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願

靳家。周末午間。已經越發熱了,縱有庭院裏的樹葉遮擋著,再加上庭院裏幾口大水缸洇著,可是院子裏的熱氣還是宛如浮塵一般升起,沼沼地漾在半空裏。

萬海在後院庫房裏搬騰著,被舊物裏揚起的灰塵刺激得直咳嗽。累

房門一響,蘭泉走進來。

萬海沒想到蘭泉會來,停了手,似乎麵上有些尷尬,“怎麽回來了?爺爺還好吧?”

蘭泉笑眯眯,“爺爺很好,身子早已經沒大礙。這兩天迷上了跟藺老爺子下棋,說索性在醫院裏頭多住兩天,也稱了醫生們的心思,給他老人家做做全身的檢查。”

萬海聽著也笑了。靳邦國老爺子絕不服老,哪次病了都絕不肯上醫院,非說就算沒病也給檢查出病了。人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諱疾忌醫。

老爺子這番能敞開心扉接受身體檢查,唯有一個原因:老人家所有心願都已得償,再沒什麽放不下。

萬海是最明白父親這多年糾結在心底的放不下:如今蘭泉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老人家自然開心。

“那也好。兒子,你最好也把你奶奶給勸了去,這樣你奶奶不至於在家裏還掛念爺爺,而且也能讓她老人家跟著做做體檢。”

蘭泉狡黠一笑,“桐桐都想好法子了。她過兩天從西北回來就給奶奶打電話,說這兩天肚子不舒服。奶奶一準兒奔醫院去。”悶

“哈哈……”靳萬海搖頭笑開。這一對子、婦,簡直是兩個鬼精靈。縱是靳邦國、吳冠榕這一對一生萬事經過的老人家,也躲不過這倆孩子聯手的各種伎倆。

蘭泉轉頭望滿地的舊書,掏出自己手機,“爸爸,您找的是這個吧?”

萬海驚了下,轉頭去看蘭泉的手機,已是眼眶濕潤,“蘭泉,你怎麽知道這個?”

蘭泉手機裏,簡桐從小到大的照片一幀幀掠過,萬海已是手指顫抖。

“爸,這是緣分。”蘭泉笑開,“爸,你是我跟小老師的紅娘哦!我當初還百思不得其解呢,我為什麽就隻能喜歡小老師呢?後來想起來,原來早就在您的日記本裏偷看過她的照片了。”

蘭泉笑,笑容柔軟,“看這張,她剛滿月吧?這個,她會笑了,哎呀,怎麽還淌哈喇子啊……還有這張,入隊了嘿,戴著紅領巾還臭美呢;這張,大姑娘了,眼神兒會羞澀了……”

蘭泉外頭望父親,“爸,我愛上她已經好多年。先時是拿她當畫片兒看,後來漸漸大了,心裏就也不知不覺烙印了她的影子。除了她,就再也看不進去別的女人。”

“竟然是這樣……”萬海也是激動,“真好。”

卻隨即抽了一本舊日記砸蘭泉的頭,“臭小子,小時候警告你不許隨便亂翻爸爸書房裏的東西,你還是偷看爸的日記本!”

蘭泉大笑,“爸您別擔心啊,我不是為了偷看您記錄了什麽,我就是偷看小老師呢。誰讓她那麽好看啊,看了就上癮,索性現在娶回家來,天天眼睛對眼睛地看……”

微妙的沉默仿佛舊物裏揚起的微塵,緩緩漾起,彌漫在父子身周。

“爸爸,這些照片是瞞著媽媽的吧?您是不是從來沒停止過對丈母娘的感情?”

萬海輕輕閉上眼睛。

“您當年是在撒謊吧。您娶了媽,您說不再愛她,您讓她離得遠遠的……都是有原因的,是不是?爸爸,兒子能知道這個原因嗎?”

