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總之霍侯夫人蠢蠢欲動了幾天,隨著霍辰熒正式嫁出門,府裏宴罷客散,她又不得不縮進盛昌堂小偏院了。不過這沒關係,有種叫作希望的東西在前方召喚啊,所以這方小院完全擋不住霍侯夫人那澎湃的喜悅。
主子心情好,大家都輕鬆。而楚惜惜,不隻心情跟著輕快了不少,而且象霍侯夫人一樣,她看到了希望。
楚惜惜自從住進小院之後,是再也沒有出去過大門半步。連唐三太太上門,她找她打聽一下自家娘家,也是幾番周折才請到院門處說幾句話的。
可看看人家霍侯夫人,同樣犯事兒,人家進來了就還能出去,再進來了又能出去。照這麽看來,或者幾月,或者幾年,霍侯夫人就會再次搬離這裏,又做起她尊貴的侯夫人了。
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
楚惜惜從此對霍侯夫人服侍更加盡心盡力,也常在霍侯夫人麵前表忠心表決心:惜惜從前聽夫人的,夫人讓怎麽做就怎麽做,落得如此下場也從沒後悔過。如今惜惜更是隻有靠夫人了,隻求將來夫人出去了,能讓惜惜也出這片小院去,惜惜就死而無撼了……
總之兩人相處融洽,甚有惺惺相惜之意,霍侯夫人越發遠著那幾個粗使下人,將楚惜惜視作得用心腹。
這天小院門開,是一月一度的探視日。霍侯夫人這裏要與兒女說話,不用楚惜惜在跟前服侍,楚惜惜便自行回自己住處。結果走過轉角處,赫然竟見霍辰燁站在那裏。
楚惜惜心中既驚且喜,百感交集,她知道這是一個妙好的機會,她今後長長的人生可能就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兒。正想著該如何措辭和用何種方法衝上前去跪哭認錯求原諒,就聽霍辰燁道:“聽說唐家十一少爺唐玉瑭不久前,得了你母親的消息。少夫人知道後,念及少時同窗之誼,說你在府裏孤苦,若有意回去與家人團聚,她便求父親出切結書與你。”
楚惜惜激動萬分,忙忙跪地磕頭,直說當初明玫施以援手救她之恩她一直銘記在心,若能出去自當一生一世報答她,噢不,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少夫人與世子……
結果霍辰燁也不知聽沒聽,自顧走了,一句其他的話也沒留下。讓楚惜惜呆在當地,心裏時喜時憂沒個著落。
隔日,服侍霍侯夫人的一個婆子跟她閑聊,就說到霍侯夫人投毒害人之事來。說她自己親自認了,然後才會被關到這裏的。“害人子嗣,隻被關在這裏真是太過便宜她了!那藥據說毒得厲害,哪怕沾上一點兒也不得了。沒準那位身邊還藏有此物呢,也不怕不小心誤食了去……。”
八卦楚惜惜自然是愛聽的,並且這明顯不是單純的八卦。當初她特意打聽霍侯夫人犯了什麽事兒被送進來,想看看能不能尋到可乘之機。結果費了老大的勁兒,也隻得隻字片語。想來這件事兒自是被嚴令禁口的,又經過這麽長時間之後,如今更是水過無痕般了。
此時倒有人這麽輕巧就告訴她了?
楚惜惜猶疑地看著那婆子。她語氣不憤地說著“太過便宜她了”,然後又重點強調“誤食”兩字,什麽意思?
那婆子也看著她,微微地笑。
楚惜惜覺得那笑很有些意味深長。
她不由靜下心來,細想其中的各種可能。
明玫也例行公事來請安了,若明玫有心施恩於她,為何自己不說?就算是不方便,也不至於見她時的表情淡然一如從前,連個示意的眼神都沒有。所以很可能,是霍辰燁借了明玫的名頭說話。
這麽多年相安無事,霍辰燁當不至於現在再設計陷害她。可至於說主動施恩放過她,楚惜惜自已都覺得,憑什麽?
