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散去(四)

杜懷謹默然立在這空****的屋子裏,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已經無暇去分辨到底是誰的腳步聲,隻是一陣長久的靜默。過了許久許久,才從身後傳來一陣歎息。似是無意識呢喃,又似是帶著無盡的傷痛。杜懷謹回頭看了一眼,來人正是福王。

或許是來得太過匆忙,還來不及撥上鬥篷。白皚皚的雪披了他滿身,福王背對著門立在那裏,身影漸漸有此看不清楚。隻知道他的麵容在暗影裏,一瞬間,縈繞著無盡的落寞和神傷。

杜懷謹微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心裏溢滿了說不出的苦澀。杜懷瑜品行不端不假,可也是陪伴他長大的大哥。往事曆曆在目,杜懷謹似乎還能聽見多年以前杜懷瑜在風中的囑咐:“三弟,你當心此,便亂跑!”

一聲一聲,似水波一樣,**漾了在他的心頭。

少年時的記憶,太過清晰,刺得他心頭鮮血淋漓。他想起了得知七皇子被誅殺的那個夜晚,夜空裏沒有一刻星星。過了沒多久就有傾城大雨撲麵而來,那時他獨自立在窗前,半邊身子被大雨淋濕。絲毫不覺得身子有何不適,隻是心頭冷成了一片。

連綿的秋雨,似是傾瀉到了如今。

雪紛紛揚揚,杜懷謹目無焦點的看著門外的蒼茫一片,眼裏泛起了水光。若是旁人害死了他的大哥,他說什麽也要討回公道。可是偏偏,他的大哥,是死在了他的父親手上。不久前沈紫言還溫聲細語的寬慰他,他甚至想好了法子,能叫福王妥協,親自命人去傳太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用處了。

人死不能複生。

昨日,杜懷謹親眼看著杜懷瑜的身子一點點冷了下去而那點微弱的呼吸,最後也消散在了這屋子裏。他不知該去怨誰,亦不知該去恨誰。事實上也沒有這個念頭,隻是事情發生的一瞬間,他突然不知該告訴誰。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到了沈紫言。於是匆匆和阿羅說了幾句,過了沒多久,就見沈紫言扶著秋水急匆匆的過來了。他又是心痛又是憐惜,也不知自己第一個告訴她,到底是禍是福。

彼時正是黃昏時候天空蒼黃如同飄零的黃葉沈紫言陪著杜懷謹在這空****的屋子裏一直靜靜的坐了兩個時辰。外間北風呼呼刮過,沈紫言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早已沒有了一絲暖意。

而杜懷謹一直孤零零的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沈紫言很想提醒他準備後事,隻是話到了嘴邊不知該從何提起。這種近況讓她一句安慰之語也說不出口,隻覺得說什麽都是徒勞。真正到了如此壓抑的時候,任何言語都覺得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可是她願意就這麽陪著他。

眼見著杜懷謹一直呆呆的坐在那裏,沈紫言心裏有如細線戈過一般,瞬間便刺痛不已。暗暗動了動微僵的雙腿便站起身來,走到杜懷謹身邊,將他的頭抱入了自己懷中。雙手放在他肩頭,輕輕摩挲。

她的休溫和幽香,終於讓出神的杜懷謹回過神來。

下意識的就想要掙脫,然而看清來人又溫順的環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也不知過了多久的功夫,杜懷謹心中的理智一點點回歸口忙微微推開沈紫言,站起身來攬住了她的腰,“你來了多久了?”

當時是他親眼看著她進來的,到如今卻問這種莫名的問題。沈紫言也不過微微笑了笑,“來了有一陣了。”杜懷謹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惜和愧疚摸了摸她的頭,“你暫且回去歇歇這裏我來守著。”

人死去的當晚,必須有至親的人在一旁守夜。

沈紫言環顧這昏黃的屋子,隻覺得沒有一絲暖意。沉默了片刻還是緩緩開口:“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爹和娘?”杜懷謹的身子僵住。沈紫言暗暗歎息。幾乎可以想見福王和福王妃得知此消息以後的痛苦。

可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在根本無法遮掩下去的情況下,與其還想要瞞著,不如就這樣利落的說出來。也許一開始會有劇痛,可這遠比那種綿長的陣痛,要慈悲得多。都說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痛一痛,日後就算記得,也不至於受盡折磨。

