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殿裏的桌椅, 都用棉布包裹住了棱角。
夏去秋來,剛滿周歲的朱雄英,用他藕節似的胖胳膊扶著桌椅, 顫顫巍巍地移動。
馬皇後用了大半年戴杞的藥,精神爽利許多,麵色也好了不少。
她略弓著腰在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顧著胖孫兒。
常樂倒是會“偷懶”,正閑適地窩在圈椅裏,喝著茶吃著點心。
門口忽然傳來唱報,“燕王妃到。”
殿外, 向來淡然,優雅,胸有丘壑的宋瑜,神情倉惶而來。
馬皇後略一皺眉, 揮了揮手,道, “帶雄英去暖閣。”
雄英看看皇祖母, 再看看母妃, 也不哭鬧,乖乖窩在晚月懷裏去了暖閣。
宋瑜進殿, 第一時間跪伏餘地,“皇後娘娘, 求您救命。”
常樂皺了皺眉, 略作回憶,她是為其父兄而來?
朱元璋和朱標, 難道還是要因胡惟庸案而斬殺萬人?
馬皇後扶起宋瑜,“怎麽了?”
宋瑜泣不成聲, “娘娘,我兄侄已被逮捕,聖令還要詔我老父來京。”
她的老父是朱標的老師宋濂,一生清廉、審慎,奈何年老遭禍。
史書記載,宋濂告老之後,其第二子宋璲和孫子宋慎仍在朝為官,宋慎牽連進胡惟庸案。
朱元璋在處死宋璲、宋慎叔侄兩後,欲詔遠在家鄉的宋濂來京,一並處死。
幸虧有馬皇後和標的勸誡,朱元璋開恩,繞過宋濂一命,但發配其全家至茂州(四川)。
宋濂是浙江人,年逾七十,又曆喪子喪孫之痛,當年病逝於發配途中。
殿外又傳來唱報聲,朱元璋和朱標父子一前一後出現在門口。
馬皇後立即迎了過去,朱元璋拉著妻子的手,關心道,“妹子,今兒可有不適?”
自從馬皇後診出病痛後,朱元璋每日都要過來問上一回。
他拉著他的妹子在主位入座,眼神半點沒留給正彎腰行禮的常樂和宋瑜,也不叫起,仿佛她倆是隱形人。
常樂保持行禮的姿勢,暗自腹誹,他是在搞遷怒麽?
因為她和宋瑜關係親密,共同經營福樂酒樓?
還是馬皇後道,“樂兒,瑜兒勿須多禮。”
朱元璋冷哼一聲,到底也沒說什麽,些許小事,他妹子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馬皇後看看丈夫,狀似疑惑問道,“重八,宋先生犯了什麽事?”
朱元璋神情淡漠,“宋慎乃胡惟庸餘黨,欲要造反!”
宋瑜忍不住就要反駁,常樂趕緊拉住她胳膊,朝她無聲搖頭。
除了馬皇後和朱標,朱元璋可不會聽任何人的辯解。
馬皇後微微擰眉,“宋先生既是標兒的老師,又是文正的嶽父,實打實我們朱家的親戚,怎會是胡惟庸餘黨?”
朱元璋冷哼一聲,“我一直想不通胡惟庸區區文官,他沒有半點兵權,哪裏來的膽子造反?”
常樂飛速看他一眼,不太理解他的腦回路。
宋濂、宋璲、宋慎祖孫三人也是文官,也沒有兵權。
等等,兵權......
所有人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最後的驚愕無語。
朱元璋懷疑燕王朱文正,極擅領兵作戰的朱文正,通過嶽家勾結胡惟庸?
他到底是太看不起朱文正,還是太看得起胡惟庸?
胡惟庸,一個通過賄賂李善長進入明初政治中心的人。
她的鐵憨憨老爹都不屑與之為伍,朱文正那驕傲勁兒,沒先給他一刀,都算他運氣好。
馬皇後的表情也有瞬間龜裂,“重八,你是文正的親叔叔,他好好的朱家人,堂堂正正的燕王,何必胳膊肘往外拐?”
朱元璋有他自己的邏輯,“朱文正慣來驕縱,又自以為是,他肯定記恨當年鄱陽湖之戰後,我沒有封賞於他。”
坤寧宮再次安靜......
