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薑所擬的兩道辯題甫一念出便引起了一陣熱烈的討論,楚薑立在閣樓前細聽了一回,未見到曾與劉嶠來往過的那幾個太學生,便叫采采將一隻匣子送下樓去,當作辯論得勝者的獎勵。

陳詢坐在另一側笑問:“九娘為何篤定這匣中之物能引得他們出來辯論?”

她回身輕笑,“那是一冊《易繇陰陽卦》,坊間傳聞其在漢初之時便已失傳,去年我無意得了一本,送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又呈與陛下,前不久我父親與陛下還有左太傅三人共讀之後,對其中幾篇頗為疑惑,認為內容或被偽飾過,陛下為止煩悶了幾日,抄了幾本送給太學博士們讀,要他們將那幾篇歸置歸置,最好能辨出真假與否,這幾位太學生雖不日便要離開太學了,可是為師長分憂這樣的事,定然也義不容辭。”

陳詢起身來,站在她身後向下看去,“要是他們幾個沒有那份心,可怎麽好?”

“要是沒有,今日樓中出現《易繇陰陽卦》的事便將傳到太學去了,不論我這一冊與陛下手中那一冊是否一致,太學博士們都必然遺憾,若有小心眼的,或許會往這幾人的仕途上使使絆子也說不定。”

她話音剛落,樓下便有人出現應了辯題了,二人看去,正是那三位太學生。

楚薑含笑,“師兄,看到沒有,他們還怕落到外人手裏呢!”

陳詢伸手理著她的頭發,口中盡是奉承,“九娘妙算。”

她回頭嗔他一眼,“師兄今日嘴皮子耍得歡,可知你在東宮留了把柄了?”

“虞十娘麽?”他牽著她往屏前走去,眼神中盡是了然之色,“若不是她去,太子怎會放心你我成婚呢?”

楚薑眸中微亮,“師兄早已知道?”

他對她驚喜的神情十分受用,低眉笑道:“她來長安本是奔著劉嶠來的,然而劉嶠謹慎,生怕後院中多出個絕色美人會引人議論暴露了野心,便要送她回金陵,不妨她悄悄留了下來,竟成了魏王的妾室,她的下落我一直知情,那夜宮中我見到太子與陸十一郎的謀算,連你父親也不知情,便知東宮必然也不會放心我做了楚氏的女婿。

若是虞十娘能去太子麵前告狀,正合我意,太子一旦得知是我綁了虞十娘,那麽虞氏在金陵時發生的事,他都會聯想到我身上來,如此我也算在他麵前留了個把柄,我若順勢為他所用,也是理所當然,更因此,他在你我婚事上,才不會多加阻攔。”

楚薑微赧,望著他的眼睛,良久方笑道:“若是將來殿下將這事說出去怎麽辦?他若拿這事來要挾你去做違背良心的事又怎麽辦?”

他低下頭,將她攏進懷中,“我信你,你與楚相都心甘情願輔佐他,我便想他絕不是無德之人。”

楚薑伸手回抱住他,將頭埋在他懷中,“師兄,我也不敢篤定的,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會不會猜忌你我,會不會斥我一介女子沾染朝政是玷汙宗社,這些都未可知,師兄怎能如此篤定呢?”

“事君主者,總有惆悵處,九娘,若害怕,你便往高處去,至高至寒之處,再無人敢對你有所指摘。”

楚薑心中觸動,無端想起來在金陵時,他帶著自己上了屋頂,看到那些明暗裏交織的燈火,聽到淮河兩岸的錦繡繁聲,她隻是看著,便彷佛洞悉了人間。

彼時星月近前,而今星月仍在前。她仰頭,將食指輕輕按在他唇上,“師兄,若我當真能站在那高處指點江山,你不會驚訝害怕對不對?”

陳詢輕輕搖頭,滿眸深情,“若我都懼怕了,這世上還有誰去愛那個站在高處的楚明璋呢?”

