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裏並不像自己在佛堂處看到的那麽黑暗。
走在青石台階上,李默拚命掐著自己掌心,他需要保持清醒。雖然此時腦袋昏沉沉的,但是眼下發生的這一切,絕對需要自己時刻保持警覺。
濃霧團團圍繞,李默甚至看不清楚自己所跨的下一步台階在哪裏。手電筒的光芒,並不能穿透這古怪的霧氣,反倒是被霧氣吸收大部分的光線。
關元就走在自己身後,他借助著拐杖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尤其是在意識還處於遲鈍的時候。
也不知道到底是走了二十一個台階,還是二十七個台階,總之,越往下走,眼前的白霧就越是濃重,而佛堂中聞到的那股子線香燃燒的氣味,就像是某處打翻的花露水,氣味簡直是濃得化不開。
李默一步一步向下走,可是,這地道到底有多長呢?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久很久,但其實,似乎也沒多少台階。
腦袋昏昏沉沉,實在是沒有辦法數清楚台階的數量了。
漫長,幽暗,每走一步,耳中都會傳來悶悶的腳步聲,一聲聲,一陣陣地在狹長的地道裏來震**,李默晃動著手中的電筒,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那些聊齋故事。
說的都是書生們誤闖某個廟堂、某座山頭,然後遇到好的壞的妖精,最後不是入了另一道輪回,就是在了結幾世的因果後,重新做人。
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曾經在李默心裏留下過深刻的印象。但如今看來,自己此時遭遇的現實,又和那些誌怪故事有什麽區別呢?
終於,自己好像是走到了最後一個台階上了。
手電筒所照射之處,雖然有著白霧的繚繞,但是卻明明白白地看到,無路可走,除了一扇近在咫尺的銅釘門。
推開門,會是另一個世界嗎?
李默不假思索地走下台階,不過是兩三步的距離,他就走到了銅釘門邊。這門不寬,也不高,門板上除了包著銅皮,釘著銅釘,還有一對麵目很是猙獰的銅獅子把手。他抓著銅把手,一把推開了門。
這一切來的是如此之快,站在他身後的關元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股冰涼的空氣,瞬間將自己包圍。
銅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這就像是一條奈河,這邊,那邊,刻上了清清楚楚,永難逾越的界限。
而眼前所見到的一切,卻是讓李默和關元,幾乎以為自己是到了超一等的宅子裏。
銅門背後,最先看到的是第一重院落,是抄手遊廊,直達正屋。此時雖然已是午夜,但是,這地下世界,又哪裏有白天,哪裏有黑夜呢?
隻有這整院子的煤油燈,一盞一盞地掛在各處亮著,昏黃的燈光照著腳下的路。最為難得的,是這麽不見天日的地方,居然院子裏還種著一棵四個人合起來都不見得能抱住的大樹。
這大樹在煤油燈光裏鋪了滿地的影子。
關元是做過自然科學實驗的,他知道這世界上的植物,得要光合作用才能活下來,可這棵大樹怎麽就能違背定律,活的這樣好呢?
他的心砰砰直跳,圍著大樹看了一圈,又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這才發現,這樹是用絹布做成的。
也就是說,這是假的。
可即使是假的,要做的如此逼真,以及如此巨大,實在是要耗費絕大的人力。
關元猶自繞著大樹看,李默卻是已經走到了正屋。這正屋也是垂花門、雕花格扇的派頭,兩邊的走廊寬的很,最起碼有兩丈寬。
越是看到這樣闊氣的房子,李默的心裏就越是震驚。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黃粱一夢”“桃花源記”這樣的故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想更多,關元就急促地跟上來——這宅子太大,而且走了這半天,居然沒有遇到一個人,真是讓人心裏發怵。
而李默,全身上下每一寸都高度警備,這宅子這樣安靜,實在是讓人生疑。而且,屋子裏的陳設,也實在不像是沒人住的。
單說兩人繞到的一處廂房,一走進去,鼻子裏聞著的是安神的香氣,腳下踩著的是沒過腳背的白色羊毛地毯,眼前看到的是一張鋼絲繃子的銅床,鋪著雪白的床單,展著雪白緞子繡著白色祥雲的被子,而屋子角的玻璃櫥,一層層地放著雪白的衣服。
是的,看起來有毛巾睡衣、有短衣、有長衫。但是,不管是什麽,統統是白色的。
“怎麽,都是白色,白無常住的嗎?”關元膽怯地站在進門處,結結巴巴地說。
李默看著這一屋子漆成白色的家具,不是蓋著玻璃板,就是配著玻璃門,而家具的款式,其實也是極其摩登,而且沒有絲毫的汙漬。
隻是這屋子裏的這一切,雖然精致華美,但是冷颼颼的,沒有一點溫度。
聽到關元的問話,李默衝他翻了個白眼。但是看他是真心實意的害怕,也就不去多招惹他了。
出了這第一重的院子,兩人一口氣走了三四重院落,隻是覺得這裏房屋多的很,起碼有七八十間,但卻空****的,沒有一個人。但每一處房子的裝飾,完全一樣,不多一樣,也不少一樣。
就像是定製的一樣。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心裏實在沒底。
這時,他倆走到花園裏的一處河邊。
很吃驚在這樣的地下,居然還有如此寬的一條河。在暗淡無比的光線下,這河水是黑色的,影沉沉的,微微流動,十多米款的河麵上,還繃著一張鐵絲網,將河罩了起來。
暗黑的河麵中,看起來裏麵閃爍著點點白光。李默凝神看去,見這河麵裏設下三條有著平均寬度的河道。每一條河道,由銀白色金屬隔開,很像是泳池的泳道。
而放眼望去,這條河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盡頭。
如此怪異的河,究竟是做什麽用的?
