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三月, 春雪飛揚。
元舊宮在經年之後重新點亮,隻是換了主人。
煥然一新的正殿熱氣嫋嫋,筒骨火鍋的香味肆意彌漫。
朱家兄弟, 馬皇後親生的五個兒子,除了遠在陝西的秦王朱樉,俱都在列。
最中央的主桌,朱標首位,晉王、燕王、周王依次按照年齡入座。
他們四個,最年長的朱標和最年幼的朱橚,其實也就差個六歲。
如今, 其他三個都在唇邊留了兩撇胡子,平添穩重,老氣,還有醜陋。
唯有朱標收拾得幹幹淨淨, 打眼一瞧,還真是他最年輕最英俊。
周王妃馮潔是宋國公馮勝幼女, 也是鄭國公常茂的妻妹, 年紀最小, 也與常樂最為熟識。
她膽大包天感慨道,“胡子什麽的, 果然是我欣賞美男之路的攔路石。”
燕王妃徐妙雲和晉王妃謝雲對視了眼,沒太敢接茬。
常樂順著她視線望去, 深有同感, “沒錯,胡子既礙眼又礙事。”
礙眼什麽的, 很明顯,至於礙事......
兒女雙全的三位王妃, 自然各有各的理解。
徐妙雲端起茶杯輕啜,試圖掩飾雙頰升騰的薄紅。
多年未見,妯娌之間的聊天已經深入到閨房之樂了麽?
或者是她想太多?
所謂礙事,其實指的,比如洗臉?
主桌那邊,男人們已經酒過三巡,談起了正事。
朱標飲口熱茶,稍減酒意,“我奉父皇之命,主持遷都,主要有三件事。”
朱棡、朱棣、朱橚紛紛坐直,側耳聆聽大哥的教誨。
朱標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修建新宮。”
元朝舊宮雖在,但無論是建築風格,還是朝向風水都不適合。
他看看弟弟們,“我欲請劉先生相宅,隻是......”
劉基通曉天文、地理諸道,尤擅象緯之學,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朱標歎息了聲,“隻是他已年近八十,又要教導雄英,實在騰不出那麽多的精力。”
三王點頭,的確,劉先生那胡子都白了。
朱標又是一聲歎息,然後似隨口問道,“四弟,你最熟悉北平,你知道還有什麽合適的人選麽?”
朱棣稍楞,合適修建新宮的人選?
朱標看著他,繼續道,“聽聞隨四弟來北平的,那名為道衍的和尚擅陰陽術數之學?”
他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可朱棣的額角瞬間沁出汗水......
大哥調查過道衍?怎麽會調查道衍?
筒骨火鍋裏的湯咕嚕嚕冒著熱氣,掩蓋住了他幾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聲。
朱棡略略皺眉,老四那副心虛的表情,他該不會做了什麽對不起大哥的事吧?
朱橚看看始終含笑的大哥,再看看久未見麵的四哥,默默挪動臀部,往後縮進圈椅。
朱標笑意未變,似商量道,“四弟可否為我引薦一二?”
朱棣都沒敢抬手擦汗,連聲應道,“自然,自然。”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似是感謝,似是讚許......
朱棣僵硬地扯起嘴角,大哥有沒有發現道衍時時刻刻都想搞事的心?
朱標卻已轉到下一件事,“第二,疏通運河。”
遷都之後,百官、守軍,至少百萬之眾將會湧入北平。
一人一天一斤糧食,每天也至少需要一百萬斤,每月就是三百萬斤。
而北方受氣候影響,絕對供應不少那麽多的糧食,隻能從南方運,別無他法。
相比陸路,水路既便捷,損耗也更少。
隻是元朝開砸的河段,每月承載的運量最多二百五十萬斤。
五十萬斤,也就是將有五十萬人會無糧可食。
因此必須疏通運河,拓寬河道,加深河床,提升運河漕運能力。
朱棣表麵認真聆聽,實則暗自長鬆口氣,大哥貌似沒有發現道衍鼓動他謀權篡位之事?
朱標再飲一口茶,道,“我欲以山西按察僉事宋禮為主官。”
朱棡收回打量四弟的目光,疑惑問道,“宋禮?”
這名字很陌生,又是哪一號人物?
朱標點頭,“一位專業人士,等你跟人共事就知道了。”
史書裏永樂帝疏通運河用的就是宋禮,運河經過他的治理,每月漕運能力達到三千五百萬斤。
朱棡一愣,“我跟人共事?”
他一個研究算學的,為何要跟個疏通運河的官員共事?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棡兒,是時候發揮你的計算能力了。”
朱棡腦海裏緩緩打出個問號,“我難道不是來吃香喝辣的麽?”
朱標以下巴點點滿桌佳肴,“你沒吃麽?”
朱棡傻眼,敢情名為洗塵宴,實為鴻門宴?!
朱標沒再理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三,建國子學。”
周王朱橚極力往椅子裏鑽,三哥,四哥都被抓了壯丁,這該不會要輪到他了吧?
