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庶女

賀家的私塾就在大太太陪嫁的宅子裏,因在主宅西邊,稱為西院。如今兩邊已經打通,西院那邊主要是修建成了觀賞遊玩的園子,其中還有小小部分就是二個學堂,一個文館私塾,一個練武場,隔著一片園景相望。

因為與住的地方十分方便完全分離,私塾這邊先生就直接住在這裏。而武館,因子弟們不習武,隻賀老爺偶爾才練起來,大多時候閑置不用,還有個別時候會閉了院門,與住家眷的東院隔開,領一幫子皮實兵蛋子在那裏摔打呼喝盡興撒野。

賀家雖在京城沒有根基,但賀家的私塾非常有名。因為坐館的,除了一個江南請來的名士趙先生,還有一個非常有名的老先生,就是前賀老太爺的老師,簡文昌老先生,人稱文昌子。

這文昌子在大湯國是大大有名的名士,比江南名士趙先生等更為有名。趙先生肯屈尊絳貴坐館賀府,大概就是簡老子這棵老梧桐引來的,在文昌子前以學生自稱,二人談文論道,很是融洽。

當年文昌子據說也是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一心爬榜之輩,誰知當年下場應考偏遇考場舞敝,竟然華麗麗地落第了。從此便遠離考場無心仕途,隻開館授徒為生。後來他一學生一舉高中狀元,高徒出名師,文昌子也享譽甚高,求學者眾。偏這文昌子也是個奇人,學生成才,他自己也覺得功成名就了一般,反倒封刀不教了,野鶴仙風般雲遊四方去了。就這麽某一日,遊至西北近邊塞地區茂林,偶遇賀老太爺那少年兒郎,相談甚歡,自此入了他的法眼,便又駐留下來收了這高足。

然後沒幾年,這賀老太爺得文昌子教導,竟也一舉中了狀元。

一師兩狀元啊,這在大湯國可是隻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噢。於是這文昌子更是名聲日隆。

如今這麽位老夫子住在賀家開業授徒,賀家私塾雖隻雛形初現,幾個娃娃兵,更沒有什麽人出仕成名。但在京城私塾界,提起賀家私塾來,也沒有哪家書香悠久的書院敢小覷了去。

這文昌子自然是雅稱,學生們還是稱他簡夫子。年紀大了,也不避什麽男女之禮,又四處遊走見多識廣,倒十分的沒正經。把幾個小姑娘都嚇哭過,原因各種荒誕。

比如某次四小姐賀明瑾害羞不肯背書,簡夫子問賀明瑾的問題是:“你萬一嫁不出去怎麽辦?”

必答題。

被叫起來站著的賀明瑾又羞又惱又氣又急,又手足無措,最後哭了。這老頭兒還不放過她,讓她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並說一定要搞明白,建議也可以向親長請教。從此之後,這個問題雖然沒有再被問起過,但賀明瑾在他的課上更加沉默寡言了,但背書倒沒有再害羞了,不然大概有讓她更臊的問題等著她。

比如某次五小姐不肯背書,老頭的必答題是:“若你無故落入敵手你當如何?”

賀明璿十分氣憤:“我爹爹手下有很多兵,誰敢抓我?就算被抓了,我爹爹自然會去救我。”誰知這老頭兒立即讓手下二個小童把賀明璿單獨關進了一間小黑屋裏,一副地痞相地道:“你爹爹和他手下的兵不會來救你的,給我老實點兒。”賀明璿連哭帶罵,揚言要揪光他的胡子,才不給他老實呢。

這老頭兒就關著她直到散學,很自得地看著賀明璿狼狽地被丫頭們扶著離開。一狀告到賀老爺處,那個沒正經老爹也哈哈大笑,責令大家認真上課,聽夫子的話。自此賀明璿也十分老實。

而最冤的是六小姐賀明瓊。無緣無故地,也沒有不背書,某天中午被老夫子罰不準吃中午飯,丫頭帶的點心什麽的統統沒收。

然後下午上課,老頭兒問她:“一餐不吃會如何?”賀明瓊肚子餓的咕咕叫,自己又沒犯錯,便有些膽大,看著在那邊大嚼點心的簡夫子,老實地答:“會餓。”然後從身上掏出塊銀子來放在老頭案頭,道:“本小姐買你幾塊點心如何?”