李默扶著河邊的石欄杆,一股子透心涼的冷從掌心傳到心裏。他呆呆地看著河麵,直到上麵浮起一層層薄薄的霧氣。
眼前的一切,又變得迷蒙起來;而那股異香,卻始終跟隨著。
可是仔細聞著,空氣中,怎麽又多了一種似有若無的腥味?是的,就是那種仿佛是有著殺戮行為的血腥味,聞著讓人覺得喉頭突地一緊,但是仔細聞去,卻又是那股淡淡的異香,就仿佛自己剛才聞到的那股氣味,隻是一種錯覺。
然而,關於錯覺……李默苦笑了下。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他已經搞不清楚了。亦或者,自己和關元所在這處,是否也正是幻境?
有那麽一瞬間,李默想到了太虛幻境。他睜大眼睛環顧四周,白霧皚皚之下,沒有一個人。
李默想不明白,這裏怎麽就沒人呢?是啊,哪怕是有個神仙,或者是妖怪也好。總比現在一個人都沒有,讓人心裏感覺很不靠譜。他正是這樣想的,結果,隔著朦朦朧朧的煙氣,忽地看到對岸有個穿著黑棉布長衫的男子,低著頭,手裏提著一串紙盒子,隻是慢吞吞地往前走。
李默心裏一震,當即就往前走。前麵是一座橋,可以通向河的那一邊。可是,不論他怎麽使勁,總是走不快,想要喊住對方,叫出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蚊子聲,哼哼唧唧,不是身邊的人,決計聽不到。
眼看著對方越走越遠,李默忽然覺得自己袖子被人拉住,扭頭看去,是關元。可他雖然拉著自己,眼神卻飄向河道的左側,臉上的神情又是惶恐,又是震驚。
李默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見河道拐角處,居然造了一整排的小房子。不是廂房,到更像是堆東西的屋子。
可在這屋子裏麵,又射出一圈暗淡的燈光,顯然是有人在裏麵。
李默腦袋裏一時半會轉不過來,隻是站著發呆。而關元卻是急了,抓著李默的手,連連撼動著說:“別光站著啊,過去看呐。”
“是的。”李默的反應遲鈍起來,過了好一會才答應了一聲,大跨步地向前走去。
繞了一個圈子,他倆來到了那一排房子門前。結果發現,這一排房子就跟街邊店麵似的,開著一扇小小的側門,排著門板。剛他倆看到的暗淡光線,是門板縫隙裏露出來的。
另外,在房子的門楣上,釘著一個木牌,上麵寫著字。
順數過來,第一間屋子上就赫然寫著“影香丸房”四個字。
朦朧光線下,李默和關元再沒想到,居然一來就看到這名牌,頓時,兩人都呆住了。關元第一反應就是敲門,但被李默攔下了。他指了指其他的門牌,關元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強忍著心中的震驚,兩人又去看了其他屋子上釘著的門牌。
“折算房”
“稱重房”
“火房”
“湯房”
“搗房”
……
一排排的名字看下來,關元眼睛都直了。他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隻是輕聲嘀咕著說:“這,是地獄吧?一層層的,扒了皮,搗爛,煨湯,火煮,稱重,折算……”關元說著說著,眼睛都紅了,他趴在門縫裏往裏看,朦朧的燈光,層層的霧氣,看不清楚裏麵的一切,但是卻看到,似有若無地,屋子裏麵晃動著人影。
李默一把抓住他,沉聲說:“如果這裏是地獄,那麽影香丸,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懲罰,懲罰。”關元苦澀地看著李默,“佛堂的那個聲音說的明明白白,影香丸是懲罰世上的惡人的。”
“既然是惡人,你又擔心什麽。”李默一臉鎮定地說。
關元被他這樣四兩撥千斤地一說,倒是稍稍清醒了過來。這時,他倆已經把這一排的屋子都走完了,後麵屋子的門牌,還有各種名目,隻是太多了,根本記不過來。
一直走到最後,忽然聽到前麵的屋子裏輕輕發出“咯吱”一聲響,李默和關元扭頭一看,見是一個穿著白色夾袍的男子,從影香丸房的側門走了出來。
李默和關元見這個男人背對著他倆,低著頭,將門板一塊塊地拆卸下來。就仿佛是小夥計每天清晨打開店門一樣。
而那股至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的霧氣,始終在腳下徘徊。這到底是仙氣,還是鬼氣,說不清楚。
這一排的屋子,雖然門板縫隙裏都有光瀉出,但是一點聲息都沒有。李默深呼吸一口,走向了男子。
關元緊隨其後。
直到他倆走到男子身後時,對方還渾然未覺。隻是將門板條全部拆下來後,抱進了屋子裏。
如果說最初,李默還還會認為這個男子隻是這裏的小夥計,但是當他看到,男子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看起來簡直有豌豆那麽大時,他自然是知道了,男子或許是這裏管事的?