楚惜惜還是聰明的,很快就悟了。天下沒有白來的好處啊,這是霍辰燁在等她主動立功哪……
指望霍侯夫人,自然不如指望世子爺。那幾年霍侯夫人住在小院時,她沒少奉承,可後來霍侯夫人出去了,哪裏有管她?不管是無心還是無力,這都不是可靠的人啊。
楚惜惜當機立斷,得找機會讓霍侯夫人“誤食”啊。也隻有誤食,她也才好脫身啊。
於是楚惜惜表現的越發的忠心不二,和霍侯夫人的關係也越發的好了,然後便開始時不時地在霍侯夫人耳邊表露對霍辰燁的憤恨。若不是他摔她,她如何會這麽些年淒苦?更不用忍受這許多身體的疼痛折騰!她的孩兒更不會死……說得咬牙切齒,“每每想起,恨不得咬他一口,恨不和給他灌下世上最毒的毒藥……。”
“你不怕他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如今這般,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楚惜惜截斷她的話,表示自己不懼強權,視死如歸……
心裏住著魔鬼,又如何經得住**。
如此這般你來我往幾番試探之後,這天霍侯夫人終於微笑交底兒:“我這裏就有毒藥,你當真敢給他服下?”
然後她看到一雙驚喜複決絕的眸子。
這天霍侯夫人便偷偷去後院取回藥包,給楚惜惜看。——當日,這藥袋就在她懷裏,她本想交給霍侯爺以示悔改之意的,後來見大家沒人提起,她便最終也沒有交出來。竟然就這樣讓她安然帶進了小院裏,後來才找機會埋在了後院的樹下。
大房那頭,如今從不在她這院裏沾一點兒吃食水飲,所以她們還要細細謀劃,怎麽才能在霍辰燁下次來請安時,順利灌他一壺飲。
白色的粉沫,用紙包著。霍侯夫人從懷裏摸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
然後,她就“誤食”了。
——因為盛夏天氣,兩人又是密室密謀,更是悶熱無比。霍侯夫人拆紙袋時,楚惜惜正手持大葉扇在旁。也許一激動手上用勁兒,大力的幾扇扇來,那藥粉被風吹飛起,撲了霍侯夫人一臉,自然少不了進了口鼻中的……
氣極敗壞,急怒驚惶,心如火燎,兵慌馬亂……
藥粉並沒有什麽立竿見影的效果,收拾完現場發現無甚不適的霍侯夫人也終於安靜下來,尋思著各種可能的後果。
此藥雖烈,但好在她及時閉氣,吸進肚裏去的應該甚微。她沉住氣等等看,不要象之前那樣自己嚇自己,或者最後根本就無礙?
就算最後發作起來,太醫也有法子診治,這方麵她也不用太過擔心。
真正讓她擔心的是,霍侯爺若知道她還藏有這禍害,又會是何反應?若知道她還在圖謀害人,又會如何待她?更讓霍侯夫人覺得不妙的是,為了表示配合,自己前番在霍辰熒嫁時,人前也表現得相當羸弱。那如今便是病死了,豈不是也合情合理?
左思右想許久,直到身上紅點兒冒頭,開始騷癢起來。霍侯夫人才終於下定決心,采納楚惜惜意見,運用悲情攻關。
麵對霍侯爺,霍侯夫人說自己被關在這裏,想起從前悔不當初,一時想不開心生死誌。這才翻出以前已經埋起來的藥包來自用,準備結束自己這罪孽的一生……可是真到服了藥後,才又後悔。發現自己還是舍不得撇下子女不顧,舍不得這個家,舍不得這相伴了許多年的自家男人……
那一番可憐楚楚的表演甚是讓人動容。
並且人都想不開要自裁了,還能怎麽怪她呢。
果然藥被毀去,人被責怪,別的懲罰倒沒有。
一切都挺順利,隻是霍侯夫人麵上的痘皰發作得卻更順利,到太醫來時,已經滿麵紅點越發越密越長越大,有很多還連成一片,膿包明顯。
太醫看得攢眉。這發作速度,是吸進了多少啊?可霍侯夫人形容的,分明很是微量啊?