萬海半晌沒有出聲。仿佛被微塵刺激到,輕輕地咳嗽起來。

“爸爸,如果您不想說,我絕不強求。兒子鬥膽說一點自己的猜測,一切或許真的隻是個巧合——”

“爸爸,我們帶著爺爺去梅山,實則是為了去解開多年前的一個結……”蘭泉將梅山的事情首尾跟萬海講述。蘭泉相信,其實這當中的某個片段,可能父親早就知道。隻不過時機未到,爸沒來得及全盤揭開這一切。

萬海聽得也是麵色變了又變。

“這當中兒子注意了一個細節——梨本秀一當初極有可能將爸您當成了李奶奶的親生兒子。我想,以梨本秀一此人的能力,他不可能當年沒有找過您吧?”。

中國西北某省。

土地黃而幹裂,卻種植著大片的瓜田。雖然這個地區充盈著幹旱的氣息,可是綠油油的瓜秧和瓜皮還是讓眼睛找到水意,心就也跟著安定下來。

田壟上走過兩個女人。

有路過的農人都忍不住轉頭看看,唯恐這二位出現什麽狀況:因為那兩個女人,一個是位老太太,一位則是個孕婦。

那兩人正是李淑蘭和簡桐。

越走向那個地方,李淑蘭的手越是顫抖得厲害。簡桐擔心,“奶奶,您可還好?”

李淑蘭笑著搖頭,“就算看了一眼就死在這兒,奶奶也心滿意足了。”

簡桐咬唇藏住淚,“奶奶,您真的決定了,不相認?”

李淑蘭閉上眼睛,疼痛地卻又堅定地點頭,“不要打擾他的平靜。”

“我自知餘壽已經不多,所以更不能告訴他。如果我還能多活些年,能在他身邊多陪些日子,那我就認;可是現在真的已經不行了,所以又何必要給他多添一樁得而再失的痛苦?”

簡桐含淚點頭,“那我懂了。”

正說著話,瓜田裏走過來一位農人。大草帽頂上卸掉了帽頂,隻餘一圈兒邊沿掛在頭上,借以擋光。此地幹熱,倒覺得比東部的s市更早進入了盛夏。

簡桐深深吸氣,笑著打招呼,“大叔,這瓜甜不甜?”

“甜啊!”那農人聞聲抬頭,草帽下頭露出憨厚的臉,“咱們這兒看似水土貧瘠,可是這瓜卻是最好的。姑娘聽你的口音是東邊來的吧?你們那邊可吃不到這樣甜的瓜。就算有,也都是商人將青瓜蛋子摘下來就運過去,愣是捂熟的,沒有自然熟的果香。”

農人說著大方地摘下一個瓜來,“雖然節氣還差點,不過這些年溫度一年比一年熱,所以這瓜也能吃了。”說著拍開就遞給簡桐和李淑蘭一人一大塊。

簡桐笑著打趣,“大叔您這麽大方請我們吃,那您就賠了。我跟奶奶正想買一個瓜解渴呢,您這讓我們白吃了,我們不渴了可就不買了。”

大叔就笑,“沒說的。這些瓜在我眼裏,首先是瓜,是讓人解渴讓人甜的;其次才是商品,才是賣錢的。我請你們吃,雖然會損失了這個瓜的價錢,可是看著你們二位開心的笑臉,也絕對值得了!”

簡桐笑著點頭,回眸靜靜望李淑蘭。老人家哽咽點頭。

此人便是袁殷。簡桐雖然從小也沒見過這位大舅,不過她卻已經能猜到。更何況袁殷的麵容簡直與曾經見過的李爺爺的遺照如出一轍!

簡桐輕輕歎了口氣,還是決定違拗老太太一點,“大舅,我是小桐!”

“小桐!”袁殷驚喜得滿麵紅雲。

這晚上簡桐跟李淑蘭就在袁殷家過夜。

西北普通農家,雖然不見豪華,卻也幹淨舒服。小小的院子裏蓋著二層小土樓,家裏也是平淡幸福。

簡桐轉頭望李淑蘭,“奶奶,您可怪我?”

李淑蘭搖頭,“傻孩子,奶奶明白你的心。你認了你是他的外甥女,卻沒暴露我的身份,所以你隻是違拗了我一半。而且你這樣做,是為了讓奶奶能住進他家裏來,跟他們家人見麵,還能多盤桓幾日。”

簡桐欣慰笑開。她正是這樣想,即便不再讓大舅知道這位老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但是卻盡量要讓兩人近距離多相處幾日。

門上傳來袁殷敲門聲,“小桐啊,你來接下加濕器。這邊幹旱,怕老人家氣管不舒服。”

簡桐答應了起身,門外還隱隱聽見袁殷還在問,“老人家的腳累了有些浮腫,小桐你挺著肚子不方便,你跟老人家商量看看,我來幫她揉揉腳可好?記掛著老人家不舒服,我怎麽也睡不踏實……”

李淑蘭早已眼淚落下。

他不知她是他母親,可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他卻不自覺地對她這樣細致照顧。

這便夠了。

她這一生,已經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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