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寶龍船廠。
這裏曾經是泉州市舶司的直屬船廠,但是,自從成化年間,泉州市舶司遷至福州,寶龍船廠也日益凋敝了下來,原來在這裏的匠戶和工人,從一千多人慢慢變得如今隻有百餘人了。
說實話,這百餘人連造一艘大一點的像樣的海船都造不出來。
要知道,當初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時候,寶龍船廠可是僅此南京那邊的船廠,曾經大量製造過寶船的地方,如今淪落到偌大的船廠每年就靠著修修補補過日子。
偶爾接上幾個不大不小的單子,那就算是過年了。
陳阿大就在這樣的日子裏在船廠長大,娶妻生子,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中年。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麽下去,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好日子突然之間就來到了。
先是市舶司有官員直接來到了船廠,然後船廠開始大肆的招攬人手,他這樣的世世代代在船廠的匠戶,突然之間就變成了香餑餑,而很快,他就知道了,船廠最近接到了大單子!
造船,造海船,而且,還不是一條兩條。
上麵的意思,至少船廠每兩個月要造出一條規模不亞於福船的海船來,哪怕不如福船,也至少五百料往上的那種。
而很快,上麵又有了新的意思,不僅僅要造這樣的大船,同時,蒼山船之類的小船,也要造起來。
造船不僅僅需要大量熟練的工匠,更是需要大量的木材,而寶龍船艙沒落之後,這木材的來源其實也就很了很大的問題,成本一直高居不下,而采購木材的話,要真金實銀的。
一個叫做四海商行的商行,出來當了這個冤大頭。
陳阿大不知道他們拿了多少銀子出來,反正一船一船的木材簡直是不要錢的拉到泉州灣這邊來,而這些木材,以陳阿龍的眼光看來,別說早三五百料的海船,就是造一千料的也不在話下。
當然,一千料以上的大船,他就不敢說了,他這輩子都沒造過這樣的大船。
這個商行顯然財大氣粗,陳阿大現在毫不懷疑,光是這些從遼東運來的木料,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更不要說整個寶龍船廠從匠戶到普通的工人,每個月到手的銀錢,那可是每個人都實實在在看到到的。
像他這樣的匠戶,到手的銀錢甚至比以為多了好幾倍,就衝這一點,每次四海商行的人到船廠來,他都是滿心感激的為對方祈福。
希望媽祖娘娘保佑這個商行的所有人,希望他們的船,永遠都造不完。
今天,市舶司的人又陪著四海商行的人過來了,這讓匠戶們微微有些緊張,上個月的新船已經交付了出去,原本不必這麽急的,但是人家花了大錢,要求這麽做,想必是有說法的。
據說,新船已經開到海上去了,雖然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但是,所有人都希望四海商行的的人給他們帶來的是好消息,這麽忙碌且充實,還能賺錢養活一大家子的活,在如今的泉州,可不好找。
“靖海小伯爺上個月來過,對船艙提了不少好的建議,水師那邊也來人,甚至隻要咱們願意,水師那邊可以送來樣船,讓咱們比較著找出不同的地方,侯爺,也就是您的麵子大,換誰,都不可能讓大家夥這麽心服口服!”
“水師那邊是得了我的好處!”
江晚微微一下,對著這個胖胖的市舶使說道:“劉大人不辭辛苦,從福建到泉州來坐鎮,本侯也是心裏感激的,將來就此事上稟朝廷的時候,自然忘不了給李大人說幾句好話!”
“應該的,應該的!”
市舶使一臉的笑意,都快樂到沒邊了:“其實,我市舶司這邊也想自己造船的,隻是一個沒錢,而個沒兵,有什麽事情,水師或者巡檢所那邊也就料理了,弄得我現在市舶司用人的話,還得找他們要!”
“各司其職嘛!”江晚拉長了腔調,“幹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遠處突然來傳來一陣吵鬧聲,江晚停下腳步,微微皺眉的看著那邊。
那是幾個工匠正在爭吵著什麽,在爭吵的人中,甚至還有穿著官服的官員,江晚知道,那是工部的官員,來船廠來指導造船的。
他隻是有些好奇,這些匠戶怎麽敢和工部的官員爭吵的。
“過去看看!”他抬起頭,和臉色有些難看的市舶使朝著那邊走去。
到了跟前,他笑吟吟的問道:“你們吵什麽啊!”
