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陳兵二十萬,仍舊抵不住胡人的來勢洶洶,位於周朝北部平原上的兩支胡人,東胡與北匈奴第一次聯合起來向周朝進攻。

朝廷緊急調令各地兵馬增援,終於在建始八年的五月裏,將敵人阻隔在邊城之外。

時年六月中,北匈奴單於遣使臣來往長安求和,願獻上駿馬兩千、黃金萬兩,求娶周朝公主。

一時之間,朝野轟動。

在匈奴使臣來京半月後,出乎意料的是,天子拒絕了匈奴的求親。

朝臣皆不能認同,紛紛進言。

便是不嫁宗室女,封個宮娥嫁往匈奴,也能緩和三五年。

太子正要前往勸告時,楚薑帶著一封信攔住了他,那是少嵐從北境寫來的。

信上是北境粼粼的冰原,五陵道上奔馬的郎君斷了左臂,孤刀對著胡人的馬蹄,將兩個牽著羊的牧童護在身後。皚皚的雪被熱血融化,見到援軍時,斷臂郎君倒在馬蹄下,牧童哭著撲在他身上。

邊民被掠奪為奴,雪夜裏被關在羊圈中,因在幹活時擋了北匈奴貴族的馬,數百邊民盡被活埋。

被圍攻的將士們刀槍盡折後,被胡人挑開胸膛,將血肉淋漓的腸肉掛在周朝的旌旗上,扔入城中示威……

她定定地看著信上的血跡,“記漢時之盛,匈奴每與漢和親,不過數年即違,如此反複無常,安能使我百姓與之友好?”

劉呈的手拂過信紙,定定注視著她,“九娘,打仗不是兒戲,不能意氣用事。”

“殿下,我伯父駐邊十五年,我六哥十五年來不曾見過父母,往後也再不會見到了……匈奴將我伯父俘虜後,劈開了他的脊梁,每每交戰便將我伯父的屍首綁在立柱上示威,如此蠻夷,若得我朝糧食酒水養了十年,又複兵強馬壯,下一個被他們如此折辱的又是誰?”

她忍住淚,第一次對他下跪,“殿下,天下臣民,俱是陛下兒女,此事不是舍不舍得一個宗室女,而是陛下他不能看著胡人殘忍殺害了他的兒女後,還要將另一個女兒送去被他們折磨。”

眾多東宮屬臣與幕僚都在殿外,聽到這一席話,不敢相信她怎麽如此大膽。

然而在殿中良久的沉默後,劉呈走了出來。

陸十一上前問道:“殿下,勸陛下和親的奏表已經寫好了。”

劉呈搖頭,“不必遞了,燒了罷。”

眾人一驚,將視線投向他身後的楚薑,心思各異。

“可還去太華殿?”

劉呈點頭,眾人又欣然抬頭,以為事情尚有轉機,卻隻聽他道:“我去勸群臣。”

這年夏天的長安,注定安寧不了。

北匈奴求親未果,退而求其次,提出與周朝互市的要求。

戶部緊急議定了規程,在七月初與北匈奴簽訂了陰山之盟,以陰山為界,兩朝軍馬絕不過陰山。

北匈奴使臣離京時,楚薑受封女侍中,入侍皇後。

這是周朝有史以來第一位未婚娘子受封這職位,而群臣俱知中宮甚愛她,對此並無多少議論。

時年七月底,天子擢陳詢為中郎將,領兵十萬,駐軍肅州。

楚崧終於肯鬆口,定下了兩人的婚事,隻等兩人婚後,陳詢便要去往肅州。

二人訂親之後再一次見麵,是在廣陽宮的廊子上。

皇後逗著貓兒,遠遠笑看著他們。

才初有涼信,楚薑隻加了單衣,坐在欄杆上。

陳詢站在廊下,為她擋著秋陽。

認出來她穿的是疊山素紗,心中瞬間想起來兩人曾在揚州的繾綣。

楚薑見他目光停在自己衣裳上,笑道:“這一匹,還是你從李甫珃那裏偷來的。”

陳詢便笑道:“今年廉叔又得了十匹,給你做一床帳子。”

“這料子做帳子花眼睛,不如獻給娘娘五匹,給母親三匹,我留兩匹給你做一身袍子。”

因著皇後在不遠處看著,他伸手的動作又凝了下來,隻是微微俯身下去,“我去肅州後,那身衣裳穿上實在不像話。”

她揚眉輕笑,“有什麽不像話的,最是傲人者,胡驕馬驚沙塵裏,繡衣傾綠樽,等你去了,我要遣個畫師去,將你穿這衣裳的樣子畫下來。”

陳詢忍俊不禁,冷峻的眉眼裏綻放出一汪菡萏的春,餘光看到皇後與林姑姑的都看著這方,低聲道:“廉叔說宅子裏都布置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她眼睛一亮,興奮地點點頭,正要走向皇後,心念一轉,跑來廊子下牽著他去到皇後麵前,“娘娘,子晏說宅子裏都布置好了,您可願意同我們一道出宮去看看?”

