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黃快割!麥黃快割!”
天剛蒙蒙亮,一對布穀在林帶裏一個勁地催著叫。
白姐“吱!”開開飯館門。嘴一張,打了一個哈欠,哎!五黃六月煉苦夏!麥收要開始了。每年到了這季節,團場人總要累成三條筋兒!成天就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灘上讓日頭毒毒地烤。那活,也真叫不是人幹的!
人說“七世修個街頭兒。”白玉姣不知修了多少世,才從團場修進馬勺子市,城裏人了!這個苦夏,再不用在團場煉了!白玉姣心裏舒舒坦坦。轉身,門一鎖,直奔菜市場去買菜。
這馬勺子市,原先不大,東頭扔個帽子,西頭接著。流動與不流動的,吃官糧與吃民糧的,總共才八九萬人口。三十多年前,中央一位首長到新疆視察,發現馬勺子鎮,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整個新疆東西南北交通運輸,在這兒十字交會。就同意馬勺子縣改市。於是,七十年代初期,中國版圖最西端,馬勺子鎮那個小圓點上,又加了一圈──馬勺子市。
而今改革開放,燒餅大的馬勺子市,幾十層高的大廈,一座接一座爭先恐後往雲眼裏鑽。馬路修得比北京長安街還寬。南來北往的人,多得跟球毛似的。原先街邊的林帶裏能放床睡覺,現在上了街,連腳都插不進去!
天大亮了。
街上的汽車、行人,稠稠地熱鬧起來。
白玉姣用手帕拭拭眼,從褲兜裏掏出口紅、眉筆、小鏡兒,臉背過行人,幾下,把嘴唇塗得紅紅的。她生來長得端正,再經常往臉上塗塗抹抹的,也確實多幾分顏色,瞧著,就不像剛從團場上城的那些“巴基斯坦”們,臉皮黃不黃,黑不黑,沒一點性感。
白玉姣經常到市場來買菜,那些二道販子、三道販子們認識她。這“城裏女人”有人緣,菜,便宜一毛八分的,人家願意賣給她。而且,那些鄉下賣菜的都爭問:太太要不要菜?問得越凶,白玉姣就越有城裏太太氣,眼皮不抬,故意拿他們急。
街邊一個賣白薯的團場漢子,身上髒兮兮的,一隻褲管吊在腿彎上,一隻褲管拖到腳跟,身上汗臭。別看他累得瞌睡著眼,見到白玉姣紅紅的小嘴和那藕管兒似的胳膀,麵前高聳聳的兩個奶子,他立馬兩眼出神,腿也晃悠起來。曬出黑油的臉,露出兩排黃牙,伸手下邊搔搔,拿麵前攤上的白薯開說:“哎!瞧一瞧,看一看,多好的白薯!又粗又長,嚐一下,看帶不帶勁?”
白玉姣正走他到攤前,馬上就聽懂了這句話,知道這個臭男人肚裏要拉稀的,還是要拉硬的。哼!這種叫驢一樣的臊男人,也配在你城裏太太麵前打花撩嘴?眼對那髒男人一瞥,也衝白薯說話:“嗯,這種白薯又長又粗,是帶勁。你媽也嚐過吧?”
那臊男人一下被杵得愣愣的,對白玉姣看看:“咦,誰也沒叫你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說什麽哪?市場上做買賣的千千萬,我說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呀?你伸出頭來接什麽磚頭?屁眼裏夾牧丹——岔花(話)。”
嗬,城裏娘們還挺牛哩!那漢子小聲罵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髒話,轉過臉去,大聲嚷嚷:“賣白薯嘞!賣白薯嘞!”
白玉姣走過老遠,回頭對那臊男人快活地一笑,在一個賣魚的水桶跟前,討價還價起來。
她正趴下身去,在魚桶裏撈魚。忽然,從她身後上來一個白白瘦瘦的小男人。那小男人二話沒說,上去一把摟住白玉姣後腰。喘著氣說:“我可找到你了!”
白玉姣嚇了一跳,以為是剛才那賣白薯的臊男人耍流氓。再一想,他肯定沒這膽。誰開這種玩笑?瘦瘦的手,輕輕的身子,是不是工商所的鄒老頭?死老頭總愛跟做生意的女人們開玩笑……白玉姣覺出來了,肯定是鄒老頭。一扭腰,嗔怪道:“你幹啥鄒工商?癢死人了,咯咯咯咯……”
後邊那站男人說:“什麽鄒工商平工商的?走!跟我回家!”
後邊那小男人一說回家,白玉姣這才聽出來,原來是自己丈夫小陳三。馬上臉一虎,說:“殺千刀的!一大早起,你從哪兒冒出來的?鬆開!”
“不鬆!我要你跟我回家!”小陳三兩手鐵鉗似地鉗得更緊。
白玉姣紅了臉,又罵:“殺千刀!你鬆不鬆?”