市舶使和他都沒有穿著官服,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和一個有錢人家的老爺,在在船廠閑逛一樣。
陳阿大眼前卻是一亮,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叫什麽,但是他已經見過這年輕人幾次,他知道對方是四海商行的人,也是船廠現在最大的金主。
“這位老爺,我們在商議改船的事情呢!”
他躬身說道:“按照上麵的意思,每一條福船配四條蒼山船四條蜈蚣船,但是眼下既然木料充裕,小的給吳大人提出了個想法,這蜈蚣船到了海上作用本來就不大,蒼山船也是出了近海就沒有多大的作用,番人的帆船,現在渾身都是大炮等閑近身不了,既然如此,不如將這些造蒼山船和蜈蚣船的木料省下來,全部造梭子船,至少,把造蜈蚣船的木料省下來,造梭子船比造蜈蚣船可是劃算的多!”
“等等……”
江晚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是照著海上打仗的思路來的嗎?”
“這些船不是戰船嗎?”陳阿大也愣了:“商船的話需要配置八門大炮嗎?”.
“就算不是打仗用,遇見海盜了,遠了用大炮轟,近了放梭子船,也比用直接上人的蒼山船和蜈蚣船劃算啊!”
陳阿大很是認真的說道:“東家你既然不缺錢,那麽,凡是可能要消耗人的地方,直接用船頂上就好,船沒了可以再造,這人沒了,可就真沒了!”
“誰告訴你我不缺錢的,我很缺錢!”江晚被這個匠戶的話逗的笑了,不過,對方的想法和他倒是一致,凡是可以不用人的性命頂上的地方,直接花錢可以頂上的話,那他絕對選擇後者了!
“說了半天,你說的這個梭子船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不過是這鄉下地方的一些古怪想法而已!”那個工部的官員似乎認識市舶使,倒是也沒說什麽過分的話:“難登大雅之堂!”
“就是寬約一丈長的兩頭尖細的木船!”陳阿大說道:“船身留有空隙,可以防止火油、柴草之類的引火之物,也可以防止毒煙之類的,兩頭的尖細地方,可以裝有尖銳的鐵器,這樣一旦放出去之後,可以釘在敵船上依附著燃燒敵船或者是釋放毒煙霧!”
他認真的說道:“最重要的是,不需要有船員操作這樣的梭子船,直接順著水流放出去就行!”
江晚在腦子勾勒了一下對方說的東西,微微有些失望:“這樣的梭子船,好像也沒什麽用吧,就是算釘在敵船身上,也給對方造成不了多大的傷害!”
陳阿大笑了笑:“一艘梭子船,的確是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但是,若是十艘,幾十艘,甚至上百艘一起圍著敵船呢?”
江晚眼睛一亮:“這就有點意思了?”
“這還不算,若是出海多日的話,蒼山船和蜈蚣船很難長時間的跟隨福船這樣的大船,但是,梭子船卻是可以直接收納在福船的艙底或者是掛在船舷上的,用差不多的銀子,辦的事情還好,還不用死人,為什麽不用這個辦法呢!”
“你叫什麽名字!”
江晚看了看對,對方似乎隻是一個普通的匠戶的樣子。
“回東家的話,小的叫陳阿大,世代是寶龍船廠的江湖!”陳阿大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從現在起,你挑些人手,專門進行這梭子船的研製!”江晚轉頭看了看市舶使:“人手,銀錢,他啊要什麽給什麽,先造個幾十艘給我看看,若是實驗果真有用的話,重賞!”
“沒問題!”市舶使含笑回答道。
江晚看著工部的官員:“你堅持的也有道理,奇思妙想固然可用,但是堅守規則的人我也很欣賞的,船廠規定的船隻,該造的還是造,不得耽誤工期!”
“下官明白了,侯爺!”