和治小兒同樣的方法解毒,到第二天卻隻緩解了發燒,麵上的膿皰愈發的大片了,並且紅色退去,一片白膿可見,十分嚇人。
太醫沉吟了,最後的解釋是,每個人體質不同,對藥的反應也不同。就像天花,越小的病人越容易醫治康複,年紀越大的病人越是危險……
然後太醫欲言又止,倒沒有確定說她會傳染什麽的,卻施針用藥時候,都手戴套巾遮口,萬分小心不肯接觸到病人半分了。並且開了方子,卻不是給霍侯夫人的,是讓府裏大量煎熬,合府分發藥湯以防病的,然後,他自己就喝了一大碗。
於是霍侯爺領著兩個兒子,也喝了湯藥遠離了病床。然後更傳話不讓兒媳及孫子們再進這處小院一步了。
又一日過去,霍侯夫人燒徹底退了,人精神也好轉很多。可麵上膿胞卻不見好轉,並且似乎膿性更多了,有些已經潰爛,流著粘達達白唧唧的東西,十分惡心。
太醫看了,收拾收拾醫具直道慚愧:夫人燒退了,等於是毒解了。隻是麵上的瘡胞發作凶猛,下官技拙,無藥可施。以下官之計,便隻能等它們長熟了,膿排淨了,也就自行結痂痊愈了……或者府上另請高明試試吧。
竟是就此撒手不管了。
霍侯爺父子再三問計,太醫搖著頭不語,半晌才道:……建議隔離,用草木灰厚厚圍灑住處四周,一日三次。
不用說,太醫是真擔心霍侯夫人有傳染可能。
今時今日,霍侯爺也好,霍辰爍也好,斷沒有為她一人,讓合府冒風險的道理。於是霍侯夫人被迅速移出霍府,送往霍家家廟獨居。
霍侯爺不勝其煩,對霍侯夫人言道:“在那裏好生過活,但惹事端,直接燒了你算完……。”
這一次,霍辰爍仍是一臉惶惶,卻也沒有再哭。
霍家家廟,和霍家祠堂雖然各走各門,但說穿了其實是前後院,隔斷的那堵牆上有小門,需要時可開,是孝子守孝時臨時住的,類同於結廬,方便早晚上香頌告。現在霍侯夫人一人住在那裏,或者說是養病,或者說是等死。她倒是哀哭不斷,可是待呼奈何?
剛搬來時,她麵上膿胞正潰爛,而跟著過來的兩個婆子怕她厭她,日常總是離她遠遠的。她們隻做兩件事兒,送飯送水。從來都是直接端了菜盆飯盆來,將飯菜倒進霍侯夫人門口的碗碟裏,人就退了。或者提來水,把水倒進這院裏的水缸裏就走。
從不在此多停留,更不肯碰這院裏的一草一物,更何況替她處理傷口。
然後兩人把院門一鎖,其他的吩咐一概聽不見,才不理她的死活呢。
無藥可用,更無人幫手清理,霍侯夫人擔心那些膿水流到別處會引起別處皮膚潰爛,沒辦法隻好自己用草木灰按在潰爛的傷口上吸膿排膿……
於是膿胞自行脫落的成白疤,用過草木灰的成黑疤,滿臉都是這顏色深淺不一,大小形狀各異,表麵凹凸不平的各色疤痕,眼皮上嘴唇上鼻尖上,滿麵開花,甚是可怖。
難看歸難看,她如今已經好了。隻是可憐她遞不出消息回府,府裏也沒人來看她接她。“傳染”兩個字忒是嚇人,她依然隻能活在草木灰的世界裏。
屋裏沒有鏡子,但霍侯夫人每每摸上那張自己都能揪住肉芽的臉,也知道定然是極其難看的。可越是這樣,她越是氣憤不甘。自己落得這般淒慘下場,卻沒有給對手重挫,豈不是無功而返吃虧太過?
她等著人來看她,知道她好了。她等著太醫來確認她沒有傳染病,她不會傳染,她不危險。
然後,她就可以回府裏去!
以前她就是太軟弱太不決絕了,一邊想讓人家不好過,一邊又想保住自己好過,才會於事無成。如今不了,如今的她比以前鬥誌更昂揚,滿滿都是拚個你死我活的勇氣和決心。
每一天,她都在百無聊賴中等待,等待一個可以拚死一搏的機會。
所以當霍辰燁忽然出現在她麵前時,霍侯夫人竟就那麽呆了一呆。左盼右盼,兒不來女不來,來了這麽個追債討命的。做為這麽久以來時時放在腦海,演練你死我活戲碼的靶子,饒是她慣會作態,此時也不由脫口而出滿含著戒備和咄咄逼人的話來:“怎麽是你!你來做什麽?”
