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朱標帶著常樂自臨濠返還應天。
應天碼頭旌旗飄揚,朱元璋雙手背後,獨立於眾人之前。
這位開局一個碗的草莽英雄蜂腰猿臂,站在那兒便有氣吞山河之勢。
主船緩緩靠岸,朱標快步走過艞板,拎起袍腳紮紮實實跪於君父膝前,“爹,兒子不負所望,平安歸來!”
朱元璋拉起他心愛的好大兒,上下打量後,心疼道,“標兒瘦了!”
常樂埋頭跪於朱標身後半步,悄悄翻了個白眼,真正吃不好睡不好,暴瘦的那個人是她......
馬秀英仔細看過兒子,見他雖瘦了許多,精神頭卻是極佳,倒是未來兒媳頗有些萎靡不振。
她略彎腰扶起常樂,“累壞了吧?”
常樂哪敢當著朱元璋的麵言累,那不是找死麽。
馬秀英也不再問,隻叮囑道,“你待會便跟你娘回府歇息。”
常樂蹲身行禮,“樂兒多謝夫人。”
朱標側身朝未婚妻點了點頭後,跟著他爹和他娘凳上回吳王府的馬車。
朱元璋表達過思子之情後,問起正事,“標兒此行,可有所獲?”
朱標點了點頭,“爹,兒子想為國子學再添門課。”
朱元璋意外挑了挑眉,“什麽?”
朱標撩起車簾往外,瘦骨嶙峋,衣衫破舊的百姓忙忙碌碌為生計奔波。
他道,“爹,兒子與文武百官享百姓供奉,當為百姓計。”
那實踐課之法,他先前不該懂,而臨濠之行後,便該懂了,他爹也希望他能懂。
果然,朱元璋聽完後,既欣慰又感慨,“我標兒,長大了!”
吳王車架遠去,常樂拎起裙角奔向等候已久的自家娘親。
藍氏拉著許久未見的女兒直抹淚,“樂兒,我的樂兒,怎麽黑成碳了!”
常樂:“......”
她原本滿腔的孺慕之情,就跟泡沫似的,“嘭”一聲,裂開了......
她家娘親叫什麽藍珠,合該叫藍刀才是,刀刀專戳人肺管子。
藍氏邊捏著帕子給自己擦淚,邊拉著女兒上了馬車,“樂兒別怕,娘吩咐廚房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豬蹄,定能在短時間內,把你養回之前的白白胖胖。”
常樂:“......”
我的娘親,真是我的親娘啊!
常府馬夫知曉自家小姐有暈車症,一路趕得飛快。
車剛一停,常樂率先跳了下來,等在門口的常茂帶著弟弟常升立馬撲了上來。
四歲的常升壯得像隻小牛犢子,他出生時折斷的鎖骨早已愈合。
兩個弟弟一人一邊抱著常樂的胳膊,“姐姐,姐姐......”
常樂穩住身形,邊抱起她還抱得動的常升,邊朝常茂打趣道,“茂兒是逃課了?”
常茂抓著姐姐的衣袖,“是請假,茂兒是特意請假等姐姐回家!”
藍氏扶著丫鬟慢慢下了馬車,“姐姐奔波勞累,你兩可別纏著她。”
常茂乖乖點頭,常升撲騰著短腿也要下地自個走,還惋惜道,“姐姐累得都發黃了!”
常樂:“......”
弟弟什麽的,那是弟弟麽,那是刀刀!
常府花廳,佳肴滿桌。
藍氏夾起塊豬蹄放進常樂碗裏,“樂兒,多吃些,補一補。”
色澤鮮亮的鹵豬蹄,滿滿當當的膠原蛋白......
她家娘親的心也是真大,常樂之前還擔心過她會留下陰影......
也算好事,武將家眷合該心大些。
常樂給她也夾了一筷子肉,“娘,您也多吃點。”
藍氏擎著淚重重應了聲,“嗯。”
女兒平安歸來,姐弟三人感情深厚,一家人其樂融融,但是......
藍氏放了筷子,悵惘道,“也不知道你們爹和舅舅什麽時候回來。”
院中池子裏的荷花粉的,白的,亭亭玉立,時值盛夏,老爹已經快一年沒有回家了。
常樂在腦海裏翻開資料,“娘,爹和舅舅快回來了,您別擔心。”
照著曆史進程,常遇春現在正和徐達一同圍困平江(今蘇州市轄區),攻打張士誠。
張士誠是朱元璋王權霸業路上除陳友諒外,最大的另一個對手。
平江是張士誠的老巢,他給自己最後的地盤整整修建了八個城門,每個門的城牆都極其堅固,城樓上還配備了固定弓弩,城內也存有大量糧食。
朱元璋用二十萬大軍自年初開始日夜攻打,至今也還沒攻下來。
直到七月,平江城內餘糧漸盡,張士誠終於率領綽號“十條龍”的上萬親軍準備突圍。
他出城後,先見城左敵軍兵隊嚴整,心生畏懼,就轉向另一邊虎丘門,常遇春主領的營壘。
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安於江南富庶之地,是不是腦子也進了江南的水,竟然主動招惹猛將“常十萬”。
常遇春端坐馬背遠眺,難以置信呢喃,“那是張士誠?他怎麽胖成那熊樣!”