“你認識我?”江晚看了看對方,問道。
“下官跟隨過趙原趙大人一段日子,所以,這次來泉州這邊,衙門那邊才特意將我派過來!”那工部的官員說道。
“好,不錯!”江晚點點頭:“趙大人就是你的榜樣,好好的幹,有一天你會像他那樣的!”
江晚和市舶使轉身離去,兩人一直目送到來那個人遠去,這才回過頭來。
“你走狗屎運了,陳阿大,侯爺看上你的那點雕蟲小技了,你最好一點岔子都不要出,要不然,你砸的可不就不是自己的飯碗,是你們匠戶們大家的飯碗了!”
“侯爺?”陳阿大不可置信的問道:“侯爺會來咱們這種髒亂地方?”
“哼!”工部官員哼了一聲,搖頭離開:“什麽都不懂,就是一個傻大膽,也就是侯爺肯讓他折騰……”
從船廠回來,江晚一直都在想著這事情,越想越覺得陳阿大的這個想法不錯,想到高興的地方,忍不住他把江嫣然叫了過來,給她說了這事情。
“這個匠戶的想法很有點意思,隻不過,格局還是小了一點!”
江嫣然眼睛也是一亮:“這樣的船成本應該不大,幾十兩銀子大概就能造得出來,幾十,幾百算什麽,若是真在海上遭遇到了番人的船隊,幾千上萬艘這樣放出去,除非他們的船全部都包著鐵,不然的話,也得陷入咱們的梭子船的汪洋大海當中!”
江晚臉色一愣,忍不住提醒著她:“就是幾十兩銀子一艘,這上萬艘也是幾十萬兩銀子,更不要說,一艘大船掛個二三十艘,你怎麽湊幾千上萬艘啊!”
“船隊裏可以專門造一種容納梭子的大船嘛!”江嫣然毫不在意的說道:“就是往大了造一艘貨船,平時裏啥也不用幹,關鍵的時候,拚命的給我往外麵放船就行了!”
“至於銀子嘛!”江嫣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咱們就比著手裏的銀子來唄,有多少造多少,不是一下非得造個幾千幾萬的,再說了,這還是個想法,有沒有實戰性還不知道呢!”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梭子船,放出去了,基本上就收不回來了!”江晚突然想到一個關鍵:“你這樣放,就是在往大海裏砸銀子啊!”
“啊!”江嫣然愣了:“這倒是一個問題,我還以為是可以反複回收的呢,算了,回頭我去船廠看一看,和那工匠商議商議,看一看有沒有改進的地方!”
“對了!”她搖搖頭:“升龍府那邊有消息了,哥,哥你要聽嗎?”
“不是說你主事的嗎?”江晚好笑的看著對:“我說過,不是難以抉擇,應付不了的事情,你盡管去做,又要我聽什麽嘛!”
“你就聽聽,給點建議嘛!”江嫣然抱著他的胳膊搖動著:“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咱們下雨天打孩子,找點事情做做唄!”
“那你說說吧,升龍府那邊什麽消息?”江晚笑了起來。
“交趾人蠢死了,王平安他們已經朝著占城那邊運了兩千多石糧食了,交趾人一點動靜都沒有,除了勒索了他們不少銀子以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不正常!”
“交趾盛產糧食,這點糧食,在市場上掀起不了多大的波浪來!”
江晚淡淡的說道:“糧價也沒那麽容易炒作起來吧!”
“的確是,到現在位置,糧價漲了還不到三成!”江嫣然說道:“不過,王平安他們手上沒銀子了,他們的那些店鋪田地,一時半會又換不成銀錢,手中的流動的浮財,都全部砸進去了!”
“荷蘭人那邊沒給錢嗎?”江晚問道。
“給是給了,但是,荷蘭人現在是什麽家當,咱們還不清楚嗎?”江嫣然吃吃笑道:“他們東拚西湊搶的那點值錢玩意,都換成糧食也不夠了!”
“你的意思,咱們該出手了?”江晚想了想:“是不是有些早了?”
“我也覺得有些早了,這真金白銀砸進去,有些心疼啊!”江嫣然歎了口氣:“哥,要不,你讓沈春他們找點事情做做唄,那邊不亂,咱們不好渾水摸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