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C”這兩個英文字母,譯成中文,就是廁所的意思。我寫進文章的這個總經理,是開發廁所的,就叫“WC總經理”或“總經理WC”。

這個WC總經理,還是個女總,是我大學同學的愛人,名叫許鳳蘭。我這個老同學,也跟我一樣,平時隻知埋頭教書,不知抬頭看天。三尺講台,他倒能馳騁倜儻,風度翩翩。可出校門三步,便不知東西南北了。學位混到副教授,社會上屁大的關係沒一個。老婆孩子一直在鄉下,那時,想跟學校要個農轉非指標,把老婆孩子弄到城裏來。要了幾年也沒要上。學校裏棒打鴛鴦兩頭分的教授還有好幾個,何談副教授?分居兩地的夫妻多了,根本排不上他。 這幾年,政府政策變了,隻要在城裏買樓房,再交幾千塊綠卡費,就能弄到城市戶口。

他借貸買了個小小單元樓,室兩一廳,70來平米,老婆孩子都弄到城裏來了。人是活口,到哪都得要吃飯?老婆在鄉下種地,汗滴禾下土,娘兒倆沒餓著。到了城市裏,水泥地上不長五穀,上哪找飯吃?副教授想給她找個國營公司,找個牢靠一點的飯碗。可經濟效益好一點的公司,用人十分挑剔,一嫌他老婆年紀大,二嫌他老婆沒文化,不肯要。其實,三十多歲,年紀倒不大,實際嫌他老婆不漂亮。種地女人,水裏來泥裏去,手粗臉又黑,漂亮肯定輪不上她。副教授咋跟人家纏,人家也不點頭。現在公司招女工,一般都18到21歲的水靈妞,放公司裏經理看了起勁,又黑又粗,經理看了夜裏不做惡夢?結果,弄了一年多,才弄個小餐館的合同工,押金一萬。可是,沒合同一年,小餐館倒閉,老板卷財而逃,押金沒了。許鳳蘭又氣又心疼,一個在家悶了三天。如果不是顧及丈夫孩子,她真想一頭從五樓跳下去!

許鳳蘭在鄉下幹活慣了,老閑在家吃副教授幾個講課費,肚裏想吃,嘴裏也咽不下。

沒悶幾天,她就悶不住勁了,對她副教授丈夫說:哎!我的大教授,你還是送我回鄉下種地得了,我可亨不了這清福。看看,手腳都閑腫了!人長得醜,再腫,就更沒人愛看了。

副教授說,弄了幾年,一家人好容易才弄到一塊,咋能拆開呢?不同意。

許風蘭說:“不同意,我也不逼你,我看你能耐也都使完了,盡力了,我也不怪你。這樣吧,咱自力更生,明天,我自個兒到天雲街擺地攤去,同意不?”

副教授好半天才說:“有人認識你咋辦?”

“你是說我擺地攤給你丟臉是不是?怕人家認識我是副教授老婆是不是?教授的老婆就不興擺地攤了?不偷不搶,靠自己勞動吃飯,光榮!我聽說,人家美國總統下台以後,演戲、開店、種菜、擦皮鞋,幹什麽的都有。你副教授算啥?算個球?”

聽這話,副教授維護自己的尊嚴:“看看,你是農村話講慣了,城市文明太差勁!要注意,不可隨便口出粗言,這裏是高等學府。”

許風蘭聽了要笑:“我口出粗言?夜裏那陣子,你都說什麽來著?”

副教授馬上臉紅,捧捧眼鏡,不再言語。

許風蘭更得意:“好了好了,不揭你老底,跟你耍著玩哩,跟外人還能這樣說?我又不傻。哎!你倒是說說,到底讓不讓我在天雲街擺地攤?我看擺地攤的還有外國人哩。外國人能擺,咋們本國人倒不能擺呀?否則,老在家閑著,閑殘廢了,你可要養我一輩子的!”

副教授捧捧眼鏡,不吭聲。

天雲街,是全市商業網點最集中的地方,單大型星級酒店、商廈就有七八家。而且,一家比一家建得高,一家比一家建得漂亮。再加上大大小小上千家個體商戶,從早到晚,中國人,外國人,人山人海!

人一多,這裏就出現了兩大難題:一是吃喝,二是拉撒。這兩大難題,又是每人每天每時每刻,都必須要解決的,不管你是長得多麽漂亮,或者長得多麽醜,不管你是富人還是窮人,也不管你是當官還是老百姓,這事,誰都無法回避。

天雲街吃喝的難題,很快被人發現,並且是超負荷地解決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天雲街上,國營、集體、個體一起上,十幾層幾十層高的大酒店,和隻能放一張小桌兒的個體餐館,如雨後春筍般地起來了。整天油煙四起,叫聲不絕,鍋碗瓢勺,叮叮當當,整條街上,酒香油香,辣味酸味,味道好極了!

