舅,海盜也是人呢,若能安穩做生意,誰肯過那日日刀口上舔血的生活?”明柏將舅舅按到太師椅上坐好,笑道:“陳家大仇得報,就沒有海盜隻有商隊了。舅舅放心罷,俺姨父合陳家是姻親,將來還要回中國呢,豈會容他們真做海盜。”明柏心道:狄家還是陳家前輩呢,這話越發合舅舅說不得了。

嚴七舅好半日都沒言語,深深看了明柏一眼,道:“到倭國的船隊想來也要回轉了,俺還隨他們的船回去。”

明柏笑道:“舅舅回頭隨狄家南洋的船隊回去呀?他們再過十幾日就來,這一回要去山東的,舅舅正好回家過年。”

中國到南洋何止幾千幾萬裏,海盜多如牛毛,去南洋的船隊多備有火炮鳥槍,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也措辦不起。大明天朝,有數的也隻那十來家。嚴七舅聽得狄家有船隊下南洋,方信明柏的話,心裏大石落下地,笑道:“使得,正要搭順風船才好。”

明柏笑道:“舅舅,琉球海貨極賤,外甥這裏地方也大,你收些幹海蝦,買些幹海帶,還有幹魷魚墨魚這些,裝半船回家不是正好過年?”

嚴七舅遲疑了一會,道:“不好,像是沾狄家便宜似的,雖然狄家家業大不在乎,叫人家怎麽看你?有這些銀子,夠使了。”

果然七舅是不會做生意的,明柏搖搖頭不再提。他叫夥計去製三十個妝盒,他自家取了紙合炭筆在窗邊畫樣子,要趁這二十來天的功夫做出來送與舅舅帶回山東賣。

陳家這回折損人手不少,搶的六十多隻大船隻有賣與別人。汪家買了一半去,島上富戶多有買的。剩下十來隻,陳老蛟因狄家這一回夠義氣,要分與狄家四隻,又要送明柏一隻。

狄希陳不受,道:“無功不受祿。”

陳老蛟道:“哪裏話,不是親家施援手,大海就活不成!他一條命不值兩條船?我家這些孩兒們的命恁不值錢?”叫人把五隻船泊在狄家小碼頭附近,隻叫小全哥去接手。

小全哥合爹爹商量:“若是不收,就合大家合不來了,不若收了交給大伯二伯他們使。”

若是眾人都在汙泥裏,那一兩個清白人不隻紮眼,還襯的大家越發汙濁。清白人越是百折不屈,人越是看他不慣。狄希陳在官場打過幾年滾,自然曉得其中關竅,點點頭道:“也罷,叫人翻新了,與大房二房使罷。他們也當有幾隻大船。”

小全哥笑道:“俺使人去喊明柏哥了,俺丈人送隻船與他,一來是賣個好處給俺們家,二來也是他七舅救治了許多人,重謝是收買手下的人心呢。”

狄希陳微笑道:“你倒看的明白。送與我們家船隻也是這個意思。明柏使人來報信,我叫你們兄妹都去助忙,就是要叫島上的人曉得,我們合陳家是共進退的,再加上張家那孩子又合你們交好,又要聘汪家女兒。咱們幾家人絞成一股繩,大海雕那樣的凶盜都除去了,別人更不在話下。”

“爹爹,俺不納妾。”小全哥愣了一下,道:“張小姐的性子不爽利,俺實是不愛她那樣的姑娘,不然俺就挑她不挑阿緋了。”

狄希陳看了兒子一眼,笑道:“若是要你納妾,你娘一定拆了你爹這把老骨頭。”

明柏帶了一個小包袱進來,一邊寬衣一邊笑道:“小全哥,俺尋了幾隻幹海蛇,你將去與弟妹,叫她著意看著媳婦子煮好了,分送兩邊的病人罷。”

小全哥接過去,做了一個揖,道:“替拙荊謝謝你。”真個將著海蛇去了。

狄希陳摸著胡子隻是笑,對明柏說:“你吃了一個虧,如今倒學會彎彎繞了?”

明柏一邊洗臉一邊笑道:“姨父教的好呀。”他絞幹了手巾擦臉,紫萱已是帶著一陣風衝進書房,嗔道:“剛才遇見俺哥叫叫嫂子做那個海蛇,說是你叫的?”

明柏笑道:“府上找得到比她更合適的人麽?”

紫萱歪著頭想了一想,漲紅了臉啐道:“你心眼真多。”明柏合狄希陳都樂嗬嗬的看著她笑。紫萱消停了一會,又道:“上回烙的羊肉韭菜盒子,七舅喜歡吃嗎?”