她抿著笑意,將手指點去他眉心,“既說好了,將來你要是怕了,我要打斷師兄的腿。”

沈當的聲音在閣子外響起,打斷了她這凶殘的發言,“女郎,辯論開始了。”

她這才收回手,輕輕推開他,走到靠近廊前的那道窗旁,支起了窗槅,樓下那場關於“論亡秦者,趙高與胡亥孰罪更大”的辯論已經激烈辯論了起來。

楚薑出這辯題,一是試才,二是試心。

自古以來關於秦亡之因的議論,或說亡於政,或說亡於製,針對胡亥與趙高這兩大罪臣來爭論誰的罪過更大,實在罕見,故而這辯題方才在樓下剛念出時,便有人直斥荒唐,可楚薑卻明白,若要將這辯題辯得精彩,少不了引經據典,也更能看出思辨之能。

她仔細聽著樓下辯論,便聽那兩名太學生都激烈批判了秦始皇病逝時的沙丘之變,對於公子扶蘇的正統地位都十分捍衛。

聽到這裏,她便笑了笑,陳詢瞬間明白了這道辯題的意義所在,“九娘便不怕他們隻是口上說說?自古文人虛偽,心口不一的數不勝數。”

“當初他們與劉嶠的往來,不過是看著入仕無望,劉嶠恰對他們示好了,便想著為他做個幕僚罷了,若他們真與亂臣結交甚密,陛下也不會讓他們入吏部侯職了。無論他們是心中以為東宮正統才是皇朝之基,還是因為劉嶠已死才如此說,如今我要看的,隻是他們對於東宮的看法,看他們會不會在太子對他們態度溫和時趨之若鶩,如今二人這般抨擊胡亥與趙高對東宮正統的謀害,可見心頭是虛著的。”

她說完又向樓下看去,隻聽二人又就著“指鹿為馬”大辯了一回,然則話語中總不忘提到幾句公子扶蘇的仁德。

陳詢拊掌笑道:“這些文人表忠心的方式可真有意思。”

楚薑笑看他,“師兄這話說得,倒似自己是個不通文墨的粗人一般。”

“在九娘麵前,我可不就是一個粗人?”

這話本無他意,隻是他眼神過於繾綣,楚薑麵上一紅,嗔了他一眼再不肯理他。

又過半刻,辯論才算是停了下來,楚薑見到那位沒參與辯論的太學生十分急切地出來發表意見,便知道此行目的達成了,又聽了一場辯論才下樓離開。

陳詢本還欲避著,楚薑便笑道:“滿長安都知道我看上了陳王孫,陳王孫還怕什麽?”

陳詢輕笑,綴在她身後,“九娘若不怕,我自然不怕。”

這日正是休沐,樓中賓客甚多,更有諸多女眷來此,見到一個俊美無儔的郎君護著一個戴帷帽的小娘子下樓,不少人都看了過去。

“那是誰家女公子?哪裏找的這樣俊美的夫君?”

“那小娘子穿得如此貴氣,那郎君卻一身布衣,可不像是夫妻。”

“可是哪有這樣氣質端貴的仆從呢?”一位貴婦人看了眼自己身後的兩個隨從,不免露出嫌棄之態來,又歎道:“瞧那樣子,或許是寒門出身的,正在討好未來的妻子,那小娘子倒是好福氣,這樣的俏郎君,竟叫她撿著了。”

“去問問是哪家的?訂親了沒有?”

“張姐姐這話倒像是沒有訂婚你就要去搶來一般,怎地上回搶的那個俏書生不如意了?”

左十娘沒好氣地看了眼她們,她剛新婚不久,十分不習慣這群貴婦們說話時的葷素不忌,兼之認出了楚薑身邊的采采,雖不曾見過陳詢,卻也想得到是誰,便出聲道:“姐姐們可瞧仔細了,九娘雖不常與你我來往,我們幾家卻都沾親帶故的,搶了她的未來夫婿,怕是在族裏麵不好說呢!”

眾人聞言都想了想是哪個九娘,便有人覺著采采眼熟,“那不是楚九娘又是誰?”

“那一個,豈不就是陳王孫?”

這話一出,這些貴婦對陳詢更加好奇了,有幾個甚至走出了閣子,就直接站在廊上對著他們瞧。

陳詢察覺到視線,喚了楚薑一聲。

楚薑佯作未覺,等出了樓才道:“師兄莫怕,她們隻是瞧新鮮罷了。”

陳詢隨著她一道上了馬車,“我聽著她們那話音,倒是十分輕佻。”

她抬眉道:“師兄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愛在渭水畔挑俏書生的貴夫人?她正在其中呢,不過也不須怕,她向來講究你情我願,從不強求。”

“隻怕今日之後,長安就要風傳你與情郎私會了。”他將車中案桌擺開,為她斟了一盞茶。

她淺淺飲了一口,低聲道:“我還擔心她們不去傳呢!”