人們成天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歌聲笑語,天昏地暗地吃呀喝呀,可在肆無忌憚地大饕大餮時候,許多人往往會忽略了一個帶有關鍵性的問題,那就是吃下去該往哪兒拉?喝下去往哪兒撒?一般規律,正常人進食以後,五到六個小時,就要往外排,這是生理運動規律,你說你憋著不排,行嗎?那有活人讓尿憋死的?而當一個人十分需要進食時,往往又不太考慮如何解決這後續問題。可是,等到需要考慮這後續問題的時候,往往又來不及。隻有到這個時候,才真正發現問題是多麽棘手!多麽難堪!可也有點怪,無論再怎麽棘手,再怎麽難堪,到頭來,尿的還是尿了,拉的還是拉了,而且是那樣的不動聲色,坦然自若。至於拉哪了?尿哪了?蛇有蛇路,鱉有鱉道,誰管人家這事?

在許多美麗繁華的大都市裏,又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普遍都是吃喝玩樂的地方多,拉撒的地方少。用一句時髦的話說,一次消費的地方多,二次消費的地方少。特別是初來乍到這個城市的那些外地人、外國人,一時候,東南西北還分不清,上哪去找到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地方?因此,常常就會出現來不及也必須來的那種尷尬。有句俗話,人到急處不顧羞。隻要稍有一點遮攔的地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驚惶失措,半裏半外地作一次臨時就緊急處理。那些避靜一點的樹杆、電杆、廣告牌、甚至燈箱,無辜地遭到一次又一次的熱身。

你處理,他也處理,男人處理,女人也處理。大家處理完了,褲子一扣,沒事一樣,輕輕鬆鬆地走人。人走了,而他的問題永遠留下了。

長此以往,天雲街這個地方,就帶來另一個嚴重問題:環境衛生。

這裏是中國中西部一個年輕的開放城市。對外開放了,街上就不單單是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也有藍眼睛白皮膚的外國人。人家那麽白,到了天雲街上,也能讓人家熏臊氣臭氣?能讓人家捂著鼻子走路?讓人家用英語罵中國人不文明,隨地大小便?能容忍如此丟國人的臉嗎?不能。

於是,有關部門,就在這一帶貼出警示:凡在此大小便者,罰款×元。先是罰一位數。一位數禁不住,後來貼出××元,罰到兩位數,最多罰20元!想想看,一泡尿尿掉20 元呀!都抵過去一年的工分分紅了,還不狠?可是,這種警示貼出去也就貼出去,卻無法禁住那些憋得要尿褲子的人。

芸芸街人中,也不是人人都隨時隨地罰得起20元的,內急的,也有窮人,不一定都是富人。沒錢的人,罰不起咋辦?他們明的不來,暗的來,偷襲。偷襲者,一般都比較隱,十有八九能成。隻要動作迅速,完了,褲子一紮,甚至沒完全完,就把褲子拉上,你罰誰去?罰誰誰跟你急,甚至可以告你誣陷好人。你說,處理一泡尿,也不至於請律師,寫狀子,到法院起訴吧?更不至於用DNA化驗去吧?尿的人那麽多,你尿他也尿,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南來北往,無計其數的人,無計其數種尿,化驗誰的DNA?還不是抓的和被抓的,你來他去,吵一吵完事?最後的勝利者,一般都是偷襲者。

環衛部門氣得沒法,就直接派人在天雲街抓現場,逮著誰罰誰,決不手軟!在這裏,就常常可以看到戴著紅箍勒的老頭老太,一天三班倒,全天候巡探,抓地下黨似的,在人海中巡弋。一旦發現有人賊頭賊腦地別進牆後或廣告牌後邊去,他(她)們馬上分頭包剿上去。“嘩嘩嘩!……”偷襲者正奮不顧身端槍掃射,身後,就有兩隻戴紅箍勒的手,輕輕地伸過去……“你幹什麽?”戴紅箍勒的執法者理直氣壯地大聲責問。

“我!……”偷襲者嚇斷尿線,一時語塞。

“看到告示沒有?”戴紅箍勒的執法者更加理直氣壯。

“看到了……”偷襲者無言以對。

“看到了,你還在這裏隨地大小便?”戴紅箍勒的指著鼻子責問違犯者。

“我……”偷襲者不知自己該說什麽。

“罰!”戴紅箍勒的執法者毫不留情。

“好,罰。”偷襲者乖乖掏錢。

像這樣的偷襲者一旦被抓住,那就苦了!丟了麵子,花了錢,一時半會還走不了人。若是不嘴硬,乖乖地拿出錢來,被老頭老太們指著鼻子教訓教訓,也能走人。若是碰上不服氣的主,多的也能罰五六十,還讓你在那兒學習《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衛生法》,你就是叫他(她)三聲姥爺姥姥,也休想從輕發落。所以,有些偷襲者,態度特好,沒扯褲子,預先就把錢叼在嘴裏,隨逮隨給,後邊戴紅箍勒的老頭老太一抓,偷襲者臉一轉,錢就丟給了戴紅箍勒的執法者。