朱標瞟他一眼,繼續道, “我已聯係了宋瓚,到時候會由他主持。”
宋瓚,宋濂長子,長期在老家教書,沒有同兒子、弟弟一樣牽連進胡惟庸案,躲過一劫。
朱橚默默鬆一口氣,他可以繼續搗鼓他心愛的植物們了!
那邊聊了國子學......
常樂輕啜一口熱茶,似玩笑問,“你們可還記得當年宮中學堂所學?”
三位王妃俱是一愣,謝雲最先應道,“自然記得。”
倘若沒有太子妃和靖江王妃所授,她與晉王定沒有如今的恩愛日子。
晉王其人,生得一副俊逸風流相貌,更有七竅玲瓏之心,能文善武,尤喜算學。
她要是對文墨之事一竅不通,他可能不會給予半點辭色。
徐妙雲、馮潔同樣點頭,那段求學時光,是她們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何其有幸,京師勳貴女眷眾多,而她們是唯一一批能文能武之人。
常樂淺淺勾起笑意,“我欲建一女學。”
三位王妃愕然抬眸,女學?
常樂:“勳貴士紳,抑或平頭百姓家的姑娘,均可入學的女學。”
她們愈發驚訝,滿臉寫著“可以麽”或“為什麽”。
常樂一一掃過她們,問,“你們可願給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筒骨鍋裏沸騰的湯汁咕嚕咕嚕響,連綿之聲敲打眾人的心神。
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謝雲把繁雜思緒壓入心底,“老師,我們可以做什麽?”
常樂笑了,“你們可以當老師,可以送郡主入學。”
馮潔躍躍欲試,“老師,我可以教什麽?”
常樂:“你教騎射。”
馮潔略略失望,她還以為自己可以教經史子集呢。
常樂看著她,解釋道,“我們身為女子,在體力方麵天生吃虧,必須多多鍛煉。”
馮潔來了興致,“以後麵對登徒子,或者家暴男,能有反抗的餘地。”
家暴,也是當年老師給她們講解的概念。
常樂點頭,“沒錯,我們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隨後,她把眸光轉向謝雲,“雲兒來教算學。”
常樂略帶調侃道,“你和三弟多年研究,可不能浪費呀。”
謝雲瞬間紅了臉頰,她與晉王夫妻恩愛,算學是他們相處必不可少的橋梁。
徐妙雲略有期盼地摩挲茶碗邊沿,她來教經史子集麽?
果然,常樂把視線轉向她,“妙雲,我希望你來教授經史子集,還有主管女學。”
徐妙雲猛然抬眸,“我來主管?”
假設女學相當於國子學,那主管就相當於國子學祭酒......
太子妃覺得她有能力擔任祭酒之職?
她們曾為師生,今為妯娌,多年未見,她給她那麽大的信任?
常樂點頭,“你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都一等一的,最是適合。”
徐妙雲張了張嘴,半天沒有發出聲音,謝謝二字太過單薄。
因為太子妃給予的,是名留青史的機會。
且是單獨以徐妙雲名留青史,而非某某王妃。
北平,春雪飛舞之夜。
常樂舉起酒杯,“女學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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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散席,更深露重。
兄弟四人道別,各自回轉住所。
窗外風雪夾雜,呼吸之間,酒意熏染,莫名傷感,無限蔓延。
常樂揮退晚星、晚月,獨自趴在熱水池邊默默流淚。
她其實更想放聲痛哭,但是不行,她是太子妃,她要克製。
浴室的門,輕輕開合,來人無聲靠近,卻又止了腳步。
朱標立在池邊,想要觸摸她的雙手,僵在半空。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親近,自從他爹對她舉起屠刀,哪怕沒有揮落。
常樂哭著哭著,鼻子塞住了!
她從臂彎裏抬起腦袋,蓄力想要呼吸,誰知,先看見的是雙筆直修長的腿......
數月蓋著棉被純聊天的夜,酒精催動氣血翻湧,鼻子一熱,自由呼吸。
常樂有些別扭地用手臂擦眼淚,他什麽時候來的?!
朱標蹲到她身前,遞過來一張溫熱的帕子,“對不起......”
害你擔驚受怕,害你遠離親人,害你奔波千裏。
常樂垂眼接過帕子,微微搖頭,他已經做得夠好了。
朱元璋是他爹,他爹不是別人,是朱元璋!
他是太子,既要忙碌國事,還要為她操心,他背負了太多壓力。
常樂攪著帕子,低聲道,“謝謝你,對不起。”
謝謝為我空置後院,謝謝你帶我遠赴北平,謝謝你給我謀劃將來......
但是對不起,哪怕世界沒有你,我依然想要活著。
我想陪雄英、允熥、允煌長大,我想為遙遠的夢想努力。
朱標俯身親她額頭,“沒關係,我愛你。”
哪怕世界沒有我,我也想要你活著。
如果可以,我會用勁全力陪在你和孩子身邊。
倘若不幸,我會為你,為雄英、允熥、允煌安排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