皇後哭笑不得,嗔道:“你自己想出去玩耍,非要拉著我,我可懶得去。”

說罷又笑謔了她兩聲才許他們去了,見著二人背影,林姑姑便感慨道:“娘娘先前還嫌這陳王孫,如今看來,與九娘可當真是匹配。”

皇後卻是歎了一聲,“這兩個,還有得坎坷呢!陛下叫陳詢去肅州,防的自然是東胡,三五年輕易回不來長安,楚相也舍不得明璋去肅州,怕也就年節裏兩人得團聚,從來妾心如鐵,郎心易變,真就怕他陳子晏在外胡來。”

林姑姑頓時笑起來,“若是旁的小娘子,娘娘才該如此擔心,可是九娘是誰?”

皇後輕笑一聲,“這倒是有理,他陳子晏但凡敢胡來,用不著外人去管,光是明璋,便能將他治得服服帖帖。”

卻道楚薑與陳詢到了那宅邸,見到戚三正在百無聊賴地與門房搭話。

一看到兩人,戚三便興衝衝地跑上來,殷勤地對楚薑笑道:“九娘,你來啦,我在你院裏種了一株梅樹。”

陳詢橫他一眼,他不服地瞪回去,繞去楚薑身邊,“大郎你往後可管不著我了,人說長嫂如母,你去肅州後我便跟著九娘了。”

陳詢長臂一伸,繞過楚薑將他的衣領揪住向後一扔,“我去肅州後,給你定下每月花用,你就是整日跪在九娘麵前叫祖宗她也不會多予你。”

楚薑失笑,聽著戚三在後麵陰陽怪氣地叫罵,問道:“不帶他去肅州曆練?”

“不帶,叫他留在長安哄你高興。”

她剛要回話,便被陳詢牽住了手,帶進了宅邸中。

初秋微有風動,送來簌簌葉聲。

這宅邸是什麽樣,她突然便不在意了,如斯木葉聲,處處可見,便處處可安。

“師兄。”她輕笑道:“前年初夏時,我就是在這樣的葉動聲中,第一次看到了你。”

陳詢低頭看向她,見到她眸中清泓。

“我第一次見到你,卻是在紙上。”他觸向她的臉,“新平楚氏有女,行九,年十六,貌似朝霞和雪豔射,有才德。”

“我何時被記在了紙上?”

“你去江南時,廉叔他們曾為我獻計,讓我□□於你,好取信於你父與太子,以行複仇之計。”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視線遊離在他麵容之上,輕佻地打量著他的眉眼,“或許此計可行,為何不試?”

他捉住她的手,“一則舍不得大丈夫氣勢,二則收到一條消息,說有個小娘子要雇傭我們綁架她的族叔,廉叔他們一聽,趕緊打消了這個主意,怕我報仇不成,淪為你的禁臠。”

她輕啐一聲,“呸,淨胡說。”

陳詢卻低下聲氣,“可我瞧九娘後來對我放狠話,也不似做不出如此之事來。”

楚薑輕輕點著他的眉心,“傻師兄,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這樣的話都是我嚇你呢!你不聽話,我至多把你綁起來罷了,再過分一些,也就是打斷你的腿,不要聽他們胡說,日子都是我們自己過的。”

戚三剛爬進來,就見到她笑得明媚,嘴裏出來的話卻恐怖至此,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半晌才連滾帶爬地跑去抱住陳詢,“大郎,你帶我去肅州吧!我不要留在長安,帶我去吧!”

陳詢腰上被他緊緊抱住,楚薑一見又俯身下去,幽幽問道:“戚三,你為什麽不願意留在長安陪我?”

他頓時便“哇呀呀”地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往宅子裏跑,“廉叔,齊叔,太可怕了,救我啊!”

楚薑看著他的背影笑得伏倒在陳詢身上,“師兄,戚三得留下來。”

陳詢替她擦著眼角笑出的淚,“可不能天天嚇他,他是戚家的獨苗,嚇傻了我對不起戚翁的。”

話剛說話,他也再忍不住笑,攬著她看向哇哇大叫的戚三。

至黃昏時,兩人才離開,戚三惴惴不安地坐在車轅上,不時往裏麵看幾眼,“九……九娘姐姐,你真的沒有殺過人嗎?”