杜懷謹長睫微閃,襯著燭光,如同兩隻蝶翼在麵上扇動。

“娘剛剛昏厥過,現在自然是不能說。爹那裏,“”杜懷謹艱難的啟口,隻是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杜懷瑜是怎麽死的,二人心知肚明。可這事叫福王妃知道,才更是殘酷。念頭閃過,沈紫言就環住了他的腰,將頭埋在了他胸口,“我們不妨和娘說,大哥是跌了一跤出的事。大哥過世,橫豎他身邊的小廝們也要自尋出路,你不妨隨意指上兩個人,讓他們在娘麵前認了罪,然後私下裏給幾百兩銀子,讓他們回鄉買塊地,也算是有脫身之所了。”

一畝良田,所耗費也不過是十來兩銀子,幾百兩銀子,是不小的數額了。

隻不過這點小伎倆,也不知是否瞞得過福王妃。即便是能瞞過福王妃,又哪裏能騙過福王!可沈紫言有她自己的想法,若是福王妃得知杜懷瑜是因為福王一頓打就此命喪黃泉,依她的性子,夫妻之間隻怕會就此埋下隱患。這些都是日後的事情,而目前不得不考慮的是,福王妃在得知杜懷瑜死後,若此刻又得知福王是罪魁禍首,是否能承受這種悲痛。

若還能流淚,還能著惱,那還是比較樂觀的處境了。怕的就是埋下心傷,一發不可挽回。沈紫言可不想在福王妃病著的時候,雪上加霜,又在本來已經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灑下一把鹽。

沈紫言所想,正是杜懷謹所想。

隻是,當局者迷。方才他也不過是渾渾噩噩,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裏,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現在沈紫言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也讓他慢慢恢複了往日的機智。想了想,說道:“這事等到天亮了再挑破,此時娘隻怕已經歇下了。”沈紫言微微領首,也能理解杜懷謹的心情,現在這種噩耗,他自然想能拖一時是一時。

橫豎也不過是一晚上得功夫,更何況天大寒,福王妃也該睡下了。此刻去說,隻會鬧得闔府不寧。沈紫言也沒有別話可說,點了點頭。杜懷謹瞥了她一眼,說道:“到時候不如當真娘的麵,讓小廝去說,大哥想要見爹。在路上再和爹說明此事。”不管在哪裏說,都比當著福王妃說來得好。

隻是沈紫言想到明日會發生的驚變,心裏隱隱有此不安。

這寒冷的夜晚,看似平平靜靜,卻隱藏著無數的暗波詭璃。

杜懷謹咬了咬牙,眼裏滿是悲痛,“娘那裏,由我去說。”沈紫言默然,感覺他周身上下散發出一陣陣寒意,心裏也是微微一顫。過了今晚,這福王府的局勢,隻怕是要大變了。

頓時油然生出一種山而欲來風滿樓的危機感。

或許是立身局外,沈紫言卻更能清楚的看出一些隱藏在背後的事情。

譬如,為何二夫人會突然去福王麵前直陳,而杜懷瑜,又為何會殺人。杜懷瑜雖然和二夫人有私情,品行有缺,為人詬病。可沈紫言和他相處這些日子以來,發現他並沒有旁的陋習,甚至可以說,他的脾氣十分溫和,也透著幾分懦弱。

這樣的一個人,突然說他殺了人,哪怕是他自己承認了,而杜懷謹也查實了,還是叫沈紫言一時之間難以相信。更何況,杜懷瑜雖然去了山西,可又不至於貿貿然去落山書院挑事。誰人不看在他是福王府世子的麵子上給他幾分體麵,事事必然也能容忍幾分。

死去的既然是彭先生之子,彭先生又是清流之首,對待自己的獨子,必然也是嚴加管教。也不見得就會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與杜懷瑜動手。即便是動起手來,杜懷瑜這樣嬌生慣養的,手無縛雞之力,要說殺一個人,哪裏就有那麽簡單!

而二夫人,野心勃勃,在沒有誕下孩子之前,又怎麽會如此冒失的向福王坦白?她雖然被權勢蒙蔽了雙眼,可也不至於分不清時機就挑釁福王府的休麵。

沈紫言隻覺得眼前迷霧重重,而所有的種種,似乎都指向一個人杜懷埋。

沈紫言暗暗歎息,等到杜懷瑜此事了了,她必定要坐下來和杜懷謹好好談談此事。不管是她多心也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罷,這事,怎麽看怎麽不尋常。並且和杜懷生有脫不了的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