長此以往,那些做生意的個體戶被罰苦了!一天罰罰幾十塊。生意不好的,從早到晚賺的錢,還不夠罰泡尿的。幹脆,就換個方式偷襲,用塑料兜兒或者自己吃完飯的快餐盒,偷偷地躲在櫃台後邊或衣架下邊,迅速一來,再偷偷地送到垃圾箱裏。更有精明者,用一隻大漏鬥,下接塑料管,長長的塑料管一直通到下水道,尿吧!神不知,鬼不覺!這樣做,既抓不住人,又罰不著錢。最後,不堪肮髒的還是這條街。

久而久之,這個令人頭疼的難題,那些整天忙得宵衣旰食、席不暇暖的城市父母官們,沒有發現,卻被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大嫂許鳳蘭發現了。

一開始,許鳳蘭在天雲街擺地攤賣鞋,後來賣服裝。擺地攤就是人苦點,一天到晚,曬熱頭吃冷飯,風裹沙子難睜眼,有時,一天被城管攆四五個地方。苦是苦,錢倒是沒少賺,每天晚上回家倒下錢兜數數,收入超過副教授。兩年下來,除了貼補丈夫買書、買電腦、供孩子上學用,再扣除自己在天雲街隨地大小便被罰掉的錢,她在銀行裏存了一萬多。

一天,許鳳蘭收了服裝攤回家,就跟副教授說,說她瞅好久了,瞅住一個發財的機會,說她要發財了!

副教授不以為然,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她能發財。

許風蘭大聲說:“哎!我問你,我要發財了,你信不信?”

副教授笑笑,說:“我們這樣的人是發財的人嗎?”

許風蘭認真說:“為什麽不是?我問你想不想發財?”

副教授又笑笑:“你今天怎麽啦?準備搶銀行啊?瘋話!”

“誰搶銀行?我說天雲街有一項好頂好的項目可以開發。這項目,無須原料供應,又不愁產品銷路,隻須一次性投資,不動手,不動腿,一個月可以淨進八千到一萬,可說是一本萬利!”

副教授聽她說完,來詞了,罵她頭腦發熱!異想天開!白日做夢!天上掉餡餅!人家吃飽撐的,你沒吃飽也撐!簡直說瘋話!一口氣把她能聽懂的詞,全用上了,最後又補上一句最通俗的歇後語,半夜裏上花轎——想得美!

許風蘭愣眼對副教授丈夫看,乖乖!到底是副教授,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詞,太有才了!有才歸有才,她不能聽他完全否定她的想法。說:我一點也沒撐。我一點也不瘋。我倒覺得你這書呆子,教書教久了,有些迂。除了知道襠裏球撐褲子想起老婆,別的,連饑飽都沒感覺。你這球教授咋當的?咋沒一點發展眼光哩?你看哈,在天雲街東南角上,建一座衝水廁所,每人每次收三角錢,一天五百人,就是一百五十塊,一個月下來,就是五六千。若是節假日,人更多。人多,收錢不就更多?要是有資金,跟人家廣州學,廁所上層,再開個浴室、桑拿什麽的。這樣,一個月下來,可就不是萬兒八千了!這話瘋不瘋我的大教授?

副教授聽完,捧捧眼鏡,有點吃驚,這個農村媳婦,到城裏來才這會工夫,就想改造城市?就連當了兩屆的女副市長,恐怕也不一定想到這些哩。嗯,有個性!有個性!再一想,農村媳婦跑到城裏開廁所,世界上都沒聽說過,能行嗎?

