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江晚是從來沒打算和別人說的,但是這個時候,這個情景,卻是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而說話的、和聽這話的兩個人似乎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並沒有什麽不妥。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江晚也曾經想過自己的這幾年,在外人眼裏,他大概是機緣巧合,福緣澤厚的那一種,也就是他自己清楚,打自己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身份之後,他是如何的處心積慮,是如何的不擇手段,但是想想當初的目標,其實也是著實好笑。
隻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果可以的話,活得好一點!
這個世道,可不是什麽太平盛世,有天災有人禍,隨便哪一個坎過不去,他的人生大概就劃上了句號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甚至記憶裏久遠的關於自己以後的那個世界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也漸漸變得模糊,就好像他正在被這個世界同化一樣,他甚至懷疑,就這麽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若幹年後,在自己腦海裏關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和事情,終將不受他自己控製的全部都淡忘模糊,等到他自己想都想不起來的時候,大概他也就和那一個世界沒有關係了吧!
他是大明人,至少,在他自己認知的這個世界裏,他是大明人,他現在不僅僅在這個艱難的世道裏,活了下來,而且,也活得比絕大多數人都好,但是,這並不意味,他就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從此可以躺平享受生活了。
天災方麵,不僅僅有連續數年的大饑荒會影響到他,疾病,嚴寒,甚至可能蔓延到京師的鼠疫,都可以在不知不覺中要了他的命,小冰河時期的大明朝,危機無處不在。
而人禍方麵就不用說了,上有剛愎多疑的皇帝,中間有成事不足的東林黨諸臣,武將跋扈的有,無能的有,陝西這邊,若不是他來得早,現在大概正是李自成嶄露頭角的時候,到處流竄的流民如同蝗蟲,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而即便是這樣,關外還有一幫窮得眼睛發綠的韃子在虎視眈眈,一不注意,他們沒準就繞過長城到大明京師來個三日遊五日遊什麽的,有誰敢說,呆在京師就是絕對安全保險的地方,又有誰敢說,他做官不會成為權勢鬥爭的犧牲品,做百姓不會成為官員甚至外虜的犧牲品。
所以,這個世界,人終究是要靠自己的。
這是江晚自己心裏真實的想法,皇權是他的靠山,能讓他迅速地成長,但是,真正要能達到自己最初那個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小小的目標,還是得靠自己。
魏忠賢為禍朝綱,那他就順勢幫助皇帝對付魏忠賢;流民四處流竄,壞了國家的根基,那他就奉旨平亂,收攏平息事態,讓這些流民變成能靠他們自己活下去的百姓;外敵虎視眈眈,那他就竭盡全力,驅逐韃虜。
能夠活下去,能夠活得更好固然是不錯,但是,因為自己,讓更多的人也活下去,也活得更好,似乎也是不錯的事情,而且,因為有了這個念想,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那原本顯得極其自私的目標,一下就升華了起來,好像自己突然也變得憂國憂民,誌存高遠了一樣。