簡夫子樂嗬嗬地點頭,收了銀子給了兩塊點心給六小姐,道:“明天中午繼續餓飯。”六小姐問理由,老頭說:“理由就是,你爹讓你聽我的。而我,要餓你兩頓。”就這麽著又被餓了頓。

這個渾不吝的不講理的老貨,誰也拿他沒法。因為賀老爹發話,要拿這貨當爺爺伺候,在這貨麵前都得做孝子賢孫,包括他自己。於是誰都得很乖。

賀明玫早聽丫頭們說起過這麽個怪咖,對他是滿滿地好奇,所以一進學堂便忍不住使勁兒偷偷打量他。

簡夫子,著褐色道士領便服,高瘦身材,精神矍鑠。容長臉,皮膚不算白,但黑得不夠瓷實,滿臉細密的魚網狀皺紋,頭發胡須皆花白稀疏柔軟,簡單說就是毛少。整個人看起來也無甚異狀,倒微微有點觀之可親的感覺。

隻和一般的老人家愛眯著眼不同,他十分愛睜大他那雙眼皮已經塔拉下來的眼睛,隻看人的時候很愛臉朝著一個方向一動不動,隻眼珠子滾來滾去尋找鎖定目標。然後讀書時卻又使勁地搖晃腦袋,好象一讀書就被自動上了發條一樣停不下來,並且十分喜歡手下的學生蛋子們搖晃著腦袋讀,並以此判定你是否認真了。

有前車可鑒,賀明玫初來乍到的便十分的乖,老頭兒讓讀讀讓背背讓搖頭她就一直晃腦袋,晃到微茫才停一停再反向接著晃,反正指哪兒打哪兒,倒沒撞上什麽槍口。

這天,老頭兒上課途中給學生布置作業,讓大夥使勁地搖頭晃腦開讀,自己在一邊嚼點心喝茶十分忘我。賀明玫覺得這夫子果然會享受,便不由多看了幾眼。沒想到某次便被那老頭抓住了眼神,招手把她叫到跟前兒問道:“你為什麽總是看著我呢,我有那麽好看嗎?”說著捋了捋不多的胡子,一副自得樣。

這完全沒有老夫子們該有的嚴肅嘛,賀明玫好笑之餘,認真答道:“不是你啦,是那些點心們長的比較美貌。”

簡夫子一聽,看了看他盤中的點心,一盤黃黃的蒸糕,入口即融,酥甜可口,道:“這是雞蛋酥糕。”然後他認真地問道:“你知道雞蛋是怎麽來的嗎?”

呃?賀明玫認真道:“廚娘放進去的。”

“廚娘的蛋哪兒來?”

“廚娘是女的。”賀明玫嘴快道。

簡夫子:......

賀明玫艱難地補上一句:“廚娘不會下蛋,母雞下的。”

這麽被個小女生玩弄一回,老夫子吹了吹胡子,還是問出那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固定問句來。賀明玫眨眨眼睛,一本正經道:“我早想過這個問題的,是先有鳥。”

“和鳥什麽關係?”

“有一隻鳥下了個笨蛋,這笨蛋長成的鳥是個傻大個兒,有翅膀不會飛,隻會撲楞那麽幾下,被鳥排擠,被叫做雞。”

“......這樣啊。”

賀明玫一本正經地點頭:“就是這樣沒錯的。”她認真道,“那夫子你知不知道是先有女還是先有男呢?”

“先有誰呢?”

“一起的啊,當初據說女媧娘娘生的龍鳳胎。”

老夫子:......

有了這次的胡扯八道後,每次散了學,老頭兒總愛多留賀明玫一會兒,和她瞎扯幾句,賀明玫也十分愛在這兒呆著。

這簡老夫子住的地方,是學堂的後院,有側門直通外院的。而學堂的廂房,有幾間是原來賀大少爺和賀二少爺的專用書房。現在這二位大少爺都去了外院,有趙先生帶著鑽研什麽時政策論政見要聞民生大計去了,據私下聽聞還要研究這科主考官的喜好習慣等等,還要研究分析以前各屆考生的題卷優劣,總之要弄懂的事兒多了去了。目前這園子裏的小學堂,就是娃娃兵們根據地。

就是這學堂這片兒地,不拘哪處,前堂後院側廂,哪屋都有暖牆,十分舒服。所以冬天天大凍的時候,學生仔們不想鑽進冷嗬嗬的風裏去,便多是在這裏滯留,由服侍的過去院裏廚房領了午飯回來吃。六小姐賀明瓊同學十分不幸被罰的,就是那帶到這裏吃的午飯。

別人的屋子裏大多也有暖牆,隻賀明玫的西廂,唯一的供暖係統便是炭爐子。她一進學堂簡直就不想挪窩兒啊。

什麽江南煙雨,大漠飛鷹,草原馳馬,雪山巍峨,才幾天,賀明玫就聽他眉色飛舞著講過了這四個地方,倒也聽得十分有趣。

說到雪,老頭兒很有些感慨,對賀明玫道:“你看我們這裏下雪,白華華的一片,厚厚的一層,可是太陽出來一曬,就沒了。你知道離這裏很遠的西邊那裏下雪是什麽樣的嗎?那裏下的雪是黃色的,一粒粒硬硬的,太陽越曬越硬,碎成粉也不會化,時間久了就成了沙,滿地的沙,大片大片的黃沙。”

原來沙是天上下下來的黃雪噢。

賀明玫覺得這老頭兒十分有想象力,不過敢跟小盆友比想象力麽?她笑眯眯道:“我也知道有個地方,雪大片大片的飄,到處白華華一片,厚厚的一層,越積越多越積越厚,年複一年,人都不能在那兒生存,最後那裏隻剩下了雪。滿眼的雪,永遠都不化的雪。”

“為什麽永遠都不化呢?”