那都是十幾,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要那麽想,也沒錯,曆史裏的朱文正的確因那次封賞而有了異心。
可朱文正的性格,他真忍不了那麽久,他第二年就搞事了。
如今的朱文正,有心愛的妻子,心愛的兒子,真就是他的好侄子。
朱元璋可不信,他不能放過任何,有可能妨礙朱家皇朝之人,哪怕是他唯一的親侄子。
忽得,殿內響起道清脆的童聲,“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坤寧宮正殿與暖閣連接處的屏風後,鑽出來顆小腦袋。
朱雄英白嫩嫩的圓臉,咧嘴露出米粒似的牙。
朱元璋跟變臉似的,瞬間換了張慈愛麵孔,“雄英。”
朱雄英扶著屏風,歪著腦袋思考片刻,“皇爺爺。”
朱元璋笑得滿臉褶子,“哎哎哎。”
他連應三聲,幾個大跨步走向大孫子。
朱雄英見之,邁開腿向他撲過來,“皇爺爺。”
朱元璋一把抱起大孫子,“皇爺爺的乖孫子哎。”
秋日晴好,坤寧宮院子裏,紅豔豔的石榴掛滿枝頭。
朱雄英小胖手指著外麵,“果果,果果......”
朱元璋二話沒說,抱著大孫子就去了院子裏摘石榴。
院子裏,祖孫倆一個低沉,一個清脆的笑聲,其樂融融。
馬皇後收回目光,“瑜兒放心,這事我來處理。”
宋瑜跪地謝恩,皇後娘娘承諾,那至少父兄和丈夫的性命可保。
翌日,朱元璋傳旨:儀禮序班宋慎為罪臣胡惟庸同黨,處死。
果然沒有提及宋濂和宋璲,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至於燕王朱文正,朱元璋將其貶謫為靖江郡王,藩地改為廣西桂林。
常樂原本以為這事可以到此結束,誰知......
朱元璋又來一封聖旨,吳王朱棣改封燕王。
常樂整一個大無語,“父皇為何改封四弟?”
史書裏,獲封吳王的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後改封周王,但沒有提及改封原因。
現在,朱棣改封燕王,意思是無論誰是吳王,都得改封?
朱標沒太當回事,邊批閱奏折,邊簡單回道,“吳乃蘇州,毗鄰京師,又是賦稅重地,必屬朝廷。”
原來如此,常樂點點頭,這個可以理解。
但世事變遷,朱棣竟又被封為燕王,他與北平真是有緣,難道真是天命所歸?
如今是洪武十三年,燕王朱棣的第一謀臣,靖難之役的主要策劃者,大和尚姚廣孝入京的年份。
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麵,姚廣孝有沒有講過那句著名的“貧僧願意送一頂白帽子給燕王”。
可真令人好奇,以及燕王朱棣聽到時,到底是惶恐更多,還是驚喜更多,他又為什麽沒有稟報好大哥朱標?
常樂移開眼前的書,側眸仔細打量埋首案牘,近一年來日漸消瘦的太子朱標。
朱元璋處死左丞相胡惟庸,右丞相汪廣洋後,雖沒廢除丞相製,可也沒有再委任左右丞相。
依照朱標目前日以繼夜的工作強度,連夫妻生活都無暇顧及的工作強度,中年猝死什麽的,非常,極其有可能。
史書裏的懿文太子病逝之期,距今不過十二年,屆時雄英也才十三歲,需要親爹的保護和教導。
常樂很快做了決定,本來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他早就知道她知未來。
她移步到他書桌對麵,試探問,“我跟您說個事兒?”
朱標忙得很,頭也沒抬,“你說,我聽著。”
常樂捧著杯熱茶,盯著他,小小聲道,“史書記載,洪武二十五年四月,懿文太子朱標病逝......”
懿文太子本人,“???”
他僵硬地,一點點抬起腦袋,“誰?”
常樂輕咳了聲,“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朱元璋病逝,皇太孫登基。次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曆時四年,造反成功。”
她跟機器人似的,隻管播報,毫無情緒起伏。
朱標腦海裏是劃過一整牆的問號,“老四造反?造雄英的反?怎麽可能?”
“不是,他還能成功?四年就從北平打到南京?他哪來的兵?嶽父,藍玉,常茂,他們去哪兒了?”
常樂瞥他一眼,“不是雄英......”
史書裏的朱雄英幼年早亡,皇家棄朱允熥而擇朱允炆,朱標是最大的責任。
他在常氏病逝的當年,冊封次妃呂氏為太子妃。
原常氏太子妃氣不氣不知道,反正如果是常樂,肯定得氣暈過去。
她給他生孩子而死,而他在當月,或次月,迫不及待升妾為妻。
常樂光想想那畫麵,就恨不得跟他同歸於盡。
朱標第一回 沒有發現妻子的熊熊怒火,他怔怔的,喃喃重複,“不是雄英?”
