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未能達成所願的虞少莘自然不甘心,才等少嵐送她出了東宮,她便泫然落淚,“六姐姐,我說的並不是假的,我是當真記得那聲音。”
虞少嵐輕歎一聲,“你若記得,為何在殿下麵前又否認了?”
“太子殿下他……見他如此護著楚娘子,我不敢再說,如今就一座空空****的魏王府,我還在王妃手底下討日子,要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我往後的日子,怕是沒有活頭了。”
虞少嵐擦掉她睫上的淚,“傻妹妹,你此時與我說這些又能如何?此事要麽你就憋在了心底,誰也不告訴,你是小皇孫的生母,陛下哪能看著你們母子日子難過呢?要麽你說了就要講個幹幹淨淨,也算個大方的人,可如今你這樣,是當真怕九娘被人蒙騙,還是想要拿這事來做什麽交易,十妹妹,誰也不是傻子,你若是為了小皇孫好,就掖好了心思,不然當初叔父那些齷齪的勾當再被翻了出來,怕是整個魏王府,都要被你拖累了去。”
虞少莘感受到她指甲就停留在自己眼睫處,動作十分輕柔,可出口的話卻冰冷得讓她以為那指甲就要嵌入自己的皮肉,第一次發現曾被這位向來吞聲飲氣的族姐竟也有如此氣勢,卻佯做害怕,後退一步,“六姐姐為何如此想我?我自然是不想楚娘子為賊子欺瞞。”
“既是怕她被欺瞞,又為何反口稱記錯了?”
“我……六姐姐不知我光是向王妃請求前來東宮便已經費盡了天大的力氣,見到太子殿下動怒,我如何還敢再說?”
虞少嵐收回手來,眼神難得凜冽,“十妹妹,叔父挑中你來京,初時我也以為你是無辜的,可是在皇宮裏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敢肯定了,如今我更確定了你的心思,你若是怕九娘被人欺瞞,直接向她說了就是,何必繞一圈來殿下麵前說?”
她又怯懦地向後退了一步,神情無措,“六姐姐,你竟如此想我?我隻是想著你我同族姐妹,我想來見見你,至於在太子殿下麵前說起,不也是為了姐姐你?我聽到王妃說,你就將要被賜給太子殿下做良娣了,你我在這長安,舉目無親,我卑微謹小也就罷了,我卻不想你也如此,想著那陳王孫正得聖心,叫太子殿下拿捏了他,既是我說的,不就是你的人情?我如今隻守著小皇孫過日子,我還能希冀什麽?”
虞少嵐雖素來性子隱忍,可此時卻絲毫不為她的苦肉計所動,隻搖頭笑道:“十妹妹,你這話說出來,你自己能信?”
她越是冷靜,虞少莘心中便越沒有底氣,此時見她竟連良娣之位都不上心,又要裝模做樣地落下淚來。
虞少嵐緩緩道:“十妹妹,你想要的,大抵也就是取代魏王妃了。”
她眉心一跳,不敢抬起頭來。
虞少嵐便更為篤定了,“可是人家魏王妃膝下也有個女兒,身後是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她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當初進了宗廟拜了先祖的,十妹妹與她相安無事豈不是兩全其美,為什麽非要想著取而代之?”
被她戳中了心事,虞少莘竟也毫不遮掩了,看向她時眼中滿是狠色,“魏王妃拿著我的兒子去獻殷勤,教我的兒子叫她母親,得來的賞賜全數攏在自己懷裏,我平日裏想要見我兒一麵還得先跟她求上幾聲,六姐姐,是她先不仁的。”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魏王死時,若是沒有她的娘家轉圜,你能不能平安產子?小皇孫是魏王的遺腹子,她不帶著孩子來宮裏為魏王府討上幾分顏麵,難道十妹妹你能來?十妹妹,你該知道,魏王死後是她在支撐魏王府,如今魏王府在長安又活了過來,最大的功臣不是小皇孫,而是魏王妃,要是沒有她,你這身綺羅要如何尋來?”
虞少莘最是厭她這副遙遙高看的姿態,既是在她這裏討不了好,也不願多費力氣了,“怎麽六姐姐就以為自己將來能進宗廟拜祖先了?良娣,說得好聽,不也是個妾室,你今日這樣勸我,將來輪到你自己了,也要推己及人,你若生子,也天生就比正妃所出的矮一頭,什麽九五至尊之位,哪裏比得了你這副好心腸?”
少嵐隻是淡淡看她一眼,微微搖頭,“我至少不會如你一般。”
“六姐姐,你不比我清高!”她冷笑道:“起碼我的父親,不是死在他們周人的圍困之下,起碼我沒有嫁給周人的太子,六姐姐,從前你在金陵揮旗舞槍的氣勢,都盡數化作了你對周朝太子的諂媚,你愛上了你曾經睡夢中都想要絞殺的敵人,你不是也為了一身綺羅,自甘下賤?”
