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一、善良的拚命三郎

崇禎五年,二月,澄城。

夕陽西下,天邊有一朵紅霞煞是美麗。

拚命三郎帶了兄弟在城裏巡視了一整天,累壞了,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自己的大宅子。

拚命三郎作為駐留澄城的大頭領,居住之地當然不會太寒酸,乃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宅邸,房屋連綿有六七十間之多,亭台樓閣,花園水池,真是應有盡有。但是這麽大的宅子,裏麵卻隻有兩個下人,一個是燒水煮飯的婆子,一個是負責打掃扛東西的後生崽。

原因很簡單,拚命三郎覺得使喚人不太好意思!

人這玩意兒,若是出生時就前呼後擁,有丫鬟仆役陪伴著長大,大抵上不太會懂得體恤窮人,三個字:慣壞了!

但是像拚命三郎這種窮山村裏摸爬滾打出來,又死過一次的人來說,卻份外地懂得為別人作想,要讓他高高在上地使喚窮人幹活兒,他良心那關過不去。

剛開始,這六七十間屋子裏就他一人住,一個人住就沒人可以聊天說話,弄得諾大一片屋子鬼氣森森的,路過的行人都搞不懂這裏住的是人是鬼,後來拚命三郎從街邊撿了個要飯的老丐婆回來,才算讓大宅子裏有了點人聲兒,不過他也沒敢把人家當奴仆使,當成嬸嬸一般養在家裏。

這老丐婆不敢把自己當嬸嬸,見到拚命三郎也是叫三老爺,平時燒飯做菜,勤快得不得了。不過她也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沒過了幾天又給家裏撿回來了一個沒人要的窮小子,那窮小子剛開始也是叫他三老爺,混得熟了之後發現自家老爺沒架子,慢慢地就變成叫三哥了,拚命三郎也就由得他亂叫,完全沒放在心上。

總之,空房子還很多,拚命三郎的家要變得像個家。起碼還得再撿回去幾十個人才行。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比較輕鬆,最近幾天許人傑住在他家裏。和他聊些天南地北,喝兩杯小酒兒,但是比他和那兩個“仆人”在一起過日子要歡快了些,所以心情也愈發地轉好。

正哼著小調兒。突然見到路邊街角裏有個瘦弱的身影兒跪在臭水溝邊,正在水溝裏撈著什麽。

“可疑!”

作為澄城的老大,這種可疑的事當然得去看看。沒想到走到街角一看,卻嚇了他一大跳,角落裏縮著一個皮包骨頭的小女孩。約摸**歲,看樣子餓得快不行的了,臉頰太瘦,眼睛好大,簡直像鬼一樣,她瘦弱的手臂在陰溝裏的泥裏撈來撈去,原來是在找溝裏的沙蟲。找到一條,就趕緊拎起來。往嘴裏一扔。然後細細地咀嚼著。

這場麵可把拚命三郎給嚇壞了,這東西怎麽能吃?趕緊把女孩子從陰溝邊抱了起來,拿出身上帶的餅遞給她,問了幾句之後搞明白了,這女孩子是個沒爹沒娘的小乞丐,於是拚命三郎就又起了善心。直接把她往家裏帶。

小女孩倒也乖巧,大約明白這人是來幫自己的。吃了餅之後就一直默默地跟在拚命三郎背後,走向她的新家。

進了門。穿進大院,拚命三郎抬眼一看,許人傑居然坐在大院中間的石凳上,手裏捧著一把踏張弩,正用吃奶的力氣上弦,踏張弩的上弦方法很麻煩,必須以坐姿,同時用臂、足、腰之力才能把弦拉上來掛好,沒點技巧是不行的,像許人傑這種肩不挑手不能提的大老爺,想把這玩意兒上好弦談容易。

“哈哈哈,大元帥,你玩啥呢?”拚命三郎大笑道:“你不是為了苦思計策,把頭發都弄掉了一把嗎?現在怎麽又有心情玩弩了?”

“哈哈哈!”許人傑哈哈大笑:“我當然是有了妙計,像大荔那種小城,豈會讓我一直頭痛下去?”

“吹,你就使勁吹……這次再失敗,看朱八哥怎麽收拾你。”拚命三郎一邊嘲笑著許人傑,一邊對背後的女孩道:“我家裏空房子多得很,你自己隨便挑一間喜歡的住吧……”

“嗯……”小女孩點了點頭,但是腳下沒動彈,看來她是個很怕生的孩子,不敢在新到的家裏亂跑。

“怎麽,又撿回來了一個人?”許人傑笑了:“這下你家有四口人了。我說三郎哥,你這樣靠撿來給自家添人口,得撿到什麽時候才能讓這宅邸住滿員啊?哈哈哈!我給你介紹幾個人牙子,人家手裏有好貨,二十兩銀子包你買到合意的丫鬟。”