霍辰燁站在門口,把簾子高高撩起來,他臉上神色清冷,沒有說話。
大約是怕草木灰飄進來,霍侯夫人住的屋子窗戶緊閉,門上的簾子厚重,裏麵悶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來。就這樣屋裏子也到處髒兮兮黑乎乎,象鄉間農家毫不講究的鍋灶間兒。
而**的婦人本來斜倚著床欄歇棲,看到有人進來才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一張臉上疤痕密布,幾乎辯不出本來麵目,若非眉眼熟悉聲調依舊,霍辰燁幾乎不敢確認這就是霍侯夫人的新形象。
霍侯夫人激動過後,也很快明白過來自己沒有衝人發火的資本。這是唯一來看她的人,她得抓住機會,看能不能說動他帶她回府。雖然可能性很小,但她怎麽也得試試。
這裏,她真的真的不想多呆了呀。
霍侯夫人迅速掩去了冷硬的神色,然後眼睛一紅開始哭起來,開始細訴從前。從初次見麵是他不肯親近,到後來他得了糖第一次跑來放她嘴裏……憶往昔點點滴滴,如今一失足成千足恨啊。
她痛哭號啕表示自己追悔莫及,表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麽蠱,被什麽屎糊住了心,“幾十年母子,眼看著你長大的呀,怎麽竟生了邪惡的心思呀。”如今幡然醒悟,每日活在痛苦的深淵裏啊。
然後又歌頌了霍辰燁的高風亮節,都這樣了還不計前嫌來看她啊,還念著多年的母子情份對不對?真真是以德報怨的典範啊,天上姐姐看著,也該多麽欣慰啊……讓她覺得自己更加該死了……
“我真是不想活了呀,隻是沒臉去見姐姐哇。燁哥兒,哪怕你怨我憎我,我拚著一口氣兒也得活著。我得活著,為你做牛做馬,以洗清我的罪孽。燁哥兒啊,你得給我機會讓我贖罪啊……。”
霍辰燁默默看著她哭得涕淚橫流,悲不成聲,心情複雜。
娘親去的早,小時候,就是這個人,牽著他的手走路,對他很溫柔的笑。後來,她對他甚至好過對弟弟妹妹們,好聽話不要錢似的地說,寵著他縱著他,做了壞事護著他幫他掩下。小孩子看不透什麽真情假義人心險惡,他隻管得意又姿意地過活。那些年,她於他是依賴,是溫暖,是母親。
可是現在,他們走到了這樣的地步。
霍侯夫人慣會察言觀色,見霍辰燁神色有些鬆動,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道:“燁哥兒你看,我好了,我真的全好了,你是來接我的對嗎?讓我跟你回去吧,我一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她站起身來,有些熱切地看著霍辰燁,張開手臂轉了個圈,道:“我真的好了,回府後你可以讓太醫來確認。”她眼睛四處瞄著,一眼看到屋角還有一大盆水放著,忙趿著鞋跑過去,彎腰把水盆端起來,看著霍辰燁道:“燁哥兒你看,這麽大水盆我也端得動。”
她在這裏,每天自己洗衣洗碗,自己屋裏的活計都自己做,不能養尊處優,倒連身體都強健了不少呢。
她穩穩的端著大水盆,盆裏水並沒有過份晃動,果然是很有幾分力氣。
霍辰燁看著她滿含討好的眼神,聽著她低聲下氣的言語,半晌才淡淡道:“我是來看你的。至於接你,父親不許。”
他是聽人報告說她麵瘡早好了,於是抽空過來圍觀她的下場,看看她現在還能不能見人,能不能作惡了。不過看她表演這麽久,他心裏著實感慨,忽然不想多說她什麽了。
可是悔改什麽的,他不信。所以回府什麽的,不能夠。
霍侯夫人急起來:“為何不許,你父親怎會不許?你父親一向最聽你的,若你肯接我回去,你父親怎會不許?”她語帶乞求,“燁哥兒,我自己出不去,你帶我出去好不好?我回府後親自和你父親說,若你父親仍不許,你再送我回來這裏就是了,這樣可好?”
上次她是要殺人哪,霍侯爺的懲罰也不過是關禁閉而已,這次她隻是要自殺啊,霍侯爺又如何會嚴懲她?
她相信隻要霍侯爺知道她好了,肯定不會不讓她回府的。臉毀了又怎麽樣,她可以戴麵紗啊。她還有心願未了呢,怎麽能在這裏坐等腐朽?
見霍辰燁不回話,霍侯夫人放下水盆,衝過去拉著他的衣袖,道:“燁哥兒,我求你,帶我回去好不好?你看看,這裏是人住的地方嗎?你怎能這般狠心,把親手養你長大的母親放在這種地方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