但是,不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麽?這樣的道理,連個蜘蛛都能明白,自己難道還不能明白。
人總得是有追求,有擔當的,要不然,渾渾噩噩就和一個行屍走肉沒什麽區別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麽自己突然在凱瑟琳麵前,如此自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來,大概是因為凱瑟琳已經徹底的斷絕了她的退路,孤注一擲的來到自己的身邊,而自己也認同她成了自己的擔當,自己對她有著責任,所以,這種心底的話,才會這麽自然而然的說出來。
至於掌控南海衛的錢糧的事情交給對方,大抵江晚的心底深處,也是有這種的一種感覺,這凱瑟琳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之一了,他甚至覺得,如果將來真有那麽一天,凱瑟琳背叛了自己,那和他今日做的事情,她給自己帶來的這些可以活人無數的作為種子的紅薯和土豆,她的背叛自己都可以原諒。
這無關乎男女之情,僅僅隻是信任和回報而已。
一直到兩人回到城裏,一同吃了晚飯,凱瑟琳才告辭和江晚分開,而她原本的目的,什麽參觀火器作坊,什麽參軍這些事情,一直到她離開,她都沒有提。
她似乎覺得好像也沒有提的必要了。
十來天來,南海衛到延安府之後,第一次發餉了,這一次發餉的對象,是四個千戶近八千人,總共發出四海票兩萬餘兩。
盡管事先已經在軍中大小軍官和士兵們都吹過風,士兵們也接受了這種發餉的方式,但是,發餉當日,四海商行還是迎來了這個鋪子在延安府開張來的第一次擠兌風潮。
整整一天,四海商鋪門前就沒有少過百人在排隊的,四海商行也早就準備了大量的碎銀和銅錢,迎接這一次擠兌,不出意料之外的是,當天就兌出去了兩千多兩銀子。
原本凱瑟琳在商行裏的準備金,也就是一萬來兩銀子,這其中還包括了任勞等人從濠鏡澳帶來的資金,但是,沒想到短短幾天之內,江晚又往商行存進來了兩萬多兩銀子。
這一下,凱瑟琳心中底氣大增,鋪子裏的準備金超過了發行的銀票,那還怕什麽擠兌。
這樣擠兌的風潮,在過兩三天後,居然慢慢的降低了下來,那些拿到四海票的士兵,剛剛開始的時候,是擔心上麵給自己發了一堆廢紙,所以才匆匆忙忙的來換成現銀,結果,他們發現無論什麽時候去兌換這四海票,四海商行那邊都是二話不說足額兌換,這個時候,有人就想著,要不要特意跑這麽一趟了。
畢竟,在南海衛的老班底當中,江晚個人的威望還是很高的,尤其是高進和許簡的千戶裏,大部分的軍官和士兵,根本不懷疑江晚的話,所以,他們也不會參與擠兌。
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是瞧不起江大人怎麽滴,真要摻合這事情,這自己也丟不起那個人啊!
來擠兌的大多是李自成的第四千戶的士兵,他們對南海衛的不信任也是有情可原,但是,兌換成了銀子之後,發現自己在城外拿銀子買東西和拿四海票買東西,其實也沒多大的區別,反正城外的賣吃的,賣穿的,甚至各種小玩意的,他們都收這四海票。
那他們拿四海票換銀子的事情,豈不是就成了多此一舉了。
城外的流民,早於軍隊,早就開始用四海票結算工錢了,算是正式發行前的實驗,結果就是流民們已經接受可以用四海票買賣東西,而趁著士兵們有疑慮的時候,他們甚至有不少人開始了用現銀兌換四海票的買賣。
你們這些當兵的,不是怕這廢紙花不出去嗎,沒事,你換個我們好了,我們用現銀換,當場交易,錢貨兩訖,不過,這一貫的麵額,可隻能換八錢現銀……
諸如此類的買賣開始幾天還挺盛行的,不過,很快士兵們就回過味來了,既然這四海票和銀子都是一樣的,這換來換去的,自己的錢是越換越少了,倒是這幫幫著換錢的家夥,平白無故的賺了一筆。
不換了,換你大爺啊!