陳詢聽了,正要攬她,便聽見楚衿歡快的聲音傳來,“九姐姐,我贏了一張大弓。”

他忙端正顏色,坐直了身子,楚衿進車時看見他還驚訝了一瞬,下一刻便將叫仆從將弓遞上來,“小將軍也在嗎?你替我看看這張大弓,左十三娘說是寶貝呢!”

楚薑忍著笑,倚在一旁看他拿著弓教楚衿,不時見到他幽怨的目光傳來,故作不見,逗著楚衿去煩他。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山色撇落輝光,隨著轆轆聲往城中去。

蕭蕭落葉中,陸十一抱著書從書肆出來,身後跟著不停追問的顧妙娘,“十一郎,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現在可不怕死,你要是再不告訴我十九郎在哪兒,我馬上就死給你看。”

陸十一見到她頸上因刀傷還未好的傷痕,十分怕刺激到她,溫聲細語道:“十一娘,退婚書我已經送到了三夫人手中,誤你一場是十九郎的錯,你想要任何彌補我都應你,隻是他犯下了錯,我送了他去一位隱世的大儒座下,那大儒規矩嚴,見他心性不穩,要他三年不得見客,否則便要逐他出師門,連我也不能見他,恕我實在不能告訴你他在哪兒!”

“我不算外人啊!”顧妙娘提著裙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你送來那些珍寶我都不稀罕,我就想見到十九郎,有些話我必須當麵跟他說,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怎麽是客呢?”

“十一娘,你們已經退婚了,這話不要再說了,以免損你清譽。”

“我不怕啊!”顧妙娘緊緊盯著他,看他倉皇上馬離去,對著身邊侍女得意一笑,“不告訴我,我煩死他!”

卻道陸十一離開那書肆之後,隨從往後看了好幾眼,終於才鬆了口氣,“郎君,索性便告訴了她,我瞧著她那傷還沒好全,哪日訛上了咱們就不好了。”

陸十一無奈輕歎:“她或是心頭有氣,非要撒出來罷了,無妨,過幾日顧三夫人便要攜著家小回金陵了,她必然也要回去的。”

隨從聽了才嗟歎一聲,“當初來的時候氣勢洶洶,如今去得灰溜溜的,這長安,也不剩幾個同鄉故舊了。”

陸十一神色淺淡,未作回應,心中卻也感慨頗多,北方世家即便被天子如此料理了一通,可是排擠起南方世家來,依舊不遺餘力啊。

忽而隨從又輕聲道:“郎君,是楚九娘的馬車,這些書何不請她一並帶去給三郎?也不必我們多跑一趟了。”

他抬眼看去,見到車轅上坐著的采采與阿聶,忙勒馬停住,下馬時卻手上一鬆,離地尚有半尺時踏了空,伴著仆從一聲驚呼,他扶著馬輕“嘶”了一聲。

沈當第一時間發現了他,見他情形便知他是傷著了,一麵向車內稟報一麵下馬來扶他。

楚薑掀簾看他,“陸司直可還好?”

他點點頭,“不想在此見到了九娘,倒是湊巧,正好三郎托我尋了幾本書,勞九娘替我帶去。”

她自無不應,卻見他被扶著的幾步都走得踉蹌,與他那隨從二人都隻騎了馬,便道:“最近的醫館離這兒都比我府上遠,不如陸司直先上車來,去府上診治了再說。”

陸十一麵色猶豫,“恐是不妥。”

她知道他是顧忌男女之防,便將車簾掀得更大些,卻隻有楚衿的腦袋鑽了出來,笑著喚了他一聲:“十一哥哥,我今日得了一張大弓哦。”

楚薑正欲說車中還有旁人,他便笑道:“那便有勞九娘攜我一程了。”

沈當與那隨從立時便扶著他向馬車走去。

楚薑腕上被輕捏一把,回身看到滿臉醋意的陳詢,低聲哄道:“他是我兄長好友,便不是,我見了人在路旁受傷,也該相助一二。”

話音剛落,車簾掀開,楚薑看去,竟從陸十一溫潤的臉上看出一絲僵硬來。

陳詢大方地坐在馬車一側,與楚薑有著一段距離,手上卻拿著一張弓,整個身子都傾向楚薑那方,似在為她講解那張弓如何,聽到動靜,他側頭微笑,“陸司直,真巧啊。”

作者有話說:

陳詢(和善微笑):“好巧哦小陸,你也來坐我老婆的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