藍玉同樣費解,他再一次翻開情報,“明明寫得是美男子......”
咳咳......
原本的確是美男子來著,可前些年,有個名為“奶茶”的東西自應天傳入蘇州,傳入平江......
張士誠發家之前是個私鹽販子,吃多了鹽的人吧,可能跟吃多了苦一樣,驟然品嚐到糖,特別美味的糖,他就有些停不下來。
糖是好東西,混入奶茶的糖更是好東西,每喝一口,都令人心情愉悅,欲罷不能,就是熱量太高,太令人容易發胖。
張士誠奮力睜開上下眼皮快要胖到一塊的兩隻眼睛,嘶吼著朝常遇春殺來。
常遇春很失望,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美男,他毫不留情地調兵遣將,把醜胖版張士誠及其精兵擠逼於沙盆譚裏。
本來按照原史,張士誠本人驚馬墮水,雖幾乎被淹死,但有一親兵冒險把他救起來,抗在肩上,逃回平江城內。
但是現在,那個親兵有心也無力,他真的,杠不動呀!
於是,本來還能再堅持兩個月的張士誠,本來被抓後以絕食,以上吊自殺為結局的張士誠,提前被常遇春淹死於平江城外沙盆潭裏。
也好,戰死沙場,總比俘虜自殺要更適合作為一方霸主的結局。
張士誠既死,平江城內的廢物張士信自然翻不出來花來。
消息傳來,朱元璋很高興,所有人都很高興,唯獨常樂沒法高興......
因為她又昏過去了!
自她得時不時就暈的毛病以來,前麵的每一次,她好歹都知道自個昏迷的原因。
而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收到常遇春的詳細戰報,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又篡改了什麽曆史。
她覺得自己簡直太無辜了,可她沒處說理,也抵擋不住紛至遝來的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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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餘之後,常樂在自個閨房裏悠悠蘇醒,刷牙,洗臉,喝水,喝粥,安撫娘親和弟弟們......
一整套流程,她嫻熟的跟流水線的工人似的。
天氣有些涼了,池子裏的荷花逐漸凋零,唯餘殘黃莖葉浮於池麵。
常樂把娘親和弟弟們送回正院,自個扶著晚月的胳膊,繞著池子鍛煉久未使用而僵硬的雙腿。
她隨意搭了件月白披風,長及腰的青絲散在肩後,約莫是長久困在屋裏的緣故,原本因去臨濠而被曬黑的麵龐恢複了白皙,但本就消瘦的身形卻是愈發纖細了。
烏發雪膚的羸弱少女,枯枝敗葉的夏末荷塘,她仿佛是要消散在那片衰竭裏。
匆匆而來的朱標驀然停在院門邊,他沒來由的心慌。
常樂經由晚月提醒,遙遙朝他行禮。
朱標逼迫自己穩住狂跳的心髒,踏著規律的步伐走到她身邊。
常樂微微翹起唇角,“世子怎麽來了?”
她彎起的雙眸滿是靈動,朱標莫名覺得踏實。
常樂擺了擺手,晚月、晚星稍稍往後退開半步。
朱標隔著衣袖親自扶著她繼續繞圈,“來看看你。”
常樂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那多謝世子?”
她語氣裏是玩笑的意思,朱標卻沉默良久,“是為何故?”
他前言不搭後語,問得像是在打啞謎。
常樂剛恢複運轉的腦子反應了很久,才終於明白他在問什麽。
可她沒法回答,常樂沒想過要告訴別人自個的神奇來曆。
尤其朱標,未來的帝國掌權人,她依然試圖退婚的未婚夫。
他倘若知曉自個未婚妻能知未來,那他兩的婚約是無論如何都退不了了。
清風拂過荷塘,帶動枯葉沙沙作響。
少女滿頭青絲飄揚,握在掌心的胳膊細得仿佛稍稍用力便會斷裂。
常家嫡女,不負病弱之名。
朱標歎息了聲,主動退讓一步,道,“可有解決之法?”
以他們現在的實力,天下名醫竟可招來。
隻是,他記得她說過,她無病。
常樂笑笑:“沒有,唯聽天由命耳。”
其實也是有的,她不再幹預任何,任憑曆史照著原來的軌跡行進,任憑老爹、舅舅壯年而亡。
可她做不到,即使是朱標,她麵前這位驚才絕豔的未來太子……
她想退婚是真,但要有機會,她也會竭盡全力助他長命百歲,造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