“不鬆!”
“你到底鬆不鬆?”
“不鬆!堅決不鬆!”小陳三使勁箍住女人水蛇一般的腰。
白玉姣臉上由紅變白,放下手裏的魚,順便在魚桶裏抄起一把魚腥水,澆到身後。澆得小陳三滿臉直往下流水。
“鬆不鬆?”
“不鬆!”小陳三臉就在白玉姣背上擦水。
有人打架了!那些賣菜的買菜的,紛紛走過來看。
白玉姣臉憋著得要出血,猛一拗身,站起來:“你給我鬆開!你這個殺千刀!瘋了你?”
小陳三還是不鬆手,死死地抱住白玉姣的腰:“你跟我回家。要不,我死也不鬆!”
白玉姣氣得沒法,伸出雙手,從肩上往後抓,抓住了小陳三長長的頭發。喊道:“鬆不鬆?”
“不鬆?”小陳三臉已被拉成瓢,嘴裏說不鬆,實際上手已經鬆開。
白玉姣雙手揪著小陳三頭發,就勢往前一拉,小陳三便乖乖地到了女人懷裏。白玉姣強打著笑臉,說:“走 !有話,咱們回店裏說。”
“我不走!我不走!我說不走就不走!”女人的話一軟,小陳三倒又強起來。
那些看熱鬧的人,快快樂樂地幫著小陳三喊:對,男子漢大丈夫,說不走,就不走!
白玉姣氣得要哭。一把抄起小陳三兩胳膊根,往起一夾:“走,回家去。回到家,什麽話都聽你的,好不好?”
也由不得小陳三說好,還是不好,白玉姣像拖著一隻宰過的羊,半摟半拉地夾著男人就走。
白玉姣一直把男人拉到自己的館子裏。門一關,氣得要咬小陳三口肉。
其實,白玉姣也不是什麽正宗的城裏女人,三年前,剛從團場進城的非正式市民。那時,團場有句相當流行的話,叫做“有本事的不包地,包地的沒本事。”三中全會以後,白玉姣同樣是個包地的,跟許多“巴基斯坦”們一樣,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曬得如同赤道戰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弓著腰,流著汗,把日頭一次又一次地從東往西背。形勢好的連隊,待到西北利亞冷空氣來了,也可以給農工們兌幾個禦寒錢。形勢不好的連隊,農工們隻能拿到一張蓋有紅戳兒的白條子。白玉姣一家兩個整勞力,泥裏滾,水裏爬,一年的地包下來,連裏把種子、農藥、化肥、水工、電工、機工、幹部務工……十幾種費用一扣,小媳婦跳水──倒進!每畝地至少要往連隊交四五十。
白玉姣看電視,聽廣播,多少知道一些團場外邊的世界。市場經濟了,口內人都跑來新疆做生意。她不甘心一輩子老死在戈壁灘上,夜裏想得睡不著,就跟小陳三商量:三哥,咱們把地租給二來子,連成一片,用拖拉機種,咱們也到城裏做生意去。那些浙江、四川、河南……各處的人都跑到我們西部來做生意掙錢,我們也有兩隻手,為啥讓別人把咱們西部的錢賺走?
盡管白玉姣一個晚上一個晚上貼著小陳三說,可小陳三死活不應口。聽煩了,他反過來問女人:你知道這地咋來的?是爹們老一輩軍墾人,咽冰雪,鑽地窩,辛辛苦苦用鎬尖一下一下刨熟的!說什麽也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丟了地!
聽起來,小陳三還挺革命。其實,小陳三有小陳三的心事。他最擔心的,並不是軍墾紅旗打多久,他擔心媳婦進城事多,尤其是他這樣漂亮的媳婦,二十七八歲,又沒生過娃兒,浪到城裏去,三個有錢的男人一溜花,不出一年,肯定有事。所以,小陳三就想盡一切辦法,整天把女人哄得乖乖的。說,隻要你不進城,一年四季,保證不用你下地幹活。他跟窮哥們借錢,給白玉姣買衣服。
白玉姣知道小陳三的心事。自個兒窮得球打板凳響,還給她買這買那。就說,三哥,別這麽銜著骨頭吐著肉了,借了錢還得還人家!我呢,不要好的吃,也不要好的穿,我就要出去走走,到團場外邊的世界看看。為什麽其他連隊的男人女人能到城裏去開店、跑生意,我們就不能?
白玉姣想不通。想不通,就跟小陳三鬧。最後,向小陳三提出兩條:一,不讓進城,她就離。二,不讓離,她就死。
一哭二鬧三上吊。小陳三最後隻好妥協。
白玉姣進了城。
白玉姣就成了城裏女人。
白玉姣在城裏生意做得越火,小陳三心裏越是貓抓。他覺得,開飯館比不得做別的生意,每天,開開門來有人進。這進進出出的,到底有多少個男人?而這些男人中,就個個都是正派的?小陳三每晚都在**輾轉反側。最後,他決定:給女人來硬的,拖!死活把女人拖回來!