明柏道:“喜歡。”停了停,又道:“俺聽說陳家要與俺一條船。這是為著俺七舅那半日勞碌了,紫萱,這船俺不能要,你說呢?”

紫萱偷看爹爹。狄希陳站在窗邊正看花架子的一棵蘭花出神,嘴裏還在念:“一片,二片,三片……”她小聲道:“送與七舅呀,他老人家或租或賣都好。”

明柏也偷看狄希陳,狄希陳衝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漲紅了臉,道:“七舅說有三個表親死了妻室都續不起弦,想問陳家買三個年少婦人帶回去與他們做個填房。”

紫萱看向爹爹。狄希陳思襯了一會,道:“使個人去問問罷。”走到門口喊了一個小廝去問。回來明柏已是擺好了棋盤等他手談。

紫萱笑道:“巴巴的來了,就來合俺爹下一回圍棋?俺去做些什麽吃的來。”說的明柏笑了又笑,她哼了一聲轉身,徑去廚房備點心。

狄希陳看著女兒邁著輕快的步子出門,對明柏笑道:“看吧,叫你慣的,會嗆人了。”

明柏低頭不說話,將一把棋子撒在棋盤上,問:“姨父要單還是雙?”

狄希陳搖頭道:“等會還要陪你娘去外麵走走呢,且等小全哥來與你耍。”

到陳家去的小廝緊跟著小全哥回來,稟道:“小的合親家老爺說我們親戚舅老爺想買三個人。親家老爺說小半配了沒有妻子的夥計,還有大半盡數叫幾個尚姓王族買去,昨日都送到神宮去了。”

狄希陳叫他下去,笑道:“可是遲了一步,不見得真沒有,還是怕你舅舅將回中國去走了風聲。”

小全哥小聲道:“俺丈人這一二年越發的小心了,生怕福建老家的人曉得他是個假知府。”

明柏笑道:“原當小心些的,是俺魯莽了。”

“那是你舅舅,他既說了,你原當問一問。”狄希陳摸著胡子道:“俺也曉得事不必不成,然必要替你問一問,才好跟你舅舅交差。你將那船帶回去與他,若是他要帶回去,俺們借他幾個人,還要借他的船裝半船貨物,如何?”

明柏站起來應了聲是,重又坐下合小全哥下圍棋。狄希陳背著手看了一會,悄悄出去了。少時紫萱合陳緋送了點心來,看了一會,紫萱就要先走。

陳緋拉住紫萱,道:“婆婆與了兩根老山參,叫我分一根送回娘家,還有一根要送與張小姐,你陪我到後邊去罷。”

紫萱曉得陳緋還是有點不大想合滿子打交道,笑道:“陪你去。還有別的吃食,也裝些,休怠慢了人家。”叫彩雲揀了幾樣滿子愛吃的點心裝成一盒,把參擱在倒扣的盒蓋上,叫個媳婦子捧著。她兩個手牽著手到後邊去。

才走到林郎中門口,就聽見滿子合南姝的笑聲。紫萱笑嘻嘻道:“滿子姐姐,俺嫂子帶俺來瞧你們來了。”

滿子笑容滿麵接了出來,一眼就看見那根參,連聲道:“來便來,帶參來做什麽?”

南姝瞧不上那根參,揀起來看了看,道:“這個煮雞湯還罷了。”

紫萱並不合她計較,笑道:“就叫人送雞來,你們自己起個小風爐慢慢煨罷。”

陳緋笑道:“張公子可好些,賢齊每日窮忙,總不得閑來瞧他。”

南姝冷冷哼了一聲,被滿子瞪了一眼走過一邊,她道:“我去尋個小風爐。”拉起竹簾到廂房去了。

她一走,紫萱合陳緋都覺得鬆快許多。因紫萱看過幾本醫書,就拿了擱在桌上的藥方來看,問陳緋:“俺大海哥吃的藥怎麽樣?”

陳緋笑道:“差不多也是這幾樣,我嫂子每日守著他,連晚晴都不叫她上前,偏我哥哥隻要晚晴服侍,慪的我嫂子背著人哭了好幾回。”

滿子安安靜靜聽著,隻是微笑。紫萱雖是不解,然看滿子神情像是聽懂了似的,她也不多話,將藥方子擱下,笑道:“林先生這幾日去醫館了沒有?”

滿子接口道:“不曾去,在陳家呢。晚間回來合早晨起來過來看一回,白日裏多是青玉帶人來照看我哥哥。”

紫萱笑道:“陳家受傷的人實是多了些。”

張公子在裏屋咳嗽了兩聲,揚聲道:“屋裏都是藥氣味,阿滿,你請她們到廂房去閑坐罷。”

狄紫隻當張公子是嫌她們說話吵,偷偷對陳緋做了個鬼臉,小聲笑道:“我那邊還醒著麵呢,嫂嫂,俺們回去呀。”辭了滿子出來,紫萱先叫人送了雞到後邊去,因陳緋總看著她笑,不解道:“嫂嫂,你笑什麽?”