“你又說這話了……”拚命三郎苦笑著搖了搖頭:“都是娘生父母養的人,用銀子買來買去成什麽樣子?太可憐了……這話再也莫提。”

“嘿,這話都聽不得,你將來怎麽做大事?”許人傑搖了搖頭:“以你在山寨裏的地位,將來宅邸不止這麽點大,搞不好會有幾千間屋子,上萬畝田地,你要是不買丫鬟仆役,還是靠撿人回來填,我看你這輩子也別幹啥事了,就在街角轉圈吧……”

“要我用錢買人回來,我寧可去轉一輩子的圈。”拚命三郎哼哼道。

“那你納妾怎麽弄?”許人傑笑道:“納妾就是一筆買賣,一錠銀子封過去,一頂轎子抬回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呸呸呸!狗嘴裏吐不出人話。”拚命三郎搖了搖頭:“我才不會納妾!”

其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年頭納妾和進貨沒啥區別,又不是自由戀愛,反正就是家裏出筆錢,一個不認識的姑娘抬進你的門,隨便你怎麽玩,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還可以使喚她做各種雜事……玩膩了轉手賣掉也無妨,因為法律裏明文規定“妾通買賣”,這玩意兒也就比丫鬟的地位高一丁點。

“好啦,別說那麽遠的事,你這不解風情的大老粗,妻呀妾的離你太遠,還是來聽點比較近的消息吧。”許人傑把手裏的踏張弩放下,笑著道:“白天你出去巡城時,朱八哥派人傳了個消息過來,是關於東、西兩路義軍的消息。”

“哦?”拚命三郎精神大振:“快說來聽聽。”

“先說混天猴吧,這家夥被咱們趕出洛川之後,向西進入宜君,靠著人多勢眾,很快就取了宜君城,接著又占領了保安、合水二縣,現在風頭正勁!”

聽到混天猴的名字,拚命三郎露出一臉不屑之色:“這家夥靠著十萬八千兩銀子的謊言,才把軍隊鼓舞出來這樣的衝勁,等他謊言戳破,看他怎麽活。”

“哈哈!就猜到你要這麽說。”許人傑笑道:“朱八哥說了,這家夥很快就要死了,不用管他……既然朱八哥都開了口,我看他肯定活不長……再來說說別的消息吧。”

他頓了頓,接著道:“神一魁死後,他的義軍分裂成許多小股,去年底,他的老部下黃友才、郝臨庵、劉五、劉六、可天飛等人,在慶陽、環縣一帶四處出擊,活躍無比,署縣印同知趙應蘭被他們圍住,嚇得上吊自殺……洪承疇趕緊調甘夏總兵賀虎臣來救。雙方大戰一場,黃友才被官兵火銃擊死,可天飛和郝臨庵率眾轉入北部山澗,就在這個月,可天飛和郝臨庵又從山裏殺出來,圍攻慶陽府城……洪承疇派了曹文詔去救援,目前這一戰的結果還沒有傳回來。”

“啊哦?曹文詔去了?”拚命三郎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可天飛和郝臨庵的形勢很不妙啊,曹文詔可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家夥,希望這兩位好漢別被殺了。”

許人傑點了點頭:“曹文詔確實厲害,但咱們朱八哥比他更厲害,哼哼,若是他敢來白水,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少來了,朱八哥才不喜歡打這種沒有意義的仗!”拚命三郎笑道:“他是能不打仗盡量不打,能少花人力物力,就盡量少花,努力避免和官兵正麵衝突的。”

“我也知道!”許人傑攤了攤手道:“朱八哥這樣做是對的,他現在用這招,咱們的太祖皇上就用過……叫做啥來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結果太祖皇上就成功地打敗了元朝,建立了咱們現在的這個大明。但是……明明知道他是對的,我卻不喜歡這樣呢,唉,好想打仗……好想盡快打仗。”

“你這家夥……就知道打仗!”拚命三郎笑罵。

正在這時,宅院的大門口傳來“碰碰”的砸門聲,一個傳令兵在外麵大吼道:“拚命三郎大哥,大元帥大哥,薛紅旗從大荔敗退回來了,現在已經在澄城境內,請你們趕緊去看看吧。”

“哦,終於敗退回來了!”許人傑大喜,刷地一下跳了起來:“我終於可以打仗啦!”

“終於又可以打敗仗了!”拚命三郎取笑道。

“什麽敗仗?這次本大爺妙計無雙,保管教大荔傾刻城破。”許人傑一邊嚷嚷,一邊撒腿向外跑,拚命三郎雖然已經疲倦得不行了,仍然跟著他向外跑,不料他才跑了一步,突然就感覺到有人從後麵拉著他的衣衫,轉過頭來看,是那個剛撿回來的可憐小女孩。

女孩子砸了砸嘴:“老爺……別走,你走了我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呀,天色已晚,此時不宜亂跑了,還是把這個怕生的小女孩安排好再說吧,拚命三郎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