“因為太陽不出來曬啊。”

簡老夫子無語暗思,那不是雪山麽......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那裏天上下的雪是綠色的,象草籽兒一樣,落到地上,就長成草,長啊長啊,長成大片大片的草。那裏的地上,到處綠綠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綠。”

簡老夫子奇道:“下草啊......你怎麽知道雪山和草原的?”

賀明玫:“不是你講過的嗎?”

“我有這麽講過嗎?”

賀明玫不理,人家也加了一點想象好不好。她接著道:“我還聽說一個地方,天上從來不下雪,你猜都下什麽?”

“下什麽?”

“下的水啊。”

簡夫子翻眼:“那不就是雨?”

“真聰明。誰說不是啊。那你猜那些雨是酸的還是甜的?”

“酸雨?”

“是鹹的。那鹹雨下啊下啊,地上的水就越來越多越積越深,最後,把山樹田屋全都深深淹沒看不見了,隻剩下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汪洋大海。”

“小丫頭,你連海都知道?聽誰說的?”

“多新鮮哪,尼尼就是從山的那邊海的那邊過來的。”賀明玫拍一拍懷裏的尼尼,問道,“對吧尼尼?”然後一臉得意地看著簡夫子。

簡夫子點了點下巴,下巴上的幾縷長須便也跟著飄了幾飄,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恍然樣子來,問道:“你知道這小狗為什麽長不大麽?”

“為什麽呢?”

“因為它胡言亂語信口雌黃嘴巴上象開了河。”忽然外麵有個清朗的男音笑道。語音未落,一道欣長的朱色人影從門口走了進來,正午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有些模糊了他的容貌,隻看到那周身罩著的一層暖洋洋的光暈,和那光影中那張爽朗的笑臉。

唐玉琦走進來,對著坐著的簡老夫子揖首鞠躬行了一禮,道了聲:“簡夫子好。弟子叨擾了。”

以簡老夫子坐的位置,他應該是早就看到唐玉琦的吧。此時他撇了下嘴,一副不待見的樣子道:“誰是你的夫子,你是誰的弟子?”

唐玉琦聽了,笑嘻嘻的並不在意,道:“可是想要弟子交些束修以正名份?”

簡夫子便再翻了翻眼,傲驕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這兩人,竟是老相識。

賀明玫尚對著憑空出現的這五表哥呆呆的,就見唐玉琦伸手抱走了她身上的尼尼,揉著它的腦袋問道:“塔塔,你受連累了。你跟著某人學壞了沒有,嗯?”一副完全沒看見某人就在邊上的樣子。

賀明玫忙站起身來,指著椅子笑著讓道:“五表哥好,五表哥請坐。”

唐玉琦這才笑看著她道:“上次隻腦袋貼榻上半歪著頭看人,這次倒懂禮貌了,又起立又讓坐的。”然後他又揉揉狗狗腦袋,道:“塔塔,是不是你教的某人懂禮貌了?”

賀明玫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轉身去倒了杯茶給唐玉琦,道:“五表哥請喝茶,還有,它叫尼尼。五表哥你不要亂叫它,免得它這裏分裂。”說著點了下尼尼的腦袋。

唐玉琦問:“小東西,你真叫它尼尼啊,你這麽叫它才分裂呢。可憐的塔塔,你受了某人多少折磨啊。”

賀明玫顧不得跟他磨嘴皮子,隻心裏隱隱覺得十分不妥。因為天暖,今兒大夥兒都回去吃午飯去了,這會兒子隻有她在這兒和簡夫子閑話,不知道這個表哥何事到訪。“那個,五表哥,你吃過午飯了嗎?見過我家太太了嗎?”

唐玉琦撇嘴不看她:“自己作客沒禮貌的人,以為別人跟她一樣嗎。”一語了又轉身笑嘻嘻地問她道:“唉,小東西,那馬的事兒,你跟姑父說過了沒有。”

賀明玫當然沒說,當戰馬是那麽好要的麽,要徐徐圖之。但想起尼尼的撫養權,便道:“催什麽,正想著法兒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唐玉琦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不催不急,我等著吃那熱豆腐。”然後他稍湊近了一點兒,道:“等你要來了馬,我保證帶你騎馬去,到時我跟姑姑姑父說去,定然教會你躍馬揚鞭。”然後他頭挪離稍遠點,歪著下巴懷疑地盯著她的臉,帶著抹考量的意味兒道:“你不會是那種膽兒小不敢學的吧?”

賀明玫不吃這一激,不好意思地慢慢道:“其實......我是。”

被冷落的簡老夫子十分不滿,用手指敲了敲茶杯,道:“我也要喝茶。”賀明玫忙起身續上。

唐玉琦道:“簡老夫子,弟子今兒個就在這裏跟著您老念書,請您老多多指教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