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喪禮(一)

皇後看了太後一眼,呆在原地沒有挪步。太後眼角餘光見著皇後要走不走的樣子,臉色更是難看,“我和皇上有體己話要說”皇後又看了皇上一眼,見他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隻得訕訕然下去了,心裏卻在盤算,若是太後在皇上跟前說了自己壞話可怎麽著。

不過,轉念一想,皇上這些年對太後雖然敬重,可是沒有那種母子間的親昵,也極少說話……

這樣想著,心裏微鬆。

太後看著一臉病色的皇上,眼眶微濕,柔聲問:“你怎麽樣了?”皇上還是第一次聽到太後如此柔和的語氣,微微一愣,隨即抑製不住的咳了幾聲,太後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嘴角,已偷偷問過太醫,心知皇上不過就是這兩日的事情了,心裏一陣酸楚。

白發人送黑發人,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倒叫太後止不住的落下淚來。

一滴濁淚剛好落在皇上幹瘦的手背上。

皇上癡癡看著那滴淚,心裏頓時不是個滋味,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又或許是臨終前的真情流露,突然直直的看著太後,“母後,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和四弟病了,那時候我去永樂宮找你,你正抱著四弟吃藥,看也沒有看我一眼……”

太後一怔,往事曆曆在目,那時候皇上又是羨慕又是落寞的眼神叫她心如刀尖紮過一般,忍不住淚盈於睫,“那時候你是太子,我和你父皇都對你寄予厚望,不想將你教養成嬌生慣養的性子,隻盼著你能成才……”

皇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的坐了起來,動作太突然,叫太後猝不及防,“我一直在想,我哪裏比不上四弟,為什麽你和父皇一直寵著他,他要什麽有什麽,我卻隻能眼巴巴的看著……”這話從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口裏出來,怎麽聽怎麽別扭。

太後嘴角微嗡,開合數次,終究是沒有說話。皇帝方才連喘氣都吃力,這下見太後娘娘無話可說,卻平白來了力氣,滔滔不絕的說道:“四弟喜歡兵法,父皇就讓他去戰場上曆練,四弟喜歡書法,父皇就暗中命人從各地收集名家字帖來讓四弟臨摹……不知道多少次,你們總是在我麵前提起四弟,總是說四弟多能幹,多聰明……我總是被訓斥的那一個……”

說話及此,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喘著氣說道:“你們眼裏從來都隻有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四弟,什麽時候才會顧及到做長子的我?”皇上雖是五十來歲的人,可臉上堆滿了皺紋,竟似比往日又老了十來歲的模樣。

太後抿了抿唇,沒有說話,想到自己這個大兒子將不久於人世,索性讓他將心裏話全數說出來,也免得他帶著什麽遺憾離去。雖是如此想,還是心如絞痛,兩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福王是幼子,太後雖然心裏偏疼些,可先皇要曆練他時,也從來沒有攔著,隻是沒想到居然讓皇上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不是不疼惜他,而是他是太子,有些責任是必須要擔當的,哪能放任他肆意妄為?

太後此來本是想和皇上說說泰王之事,今日見著他難得的說了真話,也就任由他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是太子,可是四弟和三弟,總是一起玩,從來也沒有看上我一眼。反倒是二弟,總是偷偷和我一起玩,想不到到最後父皇將他流放到了邊疆……”

太後聽著這話,冷眉頭微蹙,“泰王可從來就沒有安過什麽好心……”“安沒有安好心我不知道。”皇上又氣喘籲籲的咳了幾聲,“我隻知道小時候他是我唯一的玩伴,可是你和父皇都不喜歡他。”

太後又是氣惱又是心酸,“可惜那個你唯一的玩伴,現在想要謀反了”此話一出,叫咳嗽不止的皇上頓時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反駁,“你們都騙我……”太後從床沿上站了起來,“他當然是你的好玩伴,這些年進獻了不少美女,暗中招兵買馬,借著抗擊蒙古兵的名義克扣軍餉,當然是你的好兄弟了”

皇上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然後眼裏的光華,卻如同落日的餘暉,一點點散去。

太後背對著龍榻,隻聽皇上喃喃自語:“你們都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我……”太後頓時老淚縱橫,咬了咬牙,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華麗的寢宮。

沈紫言見杜懷瑾和沒事人似的,懶洋洋的一口一口抿著茶,也不知他哪來的閑情逸致,倒叫自己生出一股杞人憂天的感覺來,自嘲的笑了笑,“你難道就不擔心?”“擔心啊。”杜懷瑾眉眼都沒有動一下,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我如何不擔心了。”

沈紫言頓時語凝。

是不是,有些時候,擔心也不能表現出來?