虞少嵐瞬間便逼近她一步,“一身假皮而已,誰又拋舍不得?十妹妹以為這樣說就能激怒我麽?我痛我父之死,卻也分得清敵人是誰!”
“姐姐這話也就騙騙自己罷了,二叔有錯,齊王有錯,怎麽周朝的大軍就沒有錯了?在你眼中,遞刀子的有罪,捅刀子的就清白了?”
她說完,瞬間看到虞少嵐麵色一白,又十分痛快地笑了一聲,“六姐姐,今日你不願幫我,那往後,你我最好也毫不相幹,我可不願與這樣下賤的人做姐妹。”
虞少嵐按著胸口抬眉,見她提步離開,緩緩靠在了牆上,漸感受到有苦痛自骨髓中泛發,一下一下地叩問著她的心。
有兩個小宮娥出來時,見到她淚流滿臉,俱是一驚,“虞女史這是怎麽了?”
她顫著聲氣搖頭,又惱恨自己被虞少莘幾句話給說得如此難過,便隻是沉默,忍了淚回去。
一路上卻忍不住去想那番話,一時想是自己輕賤,一時又覺自己失了良心,因為一席溫柔,將自己的尊嚴都忘了個幹淨……
忽而間,她抬頭看見劉呈與楚曄從廊子那頭疾步而來,身後是笑語追趕的楚薑。
她擦幹了淚,正要過去,卻見他們連餘光也未曾送給旁人,直直向著東宮外去。
還是楚薑走得慢,發現了她,“少嵐姐姐,我長姐與姐夫回京了,就要到灞橋了。”
她說得歡快,讓虞少嵐一下子想起來方才太子神情,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歡喜,她印象中的太子,從來都是沉穩的,溫柔的,從不曾有絲毫失儀,更遑論在東宮裏疾奔。
“少嵐姐姐,你要與我們同去嗎?”楚薑問道。
她稍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楚薑自看出了她麵上濕痕,攜著她一麵向外走,一邊遞了帕子給她,“姐姐因何事神傷?”
她羞赧起來,“隻是見到我十妹妹後,思念我母親跟姐姐了。”
楚薑便安慰道:“若是這般,將來也可將她們接來長安小住。”
她隻含糊一笑,未再深說此事。
等二人出了宮門,劉呈看到了她,便笑道:“六娘來了正好,我在信中提到你幾回,阿贏與敬之早說想見你了。”
她一怔,不知竟還有這樣一出,還不待反應就聽楚曄一聲揶揄的笑,“我叫殿下在信中替我加幾句話殿下且不願,卻提了幾回虞女史,真不知那是誰的姐姐。”
楚薑看出虞少嵐有些窘態,嗔了兄長一眼,催著他們上了馬車,自己又攜著虞少嵐上了另一輛,心想如今滿宮皆知虞少嵐是要被指為太子良娣的,觀她與太子,也是情意相投,可是又想起來當初金陵一事,那時候幾位小娘子學著楚贏的裝扮出現在了人前,虞少嵐也在其中,她若為良娣,此事必然成為心結。
她便道:“我長姐與姐夫,還有殿下,是一並長大的,後來卻多有繆傳,說是殿下與我長姐頗多糾纏,這話便可笑了,真要如此,殿下怎還會與他們通信如此頻繁?”
虞少嵐微笑,“九娘不必向我解釋的。”
楚薑微歎,“殿下至今尚未有嬪妃,娘娘與陛下對姐姐你又頗多喜愛,總是早晚的事,我不想你與殿下之間有什麽誤會。”
“不會的。”她拉住楚薑的手,笑得感激,“九娘,我明白你的好意。”
話已至此,楚薑也不再說些什麽,便隻敘了些閑話,一路來到了灞橋。
等上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揚塵從東邊撲來,眾人忙翹首,漸漸得見兩騎飛躍,身後是幾輛樸舊的馬車。
虞少嵐隔著煙塵,離著柳葉,聽到木落聲,心中的期許甚至超過了其他人。
下一刻,她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女子一身胭脂色,戴著帷帽,秋風之中颯遝而來,未見麵容,她卻由心一撼,若此灑落,當真不曾辜負了自己的一場期待。
終見其下馬,露出一張與楚薑極為相似的麵容來,卻氣質分明似涇渭,不如楚薑的冷,她像是一團熱烈的火,像晚霞映照在湖麵,泛著誘人的波光。
看到太子朝她走近,虞少嵐卻不由揪緊了心,然而太子離得尚有幾步遠時,便停住了,不過說了幾句話,又回身來喚她,讓她也過去。
她看到楚贏溫和的眼神,莫名地想要親近她,便上前去與她見禮,聽到楚贏清朗的笑,“虞女史,殿下信中對我們夫婦說過你,如今看來,卻是他藏著掖著了,若非見到真人了,我是不信這世上還有小娘子能如我家明璋一般討人喜歡。”
她心中有些驚訝,竟不知自己在她心中能與楚薑相提並論,見她笑得明媚,對她的好感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