“唔……我沒有親手殺過。”

戚三苦起臉,“那你……都是讓誰殺的呢?沈大叔嗎?還是你家部曲?不會是采采姐姐吧!”

陳詢在車中清清嗓子,“她上回殺人,也就三五百人,血流遍了山野……”

“啊,我不要聽了!”他蹬地跳下車,又見楚薑拉開了車簾,目光深沉地看著他,“戚三,不要說出去,不然,我會傷心的。”

戚三隻覺背後一陣發涼,手足無措地指著不遠處的茶寮,“我……我去給你買一碗茶。”

她忍著笑,無聲地點了個頭,看著戚三腳步踉蹌著過去,又撲在陳詢懷中笑得花枝亂顫,“瞧著也人高馬大的,膽子怎麽還不如方祜大。”

陳詢攏住她,“我去肅州後,師傅會帶著方祜改名換姓,投向軍中,作為軍醫隨我歸來。”

楚薑伏在他胸膛上,仰頭看向他的眼睛,輕喃道:“東胡比北匈奴難纏,師兄若率兵去了草原上,可定要仔細些。”

“九娘,我不會死的。”

“可我仍是懼怕。”她以指抵住他的唇,威脅道:“師兄,你要是死了,我不會隨你的,等哪日生犀通靈,叫你回魂看我佳婿良緣、兒孫滿堂。”

陳詢親吻著她的指尖,“念此一句,不敢不回。”

秋聲裏,滿城風起,落露為霜,卻比繁華好景,六樓六館遙有新聲。

管弦飄渺入耳,楚薑啟唇笑道:“那便說好了,不然我八十八歲終老,你還年少俊彥,你我黃泉相見,對麵不識,實在遺憾得很。”

恰好戚三端著一碗茶小心翼翼地過來,又聽到“黃泉”兩字,顫抖著端上茶,想說些新鮮的讓他們的對話正常些,“九娘,你家那個姨母,正在茶寮裏與人吵架呢!”

陳詢饒有興致地掀開車簾,與她一並將視線投過去。

楚薑遙看著,笑謔道:“母親說十一姨不肯回金陵,原是因這般。”

戚三告狀,指著茶寮裏一身荼白的郎君道:“我聽著了,你家姨母就是因為他才留下的。”

那是陸十一,正護著胞弟,不讓他被顧妙娘抓花了臉。

“虧得我十三妹妹生前說你好,是不是徐大儒不來太學,你就要躲一輩子啊!”顧妙娘恨恨瞪著兄弟二人,“我要是因為你們耽擱了青春,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們,尤其是十一郎你。”

陸十一無奈道:“十一娘不是有話告知十九弟?”

她又是一眼瞪來,惡狠狠道:“我說給他一人聽。”

陸十一這才讓弟弟出來,一見到陸十九近前,她驀然鼻頭一酸,淚水轟然決堤。

“我十三妹妹說,她背著我七叔母給你做了一雙鞋,繡了一對鴛鴦,不能讓別人知道,不然金陵城裏會罵她不守清譽的,那雙鞋,我帶來了,你留著,等你哪日訂親了,就把鞋燒了,她便能知道你在世上有人陪了。”

陸十九立時便落下淚來,顫著手接過她遞來的包袱,哭得泣不成聲。

顧妙娘看他一眼,抬手擦了淚,“我從金陵來到長安,非要親自等到你,就是想要親口對你說一聲,十九郎,你懦弱不堪,不配我十三妹妹的喜歡。”

最後這一句,她不曾掩了聲量,落在了陸十一耳中。

他以為她還要對自己說些什麽,卻一句未曾等到,隻見到她翩然的身影離去。

“十九弟,她或許說得很對。”他低歎一聲,叫仆從將十九郎送回府中去,俯身收拾了茶案上翻開的一卷書,提步欲走時看見了遠處的楚薑與陳詢。

他收起麵上的落寞,微笑著遙遙作了一揖,看著二人車馬遠去,心緒乍似江天遙闊。

西風裏高臥,蕭颯長安,他執卷走進西風中,歎此世多有女兒郎,可入青史裏,並不拘於楚氏九娘一人。

有閨閣守諾踐約,奔走為行約。

有帝姬赤子熱忱,血親狠相負。

有蛾眉奔行山水,揮毫寫江山。

有巾幗策馬狼煙,銀槍挑弦牙。

有紅袖決算千裏,揮手動風雲。

如此寂寥的幾筆,若能被一闕明月照到千百年後,便也作此蕭索秋聲裏,一山蒼蒼的翠微。

作者有話說:

到這裏,故事便寫完了。

應該會再有一個番外,這個周末寫吧。

雖然不知道下一本寫什麽,什麽時候開,但是,如果有緣,我們下一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