杜懷瑾唇角微勾,“隻怕現在皇後娘娘已經吃了皇上一頓排頭呢。”沈紫言對他轉移話題的能力已經習以為常,也就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怎麽這麽說?”杜懷瑾笑得高深莫測,“皇後娘娘是個按捺不得的性子,好容易皇上醒了,這麽好的機會,哪裏能錯過,自然要提一提過繼之事了。”

沈紫言想了想,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會心一笑,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怎麽總覺得杜懷瑾現在看著皇後娘娘的眼光就如同看著一個跳梁小醜一般……

二人又說了一陣,杜懷瑾去了書房,沈紫言想著左右無事,派人和杜懷瑾說了一聲,去了福王妃處,將杜懷瑾交待過的話又重複了一次:“……隻怕到時候不能去黃家了……”福王妃也是個玲瓏人,聞言臉色變了變,很快又恢複了常色,立刻屏退了眾人,低聲問:“是不是又有什麽消息傳出來了?”

沈紫言搖了搖頭,“這倒沒有,隻是想著皇上好得好蹊蹺。”福王妃默默想了一陣,“這樣也好,現在也不能和黃家走得太近,免得又生出什麽閑言碎語來。”沈紫言隻覺得局勢這樣反反複複的變來變去,叫人心裏沒個定數,有些不安。

也不過略坐了坐,就到了午時,福王妃看著眾人擺飯,有些愁眉不展。沈紫言也是心事重重,看著來來往往的丫鬟婆子,沒有說話。

杜懷瑾已麵沉如水的走了進來,“你們都下去”這還是杜懷瑾第一次命令福王妃房中的人,瓔珞等人驚詫的互看了一眼,隻見福王妃擺了擺手,也就忙退了下去。杜懷瑾頓了頓,深深看了沈紫言一眼,才說道:“娘,皇上駕崩了。”沒有任何鋪墊,就這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

這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沈紫言聽著心裏還是咯噔一跳,不由自主的望向福王妃。福王妃端著茶盞的手停在空中不動了,過了好一陣才長長的唏噓了一聲,“這消息現在傳出來沒有?”

“還沒有。”杜懷瑾神色十分凝重,口氣裏帶著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隻怕明天就會昭告天下了。”天子駕崩,對朝廷的影響幾乎可以用地動山搖來形容,而且皇帝還沒有立下太子。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場奪嫡之爭勢在必行。

六位皇子,隻怕從此以後就你爭我奪,不得安寧。

杜懷瑾見著臉色發白的母親,暗暗歎了口氣,終究是將另一個消息忍了下去。福王妃沉默了一陣,突然問:“太後娘娘現在如何了?”這正是杜懷瑾要說的,“太後娘娘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難免有些傷心,現在身子也有些不好,幾個太醫一刻不停的守著呢。”

福王妃眼中頓時一黯,嘴角微嗡,半晌沒有說話。

一頓午膳在幾個人默然不語中度過。

待到回了自己的院子,沈紫言立刻就回了內室,掩上了門。

“娘比我們想象中更堅強。”沈紫言很快就下了定論,“這樣的事情,娘雖然是第一次經曆,可已經比你預料的好得多,我看到了後天奔喪的時候,大可以讓娘幫忙。就是皇後娘娘那邊隻怕沒那麽容易打發。”杜懷瑾點了點頭,“皇後娘娘現在不過是秋後的螞蚱,沒有了皇帝的庇護,她也蹦躂不了幾日了。”

“不是還有泰王麽?”沈紫言忖度著說道:“正如你所說,皇後娘娘在後宮經營多年,黨羽極多,隻怕沒有那麽容易鏟除。”杜懷瑾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你看著吧。”沈紫言看著他神秘的笑容,心裏撲通一跳。

那日進宮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皇後娘娘在太後娘娘那裏也安插了人,會不會有什麽危險?”“你太小瞧太後娘娘了。”杜懷瑾胸有成竹的抿了一口茶,“太後娘娘掌管後宮多年,什麽事情沒有見過,怎麽可能被區區一個皇後娘娘拘住。”

沈紫言心裏卻有些沒底,若真是如此,那皇後娘娘怎麽敢膽大妄為的往太後娘娘身邊安插親信。杜懷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淡淡說道:“太後娘娘那麽做,也必然有自己的理由了。皇後娘娘不過是個外強中幹的,現在皇上駕崩,皇後娘娘就是那去了刺的玫瑰花,隻能任人拿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