許鳳蘭一聽更生氣,什麽行馬行驢的?世界上沒有過的事,咱中國就不能有?咱中國古時候的人能造萬長城,世界上有過嗎?咱村王二撂子,一杆子摔出兩對雄風胎,世界上有過嗎?我看你怪崇洋媚外哩。現在的中國,現在的中國人,能跟二十年前比嗎?我到城裏一看,咱中國發展簡直太快了!就說我們這個城市,以前什麽樣?就跟小集鎮差不多。現在呢?電視裏放出來,媽也!就跟香港一樣氣派!你在大學裏咋沒感覺出來哩?真是教授教授越教越瘦!吃飯不長肉不說,還不長見識。別的不說,單天雲街上那一座座高樓,放過去,沒五十年建不起來,知道不?現在呢?三四年就建一條大街哎!你是身在林子不知林子大呀!看樣子,我還得跟你這個副教授上上課呢!哎我說,你識字比我多,肚子裏挺能出詞兒,我西瓜大的字不識幾個,請你替我給城建局寫個報告,再向政府要五十萬貸款,批了,咱就幹,到時我給你勞務費。不批拉倒,到頭來, 你那兩球,照樣夾在襠裏去上你的課,也丟不了一個,什麽行嗎行嗎的?哎!我看你這人,到哪天也隻有站講台的份,要是選你當國務院總理,全國人民溫飽都難!

後來,這個報告遞上去不到一個月,還真的批下來了,市長親自批的。五十萬貸款也給了。市長說,市民想到咱們幹部前頭去了,這是城市發展中的新生事物,是深化城市改革中出現的新問題,一定要扶持,一定要鼓勵。要是全市有一百個、一千個個體、集體出來辦茅廁,這樣,就完全可以緩解市民和遊人如廁難的大問題。我們領導幹部光在紙上談十五規劃,可腦子裏還沒有樹立這個新意識,新觀念,大家要好好從這件事情中吸取新東西,增強人文意識,城市改造,要以方便市民生活,提高市民生活質量為前提。

市長一激動,在報告上寫了許多話。這些話,對許風蘭顯然沒什麽用處,她所需要的,就是市長的簽名。

副教授想看的,也是市長的名字,其他話,一目十行,看了也記不住。

既然市長批了,說明這事真有辦的必要,那就趕快找人幫許風蘭弄去。

副教授有個同學在城建局,首先去找他畫紅線。紅線畫好了,又去找設計院畫圖紙。接著,開始建築招標,物色建築公司。

沒弄多久,一座別墅般的洋廁,在天雲街東南角建成了。

正式開尿那天,許鳳蘭買了掛丈把長的大鞭,鬧得整個天雲街滿天雲霧。當下就有成群結隊的人,急火火地提著褲子,拿著票子,要為許鳳蘭的新廁開尿。

許鳳蘭大大方方地說:“進去吧!第一天,不收錢,優惠。”

樓上浴池,樓下廁所,許鳳蘭一個人自然忙不過來。下了課,副教授就到廁所來幫她分便紙,收便費。收了幾天,副教授感慨頗深,哎呀!這做生意來的活錢,就是比死工資不一樣,別看兩角、五角這些小錢,有時,一小時就能收十幾塊,比一級教授授課費還多哩,一級教授講兩小時課,講得口幹舌燥,才多少錢?

知道天雲街有廁所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道天雲街有廁所的人,還有無數。許鳳蘭對副教授說,向市再就業辦公室寫個申請,她要招六個工人,三男三女。三個男的,負責廁所樓上的浴池,三個女的,負責當導廁。

副教授聽不懂:“什麽掏廁?現在的女孩子,誰肯給你幹那活?”

她說:“不是掏廁,是‘導廁’。導廁也聽不懂?當教授也不學學新詞兒。導廁就是引導客人找廁所,簡說‘導廁’。”她說她看到電視裏說的。而且人家紐約、倫敦街頭,早就有這樣的服務。

副教授想,也對,老子說過,事非耳聞所聞,事非目見所見也。自己沒見過、沒聽說過的,不等於世上就沒有。現在的事情,不是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寫吧,給她寫報告要人。

不到五天,市再就業辦叫去領人。

許鳳蘭高高興興地去把六個漂漂亮亮的下崗工人領了來。給他們發了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白手套。三個小夥,當天就下了浴池幹活。三個姑娘,三個潔白的天使一般,拿著“導廁(WC)”牌子,在最擁擠的街口,尋找那些欲解無門的人。

這種新的服務,第二天,就被電視台發現了。於是,許風蘭第一次就上了電視,上了新聞聯播。一時間,許鳳蘭成了全市新聞人物,報紙上登了大文章、大照片,電視裏也上了大特寫,成了名人。這個又黑又粗的農村媳婦,上了彩色大特定還挺俊,要是報道裏不說她是大學副教授的老婆,準有男人會打許風蘭的主意。

三八婦女節那天,市長親自接見了她。

年終,許鳳蘭又被評為市勞模。市裏招待勞模那天,市長把許鳳蘭請到領導席上來,坐到市長旁邊。市長問她新的一年裏有什麽打算。她說她想成立公廁服務公司,準備在南市口、羅應湖、萬壽寺等處,再建十個服務公廁。

市長一聽,當下拍板:“好!我以政府的名義,聘你為公司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