怎麽可能不是雄英?!
以爹疼愛雄英的程度,怎麽可能不是雄英,除非......
朱標手裏握著的筆悄然滾落,四濺的墨汁灑滿他的前襟,可向來愛潔的他根本無暇顧及。
不是雄英,嶽父,藍玉,常茂也沒有阻攔老四......
是沒有阻攔,還是根本沒有機會阻攔?
那麽,那個皇太孫是他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朱標滿臉惶然,“樂兒,你和雄英......”
常樂怒火未消,朝天翻了個白眼,其意明顯。
燈火暈黃,而朱標仿佛失血嚴重,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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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夜雨淒涼。
幽暗的床幔裏,朱標愣愣盯著床頂。
窗外,驚現一道閃電,照亮天地,雷聲隨之轟鳴,響徹雲霄。
熟睡的常樂微微蹙起眉,似要驚醒,朱標忙側過身,把人攏進懷裏,輕拍她背,以作安撫。
常樂窩在暖烘烘的熱源裏,無知無覺再次沉入夢鄉。
清晨,夜與日的交替,雲收雨歇。
一夜未能安眠的朱標親親妻子的腦門,起床更衣。
天際朦朧,光影晦暗。
朱標悄無聲息拐入隔壁房間,示意守夜的宮女噤聲,他坐在嬰兒床邊看著小小的兒子,一動不動。
片刻,一滴水滴落在嬰兒床的扶手......
又是忙到焦頭爛額的一天,日落西山,朱標踩著寥落的夕陽回春和宮。
他的妻子,抱著他的兒子,坐在院子裏的香樟樹邊,母子倆正咧著嘴笑。
朱標倚在門邊,嘴角含笑,眼裏含淚。
他,他的妻子,他的兒子,竟是那樣的慘烈結局。
朱雄英扶著娘親的胳膊,一而再,再而三的站了坐,坐了站。
他無意間撇頭,喊道,“爹爹,爹爹。”
常樂側眸,淺淺笑起,“回來了?”
朱標略彎起眼,“回來了。”
夜,又一次如約而至。
夫妻兩在院子裏,手牽著手,散步消食。
常樂瞅眼他眉間隱含的愁緒,想了想道,“你也別太擔心,我爹,我,還有文正,不都活得好好的麽。”
可見,天命也可更改。
常樂:“但你得多休息,多多保重身體。”
朱標沉默片刻,“你之前三番五次的昏迷,是因為他們?”
常樂:“......是。”
他也太會抓重點了吧?
朱標蹙了蹙眉,“那以後?”
常樂搖頭,“我在宮裏不會暈,再者,我的圖書館都沒了。”
朱標微微挑眉,自家太子妃太過神奇,但以防萬一......
“樂兒,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常樂:“???”
她停了腳步,略作思索,繼而難以置信問道,“你要放棄雄英?”
他是覺得雄英之命,不可更改?
朱標:“怎麽可能!”
他看著她,“我要確保你的將來。”
常樂漸漸擰起眉頭,他是怕他自己,也怕雄英......
可再生一胎,如果是女兒。
這個時代,對女性太不友好,哪怕貴為公主,如果還是沒了父兄庇佑的公主......
以及,她能再一次平安生產麽?
原本她可以多陪陪雄英,萬一......
常樂抬眸,“我可以要個保證麽?”
朱標:“什麽保證?”
常樂:“萬一,你不可再立太子妃,也不可再立皇後,更不可有其他孩子,你必須親自照料雄英,以及我們的其他孩子。”
朱標越聽,眉間褶皺越深,“你是因生產而......”
常樂麵無表情播報,“史書裏的太子妃常氏,洪武四年入春和宮,七年生嫡長子,八年太子迎側妃,十年側妃生太子次子,十一年常氏生太子第三子,同月病逝,同年太子側妃冊為繼妃,其子由庶子變嫡子,變皇太孫,而常氏留下來的孩子,嗬!”
朱標:“......”
突如其來的心虛、尷尬,是怎麽回事?
常樂走近他一步,“所以,你可以給我個承諾麽?”
朱標應得毫不猶豫,“當然。”
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重點是承諾麽?
重點應該是不生了,從源頭徹底規避風險吧?
常樂拉著他往書房,“那立字據為證,蓋太子印章,和你的私印。”
朱標:“......要不,咱不生了?”
常樂:“閉嘴。”
無論生與不生,字據必須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