豈料,今天非但沒把女人拖回來,自己倒被女人關了起來。
白玉姣今天也豁出去了,準備半天飯館放烊,她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小陳三:
“小陳三,你還是個男人嗎?不用說我白玉姣在城裏規規矩矩做生意,就是跟男人睡覺,你也不能在大街上就死抱住我不放啊?哪有你這樣的人?嗯?我在城裏忙死累死,你不來幫我一把,反倒來丟我的臉。好吧,你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回團場包地!你為何一個人跑到城裏來?”小陳三蜷在一邊的沙發裏說。
“包地包地!世界上的富人,都是靠種田富起來的嗎?人家不都是靠做生意,靠賺錢?沒錢,你就窮。你窮,你就是孫子!你就沒有出頭之日!這幾年,我在城裏算是看透了,窮得要飯,人家都不願意給。你有了錢,誰都把你當人看。昨天晚上,小寡婦劉蘭香來求我借錢。我問她借多少?她說借一萬。我二話沒說,行。我為什麽要借錢給她?我覺得她劉蘭香向我借錢,就是我的榮耀,就是我的勝利,說明我白玉姣比她劉蘭香強,生意做得比她好。記得我剛來寡婦街擺攤,小寡婦跟別人合起來擠我。一天晚上,街上突然停電。我館子裏有兩個客人正在吃飯。我去跟她借支小蠟燭,讓客人把飯吃完,劉蘭香都不借。今天,也輪到她求我了,不是我的光榮?小陳三,你也該看看現在是個啥形勢?光說種地種地,你爸種了一輩子地,一直種到死,最後連一床送終的新被子也做不起。你打算跟你爸那樣活一輩子?現在,中央號召西部大開發,咱們西部人首先要自己開發起來。進城做生意,政府歡迎的事,又不犯法,你為什麽不要在連裏種地呢?再說,地,越種越少,人,越生越多,單單靠種地,中國這麽大,人口這麽多,能富起來嗎?”
“唏!啥中國中國的?也不嫌踴矣大了兜風,你又不是溫家寶,中國的事你操球啥心?”小陳三白了白玉姣一眼。
“好了,我不跟你耍嘴皮,耍到天黑,一分錢也進不來。”白玉姣轉身從包廂拿出一捆韭菜,對小陳三一扔,“幫我揀菜。上午的生意都讓你給攪了!”
小陳三抱著頭,弓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白玉姣對他看了看,又說:“哎,餓不餓?餓了,就自己盛去。鍋裏有麵條,還熱。是早上做給王阿疆吃了去紅山拉煤的。”
小陳三一聽王阿疆,一下從凳子上跳起來:“狗日的王阿疆不老實!我早晚要宰了他!”
小陳三一聲吼,白玉姣嚇了一跳:“咋的啦?你有病?神經!”
“對,我有病!看我能饒了他!”
白玉姣急了:“你不來幫我,還不讓別人幫我?我請王阿疆幫我拉車煤咋啦?”說著,抓著手裏一把韭菜,對著小陳三的頭隻是打。邊打邊哭“你是什麽丈夫?你是存心看我難受才高興,是不是?跟你說了半天,總不開化,嗚嗚嗚嗚!……”
白玉姣一哭,小陳三就軟了:“哎呀!我罵王阿疆,又沒罵你。”說著,用手去抓女人的手。
“啪!”白玉姣把他的手一打。罵,“你不是人!”
小陳三涎著臉,笑得很難看:“我不是人是什麽?”
“是狗!是豬!是驢!是牲口!”白玉姣氣得不知罵啥最狠。
白玉姣越罵,小陳三越覺得往心裏快活。站起來,想用手去勾女人。
女人又“啪!”給了他一下。轉過身去,從衣架上扯下毛巾揩臉。
小陳三又想從女人身後伸過手去。
女人身一轉,還是不讓他碰。
小陳三傷心得直扇自己:“你這人,沒良心,一年多了,知道我是怎樣熬的嗎?”
女人背朝他。冷冷地說:“知道。你這人急眼了,老母豬都能……”
小陳三又要笑。
女人轉過臉認真說:“我問你,你這次來,到底想不想留下?不想留下,你今天就別想碰我。明天,就跟我到法院去離!”
小陳三想想說:“留下呢?”
“留下的話,那我就對你好。真對你好,你要我咋樣好就咋樣好。”白玉姣了解小陳三急性猴子,突然轉過身來,軟軟地倒在小陳三的懷裏。
小陳三馬上覺得瘦瘦的身體裏,立馬通了電似的直發熱。下邊也一激一激的,一把摟住女人倒在沙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