陳緋笑道:“若不是七舅舅來的巧,隻怕張公子要到我家來求親呀?”

紫萱惱道:“嫂嫂說什麽呢?張公子為何要上俺家求……求那什麽?方才你沒聽見,他還嫌俺們說話吵,趕俺們走呢。”

陳緋抿著嘴笑道:“他是多心,怕你明柏哥曉得了又吃飛醋。”

紫萱道:“明柏哥愛吃羊肉,不愛吃醋。”轉過背將臉對著牆壁,摸著發燙的臉龐,小聲道:“張公子的心意是過去的事了,他待合汪家小姐成親,又何必替他添麻煩?”

陳緋“撲哧”笑出聲來,道:“都說你憨,原來你知道呀。”

紫萱笑瞪了陳緋兩眼,好笑道:“原來是不懂的,後來想的多了才明白。其實,俺不過是頂著狄大戶家小姐的名頭罷了,若是個平常村姑,什麽江玉郎吳公子,才看不上俺呢。也隻明柏哥……”她低下頭,微笑道:“我們青梅竹馬的情份,到底合別人不同。”

陳緋笑道:“是啦,可憐崔南姝,費了多少心思也不曾拆開你們兩個。我聽說她這幾日跑張公子跟前跑的倒勤快。”

是因為想在張公子處遇見明柏哥?紫萱微微搖頭,覺得自己想的太多了。她想了想,問陳緋:“嫂嫂,這一回張公子想是能在島上買宅子了吧?”

陳緋搖頭道:“我爹原是想替我大海哥取張小姐做兩頭大的。大海哥叫嫂嫂們鬧著沒敢答應,遂改認張公子為義子,已是在我家替他隔出一塊地來建宅院了。”

紫萱小聲嘟喃:“必要聯姻認親麽?”

陳緋笑道:“合你說真格的,其實是要扣著他的妻子孩兒做人質。咱們在海上行走,最怕的就是窩裏反,所以都是把婦孺聚在一處住著,叫你無後顧之憂。”她看紫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笑道:“我娘家原是粗人,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也隻有你娶我妹子,我娶你姐姐,這樣換來換去,幾家不知不覺就並成一家人,倒是省心。”

紫萱笑道:“俺小時候就不明白,那些官兒要好的,多是兒女親家,為何?後來經了事才曉得結了親才放心,有什麽不好,抄起來大家一起完蛋。所以必要結為姻親,才好放心辦大事。”

這回輪到陳緋不解,問她:“為何會一起倒黴?”

紫萱就將瓜蔓抄說與她聽,舉例子道:“比方說,我家相表叔官兒做的最大,他若是倒了黴,他的兒女親家,他的父母兩族親戚,俱要查一遍。抄家這種事,經手的官差們沒有不肥己的,為著發財巴不得多抄幾戶人家,沒罪也要替你生造出罪名來。但是沾著不論官兒還是平民百姓,都要脫層皮的。其實呀,不隻是百姓不肯打官司,老實些的官兒們也是不想打官司的。”紫萱原是有感而發,自覺說多了,看陳緋也不像聽明白的樣子,轉口問道:“你們家又是怎麽合大海雕結下仇的?”

陳緋想到從前,歎自良久,道:“聽名字你也曉得,我爹的綽號叫老蛟,他的綽號叫海雕,他們原是一起從窮漁村出來討生活的好朋友,先是在一隻船上做水手,後來那船叫海盜搶了就入了夥。我爹爹比他脾氣略好些,有好處也還肯與兄弟們分潤一二。所以人都肯聽我爹爹的話。後來不曉得為何他就拉了三四條船走了。他下手原是極狠的,吃官兵打了兩次,回頭又要入夥。我爹爹自是不肯合他這種人做伴,與了他幾十兩銀子請他走了。誰知他懷恨在心,帶了一批人摸到我們女眷住的地方,搶走了大夥曆年積蓄的財物,又將女人孩子們殺的殺,搶的搶。我二哥正好回去瞧嫂子生孩子,都這樣沒了……”陳緋吃了口茶,取帕子擦淚,又道:“後來我爹爹心灰意懶,金盆洗手,帶著我大哥合我回老家去。那個大海雕還不肯放過我們,我大哥也叫他們殺了。要不是叔叔伯伯們齊心將來人都趕走,又搬到琉球來住。隻怕我也是那兩船女人中的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