李默輕咳一聲,問道:“這裏,賣影香丸?”
雖然李默的膽子很大,但是此刻,聲音中也透出了緊張。他眼角餘光瞄著屋子裏麵,卻見這裏麵就跟個飯館子似的,進門處就是個櫃台,廳裏則是擺著好幾張八仙桌。
其中一張八仙桌上放著一盞煤油燈,屋子裏的這一份光明,就是這燈發出的。
男子沒看他一眼,隻是仔仔細細地拆下門板,直到後來,才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做了多少活計?換什麽瓶?批示的條子呢?”
此話一出,李默和關元頓時呆住了,這說的是什麽意思?
男子依然沒有抬頭,隻是將最後一塊門板抱在懷裏,說:“換不換?不換我進去了。”
李默咽了下口水,硬著頭皮說:“怎麽換?”
“咦,新來的?怎麽規矩都不懂?”男子終於抬起頭看了一眼李默,卻未曾料到,兩人目光一對視,幾乎同時驚叫了起來。
“你是誰?”兩人同時脫口而出,男子手裏拿著的門板“砰”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李默也是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結果一腳踩在關元腳上,痛得他差點流眼淚。
正在此時,一大團一大團的霧氣忽然從河麵升起,男子臉色一變,顧不上和李默說話,一轉身,就往屋子裏麵走。
李默一把抓著他問道:“你是誰?這裏是哪裏?影香丸是什麽東西?怪魚呢?這裏是曹宅嗎?”李默要問的問題實在很多,而男子被他抓著,一時之間倒也掙脫不得。
眼看著河麵的霧氣越來越濃,不過是短短幾秒鍾,霧氣就彌漫到四周,這時,男子忽然抬頭,睜著一雙細長的黑色眼睛,將身子湊近李默,一字一頓地說:“這裏是鬼市,你說的那些東西都不存在,以及,醜時了,我們都要散了。”
男子異樣的說話聲音剛落下,李默隻覺眼前白霧頓時從四麵八方湧來,而在這迷霧中,忽然多出三個身穿白色長袍身影的人。他們一手提著的似乎是火紅的燈籠?還是白色的?另一隻手拿著的卻是銀色帶倒鉤的長鞭,一邊走,一邊甩。他們行走時姿勢飄逸,如同行雲流水般在湖麵上飄移。
是的,他們,哦,好像是她們?總之這群白衣人,飄飄****地在湖麵上遊**,手中的鞭子,時不時地甩下湖中。
一陣嬰兒哭叫的聲音,突地從河麵中傳來。這聲音是如此的刺耳,聽在耳中,讓人百爪撓心般難受。
這聲音持續不斷地發出,似乎永無止境。
李默轉過頭,見關元張大嘴,兩眼呆滯地看著前方,而他忽覺耳中傳來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轉眼間,自己眼前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而那股沉沉的線香燃燒香氣,也在同一時刻,無比濃鬱地彌漫開。
那種全身綿軟,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能用的感覺,突如其來地淹沒了李默。他心知不好,想要掙紮,想要逃脫,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直到後來,李默兩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幾乎是同時,這白色的霧氣重重地裹住了他。他開始覺得眼皮子沉重,呼吸吃力。而關元……李默看到,關元已經昏了過去,隻是他的身體,卻是平躺著浮到了空中,並且最終消失在一團團的霧氣中。