幾天之後,從第一日擠兌超過兩千兩銀子,到每日兌換的銀兩在幾百兩之間浮動,江晚和凱瑟琳徹底的放心下來,看來,四海票發現的這個事情,應該是成功了,下一步,就是努力提高四海票的信譽,擴大四海票的應用場景了。
……
南海衛終於有了延安本地籍的士兵,對於這些由本城士紳送來的子弟,延安府給了他們相當的禮遇。
南海衛整整給了他們一個百戶的編製,從百戶到總旗小旗的軍官,有不少都是從江晚的親兵隊中的親兵出任,如果不是他們駐紮在城裏四海商行附近新開辟的一處軍營,換上一身親兵的裝束,說他們是江晚的親兵隊都有人相信。
沒錯,江晚將這個百戶,直接調撥給了凱瑟琳,名稱是南海衛第五千戶第二百戶。
凱瑟琳的身份,也終於在這第五千戶第二百戶成立的時候,南海衛有了一個說法,自徐采寧後,南海衛第二個有名有姓的女軍官出現了,而且,一出現就是以千戶姿態亮相。
至此,江晚心中自己南海衛的大致格局基本就成型了。
第一第二第三千戶,為南海衛的主力千戶,其兵員裝備已經訓練程度,都是南海衛最好的。將來負責南海衛的主要作戰任務
第四千戶,人數幾乎與主力三個千戶人數相當,適當的時候,還可以擴大,對其戰鬥力,江晚並不做太高要求,裝備和訓練上也會有所降低,但是,除了常規作戰任務以外,第四千戶將負責的大部分的輔助任務,包括但不限於收容流民,安置流民,維持治安,甚至保證新建立的各處聚居點的安全和生產。
在江晚的心裏,第一第二第三千戶,差不多就是野戰軍,純粹的戰鬥部隊,而第四千戶,則是類似建設生產兵團,有一定的戰鬥力,但是,主要任務卻不是戰鬥了。
而第五千戶的設置,江晚想了很久,原本打算用錢糧司之類的名稱的,但是,他南海衛是一支衛軍,衛軍裏出現一個督糧官倒是可以理解,但是出現一個專門管糧草錢糧的機構,就有些不倫不類了,他又沒打算造反,這擅自更改軍製本來就是忌諱的事情,這比自己擴充兵馬更令人詬病。
最後,還是聽從了周覺的建議,他設置了這個第五千戶,當然,無論是人數,裝備,戰力,這第五千戶都實在是虛有其表,就連算上延安府本地送來的這幾十個新兵,隻怕也湊不到兩百人,而以第五千戶的職責而言,這個千戶隻怕永遠都不會滿編了。
沒錯,第五千戶的職責,就是負責南海衛的錢糧流通,保證南海衛的正常運轉,兩個百戶的武力配置,已經足夠保證第五千戶在南海衛的勢力範圍裏暢通無阻了。
陳長生現在就是第五千戶一名普普通通的軍官——南海衛第五千戶第二百戶小旗,和其他的百戶不同的是,他們這個第二百戶裏,各個小旗差不多都是一個姓氏的。
就比如他這個小旗,裏麵所有的人都姓陳,不過,他是陳家的庶子,比起其他陳家的旁支,他這個庶子身份自然是高一些,哪怕是被家族安排進了軍隊,他依然是頭目。
其他的小旗,有姓蘇的,有姓肖的,反正基本上一眼看去,就算小旗裏的人不認識幾個,但是領頭的那幾個,大家都是互相認識的。
而且,在入軍營之前,他們這些人都是被家族裏的人叫在一起吃過飯,互相都照麵過的,反正當時的意思,就是哪怕是從了軍,大家都是本地的,可一定要互相照顧,若是讓京城裏的那幫人小覷也就算了,若是連那幫流民出身的家夥都小看了他們,那他們這張臉可就沒地方放了。
話雖然這麽說,但是回到家裏之後,陳長生的父親卻是悄悄的將他叫了去,告訴他既然進了這南海衛,其他人都不可信,若是可以利用的時候,不要客氣,但是若是有機會往上走,所謂的互相照顧那些話,就不要當真了。
“你要記住,除了咱們陳家的人,其他的人都是你的對手!”
他清楚的記得自己父親給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那神情有些奇怪,他到現在也說不出來那是一個什麽感覺。
“若是你能在軍中混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的話,族裏不會吝嗇該給你的東西!”父親說的很慢,也很清楚:“你也要知道,這是你唯一的出路,平時裏你不是好凶鬥狠嗎,現在拿出你的本事來,給自己打出一個前程來!”
這種話,以為一直都是儒雅溫和的父親,是絕對不會對他說的,他記憶更多的是父親對他的責罵一直到了後麵,對他的不聞不問。
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的父親放棄了自己。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時勢造英雄!如此亂世,人命如草芥,你要做那草芥還是做那英雄,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